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群痴迷公交车的人,大到公交线网、站点、车型,小到车内布局的细枝末节,他们都能如数家珍。在外界的想象里,他们着迷于工业的力量感,但对他们而言,更值得被记录的是属于某个时代的烟火气。
我们讲述公交迷的故事,从他们的视角记录城市的发展。对公交的热忱,恰恰织就了时代记忆与个体记忆的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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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这车我印象深,开过三年。”
“我可开过五年呢!”
围着摆满公交车模型的大长桌,两位司机师傅正指着一款红灰相间的福田牌公交车模型,争着比谁资历深。
桌子另一角,模型的提供者袁哥正忙着摆放模型和铭牌。他不时蹲下来看看角度有没有歪,嘴里还轻声念叨着一串串数字,有的是年份,有的是车型号,十分担心自己把车摆乱了顺序。
从第一个纸糊车模到现在的3D打印车模,袁哥业余时间收集和制作公交车模型已经22年了。这场由车队和他举办的公益展览,主题是北京公交一百周年。自1921年北京电车公司成立,今年是北京公交一百岁的生日。
袁哥身形较瘦,厚厚的眼镜片架在鼻梁上。不说话时,他总是站得直直的,手揣在兜里,但一旦提起车、模型,他就像个大男孩儿一样,控制不住要手舞足蹈地比划几下,生怕人听不明白。
这次展览上,不少公交车的铭牌来自袁哥的朋友小马。铭牌,一般位于车内的前门侧边,少部分在司机位上方或后门上方,质地为铝铁或者黄铜,上面有每辆车独一无二的编号,并且会标识出发动机型号、总质量、制造年月等,“就像是一辆车的身份证一样,证明它存在过。”每次袁哥办展,小马都会将自己的藏品一并带去。
或许这辆车已经解体,甚至化为灰烬,但未锈的铭牌仍然是它身体的一部分,与3D打印技术下“重生”的车模型摆在一起,小马说,有种“古今穿梭的感觉”。
袁哥的车模展吸引了不少“公交人”
在中国,有不少像袁哥和小马一样痴迷公交车的人,被称为公交迷。这一群体的出现和发展与中国工业化的脉络暗暗贴合,尤其在大城市和几个汽车工业发达的城市,如济南、沈阳、武汉、南京,公交迷群体蓬勃生长。
对公交迷而言,他们既爱那些彰显着进步的新技术,也唏嘘于发展中被时代淘汰的东西——消失的车型、不再辉煌的老车企,都让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忍不住回看。陪伴老车退伍,完成岁月里的“绝唱”,是他们的情怀和坚持。
❶复活“五七型”
时间拨回1957年的料峭寒冬,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最后一年。
此时国内煤产量尚有限,长安街沿线供暖的管道要到1959年才开始施工。但寒冬里的无轨电车制配厂,却在轰隆隆的机械声中显得热闹非凡。
北京第一款自主研发的国产公共汽车“五七型”正在工人们手中落地。这款车也是国产客车的鼻祖之一。
由于生产条件简陋,车厂钣金工需要挥动八小时木榔头,手动将具有弧度的“车前脸”和“车后背”等部件一片片砸成型后拼接,许多工人因此患上腱鞘炎。
之前,北京道路上跑着的多是车头凸出来,像长着“大长鼻子”的美国道奇车,或者是暗灰青色的木制“铛铛车”——司机踩下脚踏,车头的铃铛就会铛铛作响,提醒行人甚至街头的骆驼避让。
新出现的外观圆润、没有棱角的“五七型”公共汽车一“出街”,就以其极富时代感的大红色主色调,彰显着自主研发的“功勋”。机工师傅把这款车叫做“争气车”。至上世纪80年代,这款经典车型覆盖了北京市公交线路的80%以上,研发“五七型”的北京市无轨电车厂,也成为了全国客车生产行业的“老大”。
复活的“五七型”被珍藏在北京老爷车博物馆。图源:北京青年报
