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发俱乐部,每周有进步。我是罗胖罗振宇。
感谢每一位得到用户选择了终身学习,得到App线上看直播的数字很快会增长到1万人,与此同时也向正在收看直播的今日头条、西瓜视频和抖音的用户问好。
每次做启发俱乐部其实我们都特别忐忑,无论是我自己讲还是我请来嘉宾讲,我们都深深地知道,这不是在做什么论坛,也不是在说什么演讲,这是在做服务。所以我们都是用一个谨小慎微的厨师端上一道菜的心态,来给你呈现接下来的这一个小时。
有一个同事问我,启发俱乐部的内容和其他内容有什么区别,想了半天,可能有一个区别,就是启发俱乐部每一场都有一个最高任务——别的人上了讲台,他的任务可能要表达自我,有概念有逻辑有进程,但是我们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接下来我们能不能对得住用户给我们的这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能不能服务到你,解决你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我们的最高任务。
今天我们帮大家解决的这个问题,是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会遇到的,就是我虽然不是一个作家,但是假设我当了一个作家,那人生会是什么样。这个问题我们少年时代心里都曾经有过,长大成人之后也许你身边的孩子、子侄辈的人或者朋友,心里都有一个作家梦。作家这个职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今天争取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今天我们请到的来宾是一位作家,我手里的这本书叫《幻兽之吻》,就是这位作家刚刚上市的一本书。作家有兴趣出来做个讲座,通常是新书上市的时候,为了配合出版社的业务,所以他们要出来做一些新书首发的活动,所以启发俱乐部才有机会请到著名作家来给大家做这一次知识服务。
幻兽之吻
今天我们请到的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周晓枫老师。周晓枫老师在中国文学界,很多人称她为“大奖收割机”,但凡你知道的中国重要的文学奖项,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她都获过了。就在这个月,她还获了一个“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听起来普通,但含金量极高,要知道这个奖项每四年才评一次,你到书店里去看,有那么多给少年儿童的文学作品,所以这个奖项的获得应该说是万里挑一。
当然,这不是启发俱乐部要请周晓枫来到这里,完成“让你一小时了解作家职业”这个最高任务的原因。原因是周晓枫老师是我认识的作家当中,唯一一个几乎命中注定就是要干这个职业的人,她的高考作文是满分,第二年她的高考作文就进入了全国满分作文的作文选,她的文章被选入过教材,她一生只有作家这一个职业选项。这个人,在这条赛道上命中注定般地待了这么久。所以,这个赛道、这片原野的风景,在我认识的作家当中,也许只有她能够给大家说清楚。
接下来我们就有请周晓枫老师给我们聊聊这个话题,我跟她有个约定,你不用说你的主张,你只用给我们用户提供一个服务,告诉他们作家的生涯有什么特色,咱们一个小时说清楚它。
好,有请周晓枫老师。
各位朋友晚上好,我叫周晓枫,很高兴来到启发俱乐部,来和大家交流关于写作的想法。
当作家,真有想象中那么好吗?
成为作家是我始终的梦想,我从来没有准备第二套的备胎方案,所以很幸运能够美梦成真。
追溯到这个梦想的起源,可以说是孩子的虚荣心。语文老师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诵自己的作文,对这种美妙瞬间的迷恋,我几乎是在被表扬的当天,就立志成为作家。虚荣心听起来不太好,但用对了地方也不错。我这人表面看是合群的,其实潜在的毛病挺多,既敏感又脆弱,既懒散又焦虑,既好奇又胆怯。这些毛病从事许多工作都令人厌烦,但用在写作上,可能有些好处。缺陷看长在什么地方,皮肤不平,但小坑长在脸蛋就是酒窝;皱纹也看长在哪儿,长在眼皮上的皱纹,就是双眼皮。另外,我的数学不怎么样,数学的三加五只能等于八,这种严格的知识挺让我害怕的;文学不存在绝对的标准答案。文学可以等于十八,等于八十,简直就成了我的避难所。
通过高考,我就上了中文系。我人生有两个高光时刻,与高考有关。一是当年我高考作文是满分,二是今年高考浙江卷的现代文阅读《散文的时态》,我是作者,这道题占了十分。我觉得这道题还是挺难的,不知道有没有考生因此骂我——那也不管,这样的骂,对我来说也是光宗耀祖、受荣受辱。
