棒棒老杭,他已经70多岁了。/《最后的棒棒》
扛起山城的棒棒军,已经扛不起自己的生活。
重庆棒棒冉光辉又上了一回热搜。
央视新闻用10分钟采访记录了冉光辉复工之后的日常。结束隔离后第一个回到朝天门等活、戴着口罩搬货喘不上气、懂事的儿子哽咽着说“不要那么拼命”……镜头中,冉光辉的生活和重庆城一样,逐渐恢复正常。
冉光辉第一次“出名”是因为一张照片,他一手扶着背上的包裹,一手牵着4岁的儿子,匆匆穿过梯坎。
十年后,他和儿子重新站在同样的地方,由同一位摄影师拍下了新的面貌。这时的冉光辉不再只是个光着膀子扛货的棒棒,还是一个“用肩膀扛出一套房”的励志男主角。
冉光辉和儿子。图/@人民日报 摄影/许康平
2016年7月,冉光辉在重庆解放碑附近买了一套二手房,建面60多平,“住着心里踏实多了。”
这位出名的棒棒体重130斤左右,扛过最重的货有235斤,是朝天门一带有名的大力士。他14岁的儿子在镜头面前说:“我爸爸在我心里是一个非常伟大、伟岸的形象。”
父子俩在自己的家里看自己的新闻。/@梨视频
很多人为冉光辉的故事感动,同时,很多人对棒棒的生活并不了解,知道棒棒买房很辛苦、很励志,却又对这其中的辛苦没有具体的想象。
冉光辉买房有多难?他在2016年7月买的房,那会儿重庆渝中区平均房价是7300元左右,这个价格与2014年时只相差几百块。但在2014年纪录片《最后的棒棒》中,真的去当了一年棒棒的导演何苦,半年的存款是3000元。
何苦导演在棒棒军中,已经算是年轻力壮收入不错的。带他的资深棒棒老黄,在上一年的存款是4600元,为了赶在回家过年前凑够5000元,他在寒冬腊月里多挨了不少冻。
回家之前,老黄正在擦洗过年才穿的皮鞋。/《最后的棒棒》
今天的重庆是一座网红城市。洪崖洞的夜景、防空洞里的火锅、数不清的奇幻坡道和聚集在解放碑的俊男靓女,共同构成网民对重庆的绮丽幻想。
棒棒也成了这些幻想中的一种。在一些网红景区,甚至有人专门负责演绎“棒棒”这张名片,他们扛着竹棒,挽起裤腿,表演出游客最期待的样子。
山城里的棒棒,有人努力且幸运,就像新闻里的冉光辉;有人也怕苦怕累,心高气傲,只把棒棒作为转运之前的跳板;有人几乎满足了新闻对棒棒的一切想象,勤劳、诚实、正能量,但就是没有存下钱的运气。
13集纪录片《最后的棒棒》,拿下了9.7分的国产纪录片最高分。/《最后的棒棒》
“劳动光荣”是体力劳动者的口头安慰剂,他们比谁都需要“运气”。下力的棒棒,大都不爱这个职业。一趟十块二十块,挑弯一身的硬骨头,还要祈祷无病无灾、不被骗不被欺……怎么爱得起来呢?