上世纪70年代,“五七型”二代诞生,它“改圆为方”,采取了有棱角的方厢结构,大风挡玻璃和大侧窗则进一步开阔了乘客的视野。虽然设计理念逐渐跟上国际流行趋势,始终不变的是“中国红”的车体配色。恰逢同期,国际环境发生重大变化。爱车的北京市民甚至给这款“五七型”二代取了个昵称——“大、平、正、方”,因为推动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日本首相就叫大平正芳。
步入21世纪,一批批“五七型”陆续报废、解体,从道路上消失。但不舍它离去的公交迷始终在锲而不舍地寻找它的身影。
2007年,公交迷们在一个建筑工地发现了它——曾经的“争气车”快要成为一堆废铁。工地工人以车为家,车内的座椅、仪表台、发动机都不见了,锈迹斑斑的车地板上,乱糟糟摆着木凳、床褥和捏扁的酒罐。
公交迷田健希望收购这款老车,没想到在联系过程中,这辆车跟随工地搬迁而“神秘消失”,直到四年多后又重新出现在上庄水库附近。多轮协调后,田健和北京老爷车博物馆雒馆长以一万元的价格“收了这个破烂儿”。
2013年,北京公交迷自行组织了一个修复组。据《北京青年报》报道,汽车媒体人吴戈和彭天龙负责采购零部件;有着十几年车辆修理经验的公交司机田健当起了修理工;公交集团客二分公司的电工王辰修复电路和供电设施……还有一位家住门头沟附近的公交迷做后勤人员,为装修队采购食物。
修理工作远比想象困难,修复组光在图书馆、档案馆查图纸资料就耗费了半年。由于老公交车上的铜牌和车身喷绘的字体是人工拓出来的,无法在今天的电脑字库里找到,一位当美术老师的公交迷用纸板做模,再喷绘出来,“亮红色油漆的色系色号也不明确,靠问很多老职工,凭记忆复原。”
一年之后,“五七型”复活,甚至能以55-70公里的时速飞驰。这辆复原车后来还参与了国庆献礼影片的拍摄工作。
“以后我的孩子问我当年的公交车是什么样的,我不是翻着泛黄的照片,而是可以把他带到博物馆,骄傲地对他说,这车是你爸和一帮哥们儿一块儿修出来的!”田健感慨,“这是可以让人触摸到的历史。”
袁哥定制的双层巴士模型
❷车厢里的奥运梦
2008年北京奥运会,是全国人民的体育盛宴,而当年推出的奥运公交车,则成了公交迷们的心头爱。
当时的一款奥运主力车型俗称“小京后”,由京华客车公司生产。京华客车成立于1956年,在北京的市场占有率曾高达70%,是计划经济时期首都的“公交一哥”,但京华客车市场意识差,销路严重倚赖本地公交公司。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下,京华客车公司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不过,作为本地牌子,已处于黄昏期的京华客车仍在奥运车的招标中争取到了极大份额。接到任务后,京华客车紧急生产了一千六百余辆“小京后”,期待这一搏能起死回生。
“小京后”并不小,作为一款长15-16米的铰接车,它拥有一扇手风琴般的铰接棚,整车长度相当于四辆家用轿车左右,称其“小京后”只是与当时另一款18米长的“大京后”相较而言。“京”指的是由京华客车公司生产,“后”则是因为它的发动机是置于车尾处。
奥运前还未启用的崭新“小京后”
作为奥运车型,这款路线覆盖范围广的主力车尤为被北京公交迷所喜爱。但对于“小京后”的质量,公交迷都心照不宣。
它没有空调,只有性能不太稳定的暖风机。“夏天像火焰,冬天像冰柜”。又因为赶工而故障频发,小京后隔三差五就会耍脾气抛锚,甚至上线第一天就开始出故障。但抱着对京华牌客车一种“离死不远”的预感,公交迷们格外珍惜这款车,说它是老国企回光返照式的作品,“看它破破烂烂还强撑着,大家都觉得很振奋。”
回忆起开线的盛况,袁哥兴致勃勃地将其形容为“公交航母”。“小京后”数量庞大,重点投放了一批中心城区的长线路,尤其是在一些人流量大的车站,“七八辆长车同时进站,一百多米的场面多壮观!”