大学以后,我做过20多年的编辑。当编辑得有细心和耐心,就跟啄木鸟或者警犬似的那样擅于发现问题,可我校对不行,自己都爱写错别字,爱说错别话——而且有些口误特别可怕,我会把“卖火柴的小女孩”,说成“卖女孩的小火柴”。直到2013年,我终于离开让自己担惊受怕的编辑岗位,开始专业写作。小时候,孩子被家长质问:爱好能当饭吃吗?我终于算拿爱好当饭吃了。
我原来开玩笑,说希望自己的衣柜里只有两类衣服:睡衣和晚礼服。在家乱糟糟的,在外体面光鲜——我就像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后来财力和身材的问题,而且也没什么聚光灯下的场合,晚礼服这部分,我实现起来有些困难,但至少我做到了一半:我有好多睡衣。家居服就是我的工作服,我可以蓬头垢面地开始庄重的工作,并且风雨无阻,恶劣天气也不能败坏好心情。因为,我不必在路途中浪费时间。鲁迅先生说:“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的。”别人八点要出家门去工作,我因为不必在路途中浪费时间,爬起来就能工作——我是把别人去上班的时间都用来上班了,而且还喝着咖啡。
听起来,我的话有点凡尔赛式的矫情,我把作家这个职业形容得太好了。读小说是工作,看电影是工作,出去旅游是工作,躺着发呆竟然也是工作……人间怎么有这种神仙日子?这些都是事实,但又不是全部的事实。
不知道多少人有着或有过作家梦,这让我想起物理课那个从斜面滑下的小车。作家梦从饱满的向往开始,高速俯冲,然后前方道路会有摩擦的阻力,会降低你的前进速度,会改变你的方向,会丧失惯性和动力。那我们还能否继续,找到新的坡道,找到新的蓄力方式,去克服那些磨损和消耗?下面的时间,我会和大家分享一些经验。
当然,大家从事各行各业,未必像我这样以写作维生。也许,你是被作文困扰的学生,也许你是心怀作家梦的青年,也许你沉浸在阅读享乐中的读者,也许你是藏匿着的文字高手……走不走写作的道路没有关系。就像体育,多数人锻炼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为了打比赛,不是为了当运动员;但我们会不妨听听专业健身教练的意见,来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来避免弯路和歧路。不过专业不专业,不是由身份来决定,是由水平来决定的,就像奥运会上的自行车冠军是位数学家,运动并非她的专业,但她做起来比专业运动员还要专业。所以大家对文字可能有着比我更为专业的理解。对我的观点可能认同,可能反对——也没关系,文学不是数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姑且一听,希望有所帮助,哪怕是有所借鉴也好。
在我看来,作家是个挺矛盾的存在。关起门写,写的是门外的世界。一个人动笔,心里装着众生。坐在那里像植物一样安静,脑子里像野生动物一样奔行。它不像运动或者舞蹈,过了身体的峰值以后成绩就越来越差,写作可以越成熟越有力量;可是我们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无第一”也意味着你永远到达不了所谓的终点,到达不了比赛结束那个撞线时刻。有些作家可能会有表面的光鲜,但在这个背后,与许多职业相比,作家每天都要和自己博弈,和自己拔河,相当于拽着自己的头发跳高,因为他要想进步,就得赢过昨天的自己而输给明天的自己。有时候呢,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红心皇后说的:“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
我们先说说关起门来,你会遇到哪些障碍。
作家就是会编吗?
很多人认为,作家不就是会编吗?这个观点,甚至从学校写作文的时候就开始了。有的同学认为作文就是瞎编,作文写得好,就是技术地说空话、大话、胡话甚至假话。我不这么看,我认为这是误区。首先,谁告诉你,老师就喜欢听假话呢?即使我横下心来说假话,也未必取胜——那条路上人也不少,竞争者多到拥堵,我凭什么自信能一骑绝尘?当我没有把真话说好的时候,改成说假话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
小时候写作文,大了写散文,我始终抱着同样一种态度:“要在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的前提下,努力说真话。”
说真话的效果,并不见得不好。当然,要保护自己,自己的隐私需要维护,就像再精美的睡衣也不宜穿去开会一样;保护他人,他人的隐私更需要尊重——如果为了一己之私,就可以肆意出卖他人,那首先需要谈的不是作家的问题,而是做人的问题。