买不起房、结不起婚不是因为他们不努力,他们比谁都肯努力,比谁都肯节约,而是因为他们没有任何抵御风险的能力。
生病、被盗、被骗,都让穷人承受不起,贫穷愈发像个难以挣脱的漩涡。/《山城棒棒军》
热搜上的重庆棒棒,并不是棒棒的全部
棒棒的身影经常出现在煽情综艺或是新闻报道上,但是,他们真正的生活很少被呈现。
《最后的棒棒》是近些年仅有的棒棒题材的作品。就像这部纪录片的片名,棒棒这一群体如今算得上“濒危”,他们在改革开放之初涌入山城,到今时今日,这座修建了无数坡道、大桥、电梯的大城,已经不再需要这些棒棒军。
导演何苦是一名正团级转业军官,他在解放碑附近认识了一名叫老黄的棒棒。在老黄的带领下,何苦揣着1300元生活费,走进自力巷53号,开始了一年的棒棒生涯。
这条巷子就在解放碑的背后,300米之外就是霓虹灯、解放碑、挂满奢侈品的商业广场。何苦形容,自力巷是“美丽渝中一个正在流脓的伤疤”。
自力巷从1996年说要拆迁,但一直沉沉地坠在解放碑身后。/《最后的棒棒》
何苦的邻居全是棒棒,其中最年轻的河南也有44岁。何苦的师父老黄65岁,当了22年的棒棒。他们在最壮年的时候成为棒棒军,一晃眼,就跟这个职业一同走到了人生的边缘。
脑子灵活的棒棒都已经转行了,有人去了工地,有人加入搬家公司,自力巷53号的二房东大石,则做起了经营群租房的生意。还在做棒棒的,大多是和老黄一样没有技能、也学不会新技能的老棒棒。
何苦用一段动画给我们简述了老黄的大半生。老黄1949年出生,父亲曾是个家中有地的教书匠,这让老黄背上了地主崽子的成分。1988年,光棍到39岁的老黄跟一个带着3个孩子的寡妇凑到一起过日子。
寡妇怀孕刚好撞上计划生育,东躲西藏生下女儿之后,老黄收到了违反国策的罚单。女儿还在襁褓里,老黄就不得不远走东北挖煤还债。挖了三年煤,家里来信把他叫了回去,他那没领证的妻子与另一个男人成婚了,叫他回来是为了把他3岁的女儿交给他。
老黄和他的外孙。/《最后的棒棒》
老黄就这么成了一名棒棒,打算挣钱把女儿养大就“退休”。但在十多个亲戚家辗转寄养的女儿,在18岁那年与网友奉子成婚。养外孙、帮女儿女婿还房贷,这让老黄始终放不下肩头的棒棒。
何苦导演说:“自力巷的棒棒,都有必须要当棒棒的故事。”
年轻时被未婚妻毁亲的老甘,立志赚钱回去娶大队长的千金。头五年,他攒下的10000块钱刚出银行就被偷了,第二个五年,攒了25000元,在盘下一家杂货店的前夜,贼进了家。随后,老甘从半仙处得知自己60岁就要转运的天机。
60岁马上就到了,老甘已经为自己转运之后做生意做了一些准备。此时,他存够10000块回家办寿宴的目标,已经实现了700块。
图/《最后的棒棒》
河南没有身份证,是棒棒里少有的外地人。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又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河南在17岁时离家出走。他的左脚被两个混混挑断了筋,本来有一份在大排档打杂的固定工作,因为吃太多被炒了。随后,他觉得做棒棒没有出息,开始在路口的牌桌上建构发财梦想。
重庆城发展飞快,遍地都是机会,但留给只会下力的人的,太少了。何苦和老黄几天没接到活时,曾经去一个工地当上了杂工,从日收入十块二十块迈入日薪150元的“小康阶段”。
在这片工地上,会操作机器的工友月入过万,而65岁的老黄就连手动挖坑都显得动作太慢,被工头委婉地辞退了。
站在路边到处都有主顾喊“棒棒”的时代早已远去,市场人力搬运需求萎缩得厉害。自力巷的棒棒,其实也已经不能算传统的棒棒。
当年,棒棒对重庆意义非凡,他们是万金油、螺丝钉,功能远不止搬东西。搬行李、买菜、扫地、掏下水道,甚至是接送孩子、送醉汉回家,城里人不想做的事,站街上振臂一呼,必有一堆棒棒围上来抢着做。
一位老太太请棒棒帮忙买米。/《山城棒棒军》
今天的棒棒虽然也是什么都愿意干,但他们的业务范围已经坍缩了很多。地下的批发市场、阴暗潮湿的老城区,只有出没在这些地方的人还在使用棒棒。至于高大的写字楼、明亮的住宅区,那些地方属于专业的搬家公司、家政服务公司。
他们的工具也有了变化。棒棒们老了,太重太大的货物,一根竹棒挑不动,要用小车。