不仅公交车,奥运车票也受到了追捧。2008年8月8日,凌晨4点多,天刚蒙蒙亮,1路公交车的首班车还在马官营站内等待发车,一群人却早早守在场站外。
他们等待的是北京公交集团在当天发行的一套奥运会开幕式纪念车票,票面图案一种是灯光通明的鸟巢夜景,一种是湛蓝色的水立方,每种票又分别有绿色和黄色两种票根,合计四种。
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闭幕式纪念车票样式
“当时的乘客就没有拿硬币的,全是50、100元大钞,还有人买完就打出租跑了,说去另外的线路收集别的颜色去了。”一位售票员回忆。
300万张开幕式纪念车票在一天内被一抢而空。
奥运即将结束之际,北京公交集团又顺势推出“闭幕纪念车票”。这一次,预测到抢购热度的售票员,对着蜂拥的人流直接高呼一声“都坐好我再卖”。乘客们立马就近坐下,犹如考场上等待发卷的考生,一个个乖乖领取车票。
就在当月,这张面值仅一元的车票被炒到了100多块钱,有市民配齐了四张尾号是“0808”的开幕式纪念票,外加两张尾号是“0824”的闭幕式门票,全套售价6400元。
公交司机王师傅还想起一个小男孩儿。当时,北京公交集团特意为奥运会配置了新款豪华双层空调巴士,开通观光1路和观光2路。座椅采用的是类火车式的软席,在一层车厢的尾部配备了四张桌子,由于使用了先进的四轮碟刹,这辆车行驶平稳,刹车也不会把水杯弄翻。
一个小学生每天放学后都来坐车,在右后方的桌子上,把作业本铺开,看看风景、啃啃笔头,车跑一圈大约一个小时,学校的作业也能写个大半。他的身边总是坐满了来北京游玩的游客,隔壁桌上的瓜子饮料就没有断过,过了天坛、天安门这些热门景点,这辆比上一代双层车还要加长一米的巴士才稍显空旷。
奥运会结束后,收藏热潮逐渐冷却。当时大量囤积车票的黄牛开始低价出票,纪念车票从千元天价一路跌到面值附近,“今天去淘货,不少收藏品摊位上还摆着被阳光晒褪色的奥运纪念票呢。”一位车票收藏家说。
“奥运车”上写作业的小男孩也不再定时出现在最后一排。
人如此,车亦如此。十几年后看来,“小京后”是余晖散尽的京华客车退出历史舞台前的绝唱。
奥运会第二年,京华客车被并购,客车生产业务全部转移出去,盛极一时的客车厂变成了“修理厂”。“小京后”在线路版图中被边缘化,所有分公司都在优先下线这款质量堪忧的车型。到最后,只有418路还在使用这款车型,作为全北京最后一条使用非空调铰接车的线路在奋力奔跑着。
从2020年3月开始,公交迷群里、贴吧里冒出大量消息,“据说今天是418路小京后的最后一天”。面对众说纷纭的退场日期,公交迷们只能“都玩命儿去坐”,毕竟,“今天你不坐,哪天它就再也回不来了”。
一位公交公司职员透露,因为来坐的公交迷太多,为了不造成场面混乱,车队甚至有几次凌晨四点就起来低调更换新车。公交公司这种游击战式的遮掩,更让这路车的命运显得神秘而诱人。
终于,在2020年4月的最后一天,仅剩的几辆“小京后”在暮色中结束运营,开往郊区蟹岛封存。再过几天,这些封存的车会被送去解体厂。
曾经驰骋在马路上的老车们,如今和玉米秆一起沉默。
进入封存场的车,车内有用的零件会被回收,其余报废
❸车窗外的风景
比起在沉默中悼念逝去的老车,向前看更能让人振奋。
在公交迷中间,有一种从公交车上感受国家、城市发展的方式是“运转”。
运转,是这个圈子里的“黑话”,指的是只靠坐公交,而不借助其他交通方式,完成从城区到远郊、从本市到邻市,甚至跨省出行。在运转中,乘坐高铁、动车或打车的行为都被视为“作弊”。
运转一次需要大量的前期准备。这通常不是一个人的努力,公交迷之间会互相出谋划策,来自不同地区的公交迷根据自己所知所长,帮助填充整副拼图。从北京到温州,乃至到广西的全公交路线,都有人做出详尽的规划。
首先,要设计完整的路线图,这一工作不限于在地图软件上直接搜索目的地,因为当路线跨省市时,地图软件往往建议去坐火车或飞机。公交迷们还必须去地区官网、公众号、论坛或联系知情人来收集信息;接着,需要算好每趟车的时刻表,将运转线路细化为每日行程,并进一步细化到晚上到哪住、路上吃什么、需要带什么。
有些运转涉及到野外道路,则需要准备更周全的装备。例如,从北京西北的赤城县到河北崇礼冬奥小镇,途经砖楼村一段,没有公交车连接,方圆几公里内居民点寥寥,需要徒步经过高山草甸,必须带上GPS仪器和徒步装备。
公交迷小鱼觉得,比起窗外乌黑一片的地铁,公交是看得见风景的。三年前的国庆,小鱼策划过一次从南京到上海的运转,途径镇江、常州、昆山等地。随着华东地区越来越多的城市实现了城乡公交一体化,许多边界毗邻地区开辟了直通线路,这种通村公交、跨域公交使较长距离的纯公交运转得以实现。
小鱼背着双肩包轻装上阵。包里装着手机、充电宝、换洗内衣、水杯和零食,还有一只零钱包——南方小城许多公交车只接受现金。一路上,他几乎不低头玩手机,而是观察整车配置、站台设计,再看看窗外风光,听听公交报站,“全程都有事做,根本不会觉得无聊。”小鱼喜欢沿途经过的常州古运河,河岸上开满了粉色白色的夹竹桃,在清风中摇曳,“如梦似幻”。
如果采用高速路自驾方式,从南京到上海的距离约为313公里,在不堵车的情况下仅需3小时40分钟。但小鱼的公交之旅却持续了18个小时,有些地方等待公交车的时间就长达半小时,全程总计439公里。在小鱼规划的旅途里,路线呈现出三个S型,而自驾的话,导航软件给出的线近乎笔直。
小鱼“南京-上海”运转的线路图。图源:公众号“吃烤鱼的idea”
公交之旅上,小鱼发现最会“说笑”的是昆山公交101路,它除了例行公事的报站名,还有一些“不符实情”的提示语,例如明明售票员就坐在自己前面,它还是播报着“本车无人售票”。最划算的是无锡的“望亭专线”,23公里只要一块钱,折合每公里4分钱,“公交的特点就是亲民”。
看着路上车牌从“苏”字头变成“沪”字头,小鱼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观察对象——乘客们的手机铃声。
DJ慢摇总是和窗外的农田一起出现,到了无锡市区,则开始洋气起来,“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越到上海,英文歌越多。小鱼发现,“跨幅最广、最没有地区边界”的铃声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
18小时下来,小鱼坐得腰酸背痛、屁股发麻,甚至“站着都比坐在座位上舒服”,但他还是十分迷恋这种“坐公交坐到吐”的感觉。他喜欢三毛说的一句话:“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它的过程。”
另一种快乐是目睹“点连成线,线连成网”。
公交迷们都有几条自己感兴趣的线路,会时刻关注动态。一旦某天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某条运转线路上,缺的一段被连起来了,“会觉得特别激动,感觉这两个城市像有默契的一对儿一样,他们也在考虑怎么连起来。”一位曾运转过青岛到日照线路的公交迷说。
一辆退役公交车的“前脸”被卸下扔在野花丛中
❹从“我”,到“我们”
1997年,一位福州球迷在看过世界杯预选赛后,失望地写下《大连金州没有眼泪》,贴在了一个叫做“四通利方”(新浪前身)的在线体育沙龙上,旋即在足球界引发强烈共鸣,又被《南方周末》整版转载,该论坛版主之后成为新浪网第一位编辑。
千禧年以后,BBS文化在中国兴起,翻译为中文为“电子公告板”,俗称“网络论坛”。
2003年前后,九二巴士网(就爱巴士)成立,后改名为五二巴士网(我爱巴士),成为全国公交迷的聚集地。随着公交迷群体的扩大,不同地域分出了新的论坛、贴吧,例如北京公交迷常去的是于2007年创办的北京公共交通论坛(BK670.com)。
巴士之家论坛首页
此后,公交迷除了在道路上,也能在网路上寻觅到伙伴,完成互认。消息灵通的公交迷从司机等处得到换车信息后,分享在论坛,同好们就可以提前几个月关注车辆的生产和交付状况,等待换车的那天去场站拍摄第一手图片。
论坛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年代,也是数码相机和拍照手机逐渐普及之时。在公交迷聚集的论坛上,最重要的信息也是照片。一位公交迷表示,正巧当时他的中学开设了摄影课,“同学都爱拍人,只有我天天跑上双层大巴拍路上的车,给车拍了好多'证件照'。”另一位公交迷还记得,自己拍下第一张公交照片时,手机牌子是当年最火的三星,镜头只有320万像素。
网络文化给公交迷群体带来了新鲜的变化。比如形成了新的网络语言,以往难背的长串车辆型号被拟人化的昵称取代,“豆眼”的车灯形状小,“切糕”的车体颜色切割得棱角鲜明,“兔子”拥有两个大大的后视镜,像兔子的耳朵……