这种四轮手拉小板车是棒棒的高级装备。老黄舍不得买轮子的钱,一直没有自己的车,很后来才从一个病重回家的棒棒手里买了一辆二手车。/《最后的棒棒》
没有活干的时候,老棒棒们也去做各种杂工,比如在地上贴标识胶带、装公共厕所的标志牌等。这些活比当棒棒轻松太多,他们很珍惜,可做不好。
胶带要么贴歪了,要么进度缓慢,甚至因为不太识字把男女厕所的门牌钉反。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只能背起棒棒。
他们也坚守着很多规矩,比如棒棒的棒棒一定要背着,不能拿着。老黄说,随手拿个棒棒的是叫花子,那是打狗的,我们的棒棒一定要背肩上。
当棒棒的第一天,何苦因为随手拎着棒棒被老黄纠正了很多次。/《最后的棒棒》
二十年后,《山城棒棒军》的续集也进入尾声
重庆人大抵都还记得1997年播出的那部方言剧《山城棒棒军》。那是棒棒军的黄金年代,改革开放后的重庆正要迈入21世纪,需要无数的肩膀来扛起它前进的征程。
《最后的棒棒》导演何苦,在自力巷有个“蛮牛”的外号,就因为他高高壮壮,长得很像《山城棒棒军》中的角色蛮牛。两部作品中间差了17年,但镜头下棒棒的命运,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山城棒棒军》中,棒棒们群租的工棚背后,就是一栋拔地而起的高楼。
图/《山城棒棒军》
《最后的棒棒》里,自力巷53号紧邻着解放碑,在“阳台浴室”洗澡,就能看见璀璨的霓虹灯。
图/《最后的棒棒》
为了抚养三个女儿而进城当棒棒的梅老坎,什么活都肯做、都能做。上坡下坎,扫大街、掏下水道,只要有人招呼,都做。
图/《山城棒棒军》
挂心女儿房贷的老黄和梅老坎很像。雇主宠物的勺子掉进了厕所,老黄徒手把它抓了出来。
疏通后,老黄用香皂洗了三遍手。雇主说:“香皂不要了,一起拿出去扔掉。”
图/《最后的棒棒》
精明的梅老坎为了多挣几块钱,把已经修好的下水道再堵上,还诉苦骗女主人送了他很多孩子穿的旧衣服。
转身出门,梅老坎揣着翻了倍的修理费,抱着一大堆旧衣服,站在楼道口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图/《山城棒棒军》
17年后的老黄,用低价抢下搬装修废料的生意,因为体力实在不支,便偷偷把要运去垃圾场的废料倒进了快拆迁的自力巷。
不堪重负的板车在路上侧翻了两次。老黄心中有愧,觉得这是干坏事的惩罚。
剧中的梅老坎很精明,主顾说什么都能顺着接话,棒棒傻、棒棒脏、棒棒不文明,他听了都笑呵呵点头说是。/《山城棒棒军》
为了娶老婆拿起棒棒的是电视剧里的毛子,也是自力巷的老甘;傻乎乎的毛子和沉默老实的蛮牛都曾经收过假钱还补回去真钱,眼花背驼、腿痛难治的老杭也在重复这样的故事。
17年过去,纪录片真实镜头下的棒棒,仿佛就是当年那些剧中人老去之后的样子,只是这支大军的人数已经越来越少。
纪录片中这几个固守解放碑的棒棒,对自力巷53号感情很深,这是他们近几年住过条件最好的房子,棒棒出身的二房东大石心肠很好,河南沉迷打牌时欠了九个月房租,大石也没忍心逼他还。
可这个安乐窝最终在一个清晨轰然倒塌。拆迁的最后通牒已经发下,老黄、老甘等人却一直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一天早上,老黄去巷子口的公共厕所方便,就这几分钟时间,早就围上警戒带的53号被拆了。
成为废墟的自力巷53号。/《最后的棒棒》
还没搬家的几个人,包括何苦,所有家底都没埋在了废墟中,跟何苦一起住的摄影师,匆忙之下也只来得及抢出摄像机。
老黄在废墟边守了几天。他害怕,一旦走开就会有人偷走他那些埋在废墟下的钱。老甘出来的时候上衣都没穿,直到秋天,他的上半身还是只裹着大排档的工作围裙。
在街边睡了好几天之后,他们趁巡逻的人不注意,偷偷钻进废墟,从一楼压塌的过道中找到了仅剩的几个包裹。
守在废墟前的老黄。废墟下埋着他的身份证、手拉车和2300元积蓄。/《最后的棒棒》
他们分散开来,有人回到桥洞底下,有人租了新的房子,有人住在了打工的大排档老板家。