一批公交迷在网络上做着档案整理工作。巴士档案站和迷你公交数据库是开放给所有公交爱好者的平台,当他们在路上看到了某款车,可以把拍到的照片和所知信息录入进平台;同样的,他们只要看到了车身上的自编号,也可以借助这些小工具搜到这款车的具体参数。这是“以人的脚步串联出一个公交数据地图来”,一位公交迷说。
迷你公交数据库首页
然而,随着BBS文化的消失,公交论坛也在逐渐减少,如今只剩“巴士之家”,还经历过几次停站,冷清了许多。随着视频化浪潮的到来,不少公交迷转移到b站等新的视频平台。
00后北京男孩儿、公交迷阿北是一名b站up主。平日里,他喜欢搭乘公交去拍摄POV。POV是一些公交迷酷爱的拍摄录像手法,把镜头作为书写工具,去记录下每条公交线路从头到尾的乘坐视角,常见的方式是用三脚架固定住设备,对着车前窗位置拍摄,并配上站点字幕和背景音乐。
北京公交pov拍摄现场
2017年,阿北参与了313路车路线截短前一天的送车活动。
313路以往的路线是从丰台体育中心到大王庙,全程十余公里。沿途经过永定河绿堤公园,还有铺着薰衣草花海的紫谷伊甸园,更有清代唯一遗存下来的永定河治水龙王庙——大王庙。而截短后,总共只剩下九站。
“和其他车次比起来,313路是北京最孤独的公交车。”阿北说。
这条公交线十年来都只有一位司机,还曾是北京市区班次最少的公交车,早先每天只跑三圈,线路截短后是上午五圈,下午一圈。从地图上看,313路是一条较为笔直的路线,但赶上下雪天,在宽不过六米的永定河大堤上会车时,“两辆车都得擦着道沿儿”,十分考验驾驶技术。
但在乘客口中,这却是一个总能让人觉得宾至如归的“流动四合院”。司机刘师傅脸上永远挂着热情的微笑,甚至会帮乘客买药,替腿脚不便的奶奶接送孩子放学。
阿北记得,赶上天气凉,刘师傅给车上的座椅都加了棉垫,还有可以借阅的书籍,“甚至挂着过年的小彩灯,可喜庆了。”到了夏天,刘师傅还会为乘客配备清凉油和雨伞、凉垫。
2017年8月,阿北看到313路缩短的新闻,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再去陪刘师傅开最后一个原线路的全程。”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了车上,居然已经有几十个公交迷自发前来送别,短短12米的车内已是摩肩接踵,“这恐怕是冷清的313路刷卡量最高的一次单程了吧。”到达终点站大王庙后,众多公交迷与刘师傅一同合影,这是阿北见过的人数最多的一次公交迷合影。
之后,线路返回起点丰台路口,安静的车厢内突然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在夜色里,阿北感到这趟车不再那么孤独。
313路车送车现场
❺“多陪陪她”
公交车寄托了公交迷们太多的感情。袁哥回想起,1999年国庆节前夕,他和父母去天安门散步赏花,看到了一批压缩天然气公交车,“很干净,车身是红黄绿的,经过身边的时候也不轰隆隆震耳朵了。”那是给新中国五十大庆的献礼车型,使用的是美国进口的发动机,率先在长安街试行。
十多年后,这批老车陆续谢幕,开过这款天然气车的第一代司机有的已经退休了,腿脚不灵便还来送这批车,“我就看着老先生坐在车上,握着方向盘不肯撒手,不让开去报废,哭得说不清话。”刚毕业不久的袁哥对这个场景印象深刻。看到人和车之间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他升腾起一种冲动,要想办法留下这些终要逝去之物。
现在,袁哥30多岁了,他已经制作收藏了500多件北京公交的模型,拍摄保存公交照片10万余张,自己家摆不下,只能在父母和岳父母家里腾地儿。他在北京一共有三个放车模和零件的房间,车模从床底下堆满到天花板。他特意找师傅打了柜子,搬运了十几趟才把车模都安置好。
袁哥收藏的一款铰接车模型,车内可以开灯
今年刚高考完的林致(化名)是年轻的公交迷。他不曾向圈内前辈一样经历过时代变迁,但他同样对公交有着温柔的眷恋。
“男神詹天佑,女神大黄后”是林致用了很长时间的微信签名。“大黄后”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想到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实际上,这是丹东黄海客车公司的一款公交车的昵称。大,是因为它是一款18米长的铰接车;黄和后,分别是因为这辆车的客车品牌为黄海、发动机是后置的。这款车因为保有量大,曾被北京公交迷称为“街车”。