不久后,老黄也决定回老家。他右边身体频繁发麻,诊所里测出血压非常高,但一直拖着不敢去医院,这次终于决定回女儿家,治病。
流落街头时老黄发过一次病,何苦要自己掏钱送他去医院,老黄坚持拒绝:“死了就死了,没死就是赚了。”
女儿黄梅接到电话才知道父亲病了。她从工厂请假回家,一边给爸爸做饭一边说:“他还没享到过福。”
病重的老黄被路边一家“治百病”的理疗店招呼进去享受“免费服务”,最后却被告知只有服务是免费的,要支付500多元材料费。老黄无奈掏出钱包,但店员看到这个钱包之后,意外地决定不收费了。/《最后的棒棒》
“哪里路宽往哪里走”
因为特殊的地形,“棒棒”这个职业在重庆由来已久,只不过以前叫挑夫、苦力、脚夫等等。形象又好记的“棒棒”之名,是在上世纪末的农民进城潮中流行开来的。
棒棒一度是农民进城挣钱的首选职业,不要文凭、技术、启动资金,带上一根扁担,进城下车就可以马上开工。
穷,就去挣。图/《山城棒棒军》
他们到处寻找主顾,也到处遭受白眼。“进城来碍手碍脚的”“脏兮兮不讲卫生”,这样的指责随处可闻。
今天棒棒的处境好了一些,但歧视仍然不少。重庆的夏天火热非常,商场开足了冷气吸引顾客,但想在门口蹭凉的棒棒,多半会得到保安的驱赶。
上了央视新闻的冉光辉,一样也会因为有些商场不许他光膀子扛货而烦恼。但他脱衣服是因为这样能更稳当地背住货物。
对体力劳动者的歧视随处可见。/《山城棒棒军》
棒棒已经是个高龄职业,稍微有点文化的年轻人都能找到别的出路。自力巷的棒棒甚至比行业平均的年龄还要大,他们没有学新东西的本领,挣钱、吃饭、治病已经耗光了所有精力。
何苦的到来把自力巷的棒棒生活戳开了一个豁口。这个身强力壮、头脑灵活的转业军官,不断提出“革命性”的棒棒职业规划,比如从解放碑进军朝天门批发市场。
但老黄很抗拒。棒棒也有家、野之分,有固定地盘和老主顾的是家棒棒,四处找活的是野棒棒。他担心会与朝天门那边的家棒棒发生冲突。
何苦的雄心勃勃最终劝动了老黄,可是还没做成一单,老黄就被两个家棒棒威胁了,进军计划彻底失败。
老黄的梦,就是“今年的业务能比去年多一点”。/《最后的棒棒》
老黄走后,何苦重启改革计划,开始跟各个工地的包工头建立联系,把揽来的活分给在自力巷认识的棒棒们。
连二房东大石也加入了何苦的小队,因为出租屋整改,他签下的几套房子被拆除装修,不敢再租出去。稳定的收入来源让棒棒们空前团结。
长达一年的拍摄期间,老黄在镜头下拿到了拖延十几年的房产证和久久谈不拢的征地补偿金;河南从牌桌回到了大排档,这次老板不再嫌他吃得多,反而觉得他的吃相能起到广告效应;老杭的腿在各种偏方治疗下仍然没有好转,但他为自己准备已久的寿材终于完工。
老黄在路上看到一位残疾乞丐,但乞丐试图拒绝老黄的好意。/《最后的棒棒》
自力巷倒了,棒棒们的生活还在继续。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冉光辉一样,凭借一身力气搬出一套市中心的房子,但那些还完女儿房贷、办一场寿宴或供孩子上大学的梦想,还必须要去完成。
我小时候是把《山城棒棒军》当喜剧看的,看他们白天出洋相、占便宜,看他们晚上回到工棚吵架吹牛、憧憬未来,一串串重庆言子妙趣横生。
后来在外地认识一位一线城市的朋友,他不喜欢一切关于农村、老城区或城中村的影视作品,因为“画面太脏了”。
直面人生的苦难需要极大的勇气,作为观众去面对别人的苦难,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山城棒棒军》被定义为方言喜剧,《最后的棒棒》这部纪录片,也倾其所有给了棒棒们一个稍微好些的结局。
图/《山城棒棒军》
《山城棒棒军》里有个厉害的农村姑娘叫于芳,是棒棒蛮牛的青梅竹马。家里要拿她给大哥换亲,她逃到重庆,凭借一身本事和野心创业当了厂长。
记得她身无分文来到重庆时,旁人问她:“往哪里走?”她回答说:“哪里路宽往哪里走。”
重庆的路已经宽得很了。不过,棒棒能走的已经越来越窄。
✎作者 | 易米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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