林致说,自己一直是个群居动物,害怕孤独,生活里总得有人陪伴。在公交迷圈子里,他不仅结识了很多新朋友,更多的是“车朋友”,它们虽然不会说话,但总能让自己有种奇妙的安全感,“好像无论你去做什么事情,看一眼马路就能发现车朋友在陪你,心里有底很多。”
在所有使用大黄后的车里,林致感情最深的当属370路。这趟车的终点站在林致的姥姥家附近,每周他都会坐好几趟。初中,林致已经转学回到家附近上学,坐370路去学校需要经过三站地,但如果走路上学,其实只要一站地的路程,可为了“多陪陪她”,林致一直选择坐这款“漂亮的大长车”上学。
在林致眼中,公交车是有生命的。一个东西能够活动,就已经和很多静止的物件不一样了,“公交车的前脸就像是它自己的五官”。最重要的是,公交车有生老病死,和人接近。“在大黄后年轻的时候,我总是能注意到她的美,她的前脸很优雅,铰接车拐弯的时候就像人在舒展身姿。”林致直到2017年才开始用相机拍车,“我才发现她的褪色和斑驳,她真的老了。”
破败的大黄后停在封存场内
后来,出于环保的考虑,北京公交大量升级了新能源公交车,柴油车大黄后被淘汰。为了再看一眼大黄后,林致去过郊区的一个封存场,整整两排大黄后在沙地上一字排开,因为风吹日晒,曾经亮丽的明黄色外壳爬满了深褐色的裂纹,车内座椅已经全被拆解回收,只剩下空荡的地板上盖着厚厚的灰尘,散落着凌乱的内饰零件。
林致哭了。
他曾为大黄后写诗,诗里曾写“古老的城市,由我们注入新能量”,但后来却“归隐山下与日落同向”。在北京淘汰大黄后之后,他去往一些东北老工业基地,找国内仅剩的其他大黄后,每找到一辆,他就会合影一张。
在他看来,每个公交迷都有自己喜欢公交车的理由,有人是像他这样与车产生情感上的共鸣,有人会把公交车当做史料来研究,或者迷恋一种重工业感。但公交车的魅力就在于此,“虽然车是厂家造的,但车的生命是每个人可以自己赋予的,我可以决定它和我的关系。”
林致书柜上一个纪念大黄后的专属角落
近年来,伴随着地铁网络的优化、公交线路的截线撤线、共享单车和网约车的多重冲击,北京地面公交的发展逐渐减缓。根据交通运输部科学研究院杜光远2020年的一份调研,十年来,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南京五座城市中,北京是唯一一个出现“双下降”的城市,即常规公交客运量和公共交通客运总量都在下降。从万人拥有公交车辆指标的变化情况(2010年~2018年)来看,36个中心城市里有10个城市的这项指标有所降低,北京名列其中。
与此同时,看不见的藤蔓在地面下飞速生长。据统计,北京地铁以1148.3万人次的日均客运量,位居2019年中国轨道交通城市的客流量排名第一。到2021年底,北京的地铁线路将再多出7条线(段),其中包括为冬奥会服务的交通线。
这意味着,公交迷们将告别越来越多的老车。而留下来的车也在不断更新,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更加清洁的电驱公交大批上路了,有的车安装了智能辅助安全预警系统,可以360°监控车辆周围环境,车突然停下、行人经过、车辆距离过近时,它都会发出特定的提示音。这一系统还设置了信用体系,司机有违规驾驶行为会被扣分。“据说是在为未来的无人驾驶公交车做预热”,一位公交师傅透露。
对于多少有些恋旧的公交迷而言,他们往往摇摆在一个新旧转换的困境中:新车代表的技术革新令人充满对未知的向往,但旧车所承载的个人与时代记忆,也始终无法被拂去。
身处这个人与物的关系越来越短暂、疏离的年代,公交迷的一路,注定不断追逐,又不断追溯。
关于公交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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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钟楠
编辑:王婧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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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营编辑:王大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