我承认,不说谎很难,我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有出于虚弱而掩饰自己的时候。我们长大以后可以学会很多复杂的技能。最难做到的,是看似最简单容易的事情,比如妈妈在童年就告诉我们要诚实。诚实,令人向往,又很难做到,是因为它有时要付出代价,要伴随着过程中的挫折和不安。而创作中最重要的,恰恰是“修辞立其诚”。 当语文老师告诉我们,要写“真情实感”——这真是写作的真谛。不能因为追求表面的“美”,而脱离内在的“真”。 当然,坦诚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甚至需要训练。即使,我们努力比原来的自己诚实一点点,也会给文字带来明显的气象变化。
比如很多写父母的散文,里面不敢提父母一点的不是,生怕让别人怀疑我们不孝顺。而我们成长过程中也许对父母有着或多或少的遗憾或恼怒,可能存在过不快甚至更为严重的考验,但我们在写文章时从不表达怨言,隐藏矛盾,我们把不愉快的部分吞咽下去,只会说母亲怎么慈祥、父亲怎么忍耐,好像我们写父母写得都跟劳模报告似的,失去了真实的质感。搞得我们都像是一个妈一个爸似的,我们和我们的父母好像都是复制的。这样的文章很多,没有丰富的层次,没有个性的体验。其实所谓亲情,所谓爱,有时往往是你能够比别人更能原谅我的不足和缺陷,我能够让你比别人更能侵犯我的利益,这里面包括时间、精力、财产等等。也许父母不是我们理想中的父母,其实我们也未必是父母理想中的孩子,写出彼此的弱点和依然的支持,那种散文会比对父母失真的美好歌颂更有力量。
再比如,我们为了保护孩子说一些善意的谎言,只讲好的、不讲坏的。因为孩子怕黑,我们就告诉他世界上没有阴影和夜晚,但这并不能保护孩子;在毫无瑕疵的雪白世界里,孩子会患上雪盲症。我们可以稍微诚实那么一点点,并不会伤害孩子。
基于这样的创作理念,当我写自己的第一个童话《小翅膀》的时候,我写了一个善良的小精灵名叫小翅膀,他的工作是给孩子送噩梦——听起来,有点吓人。孩子有的怕虫子,有的怕高,有的怕妖怪,但小翅膀用自己的善意和智慧帮助孩子克服恐惧。小翅膀自己也变得更勇敢,他把最可怕的那些场景收集在一起,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把这个大的噩梦做掉。一个小小的精灵,就这样默默保护了其他的孩子。我想告诉那些怕做噩梦的孩子们,不是因为你做了错事才有了噩梦,噩梦也可以是对战士的训练,对英雄的嘉奖,就像小翅膀一样,你做噩梦,某个小朋友会因此有了美好的睡眠,你就是他的小英雄,他的小精灵,他的小翅膀。
我想以这个温暖而明亮的童话,献给那些怕黑和曾经怕黑的童年。你要想成为演奏家,不能只是用一个手指头就碰触钢琴上的白键,而是必须用两手轮流处理白键和黑键。我们无法回避黑夜,但在黑夜中,才能看到最美的焰火。
我认为好的童话,不是幼稚的欺哄,不是儿童早熟也不是成人装嫩,应该是大人和孩子都能看的。我不认为,一个人只要成年了,他童年遇到的问题就迎刃而解,就像我不认为他童年的天真就戛然而止一样。有一句话说:“谁还不是个宝宝了?”其实这是个事实,人类中的老者,与象龟或睡鲨这样寿数很长的生命相比,都是尚属年少的宝宝。一个渴望终身成长的人,需要始终怀有儿童般的天真与好奇、热情与活力。
我希望自己的老年能和童年相遇,但儿童的天真和成人的老练,两者有时打架。后来,我观察那些身上毫无暮气的老人,发现他们有一种减化的办法——遇到事情,他们总是在努力地保护他们身上的天真;直到晚年,假设他们身上的天真还能够幸存下来,能够无损于他们的生活质量,那就不只是儿童的莽撞、无知和好运,他们一定也运用了成人的智慧,并且使之在运用中不断得以提升。他们努力捍卫天真,却把老练也保持了下来。
假设情况相反,每每急于老练,他们就会丢失成人世界里非常稀有和珍贵的东西,是孩子的天真。所谓天真,不是想找就能找回来的。就像丢了钥匙,有时你是能找回来的,有时就找不回来了——如果你频繁丢失,丢失了不马上去寻找,恐怕丢失的机率就会非常大。只有随身携带时不乱丢乱放,才是保护钥匙,才是保持天真的最好办法。而成长过程中,我们每天都在接受考验,匆忙之中不丢失内心钥匙的考验,压力之下不丢失真诚的考验。
真诚有什么好处?在人与人的关系之间,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快的捷径。在写作时,它使文字具有辨识度和穿越力。
这个力量有多大?我来举个例子。
我记得一位国外作家,他先描写绒鸭:长着绒毛的鸟儿绒鸭,扯下自身的绒毛,给雏鸭铺上盖好,那真是极为感人的情景。即使雏鸭让人偷走,雌鸭还是照样继续这种自残的行为,直到浑身绒毛扯光,只剩下血肉之躯了,公鸭就替代它,也同样扯光自身的绒毛。因为雏鸭是以父母为衣的,以父母的身体、献身精神和痛苦为衣的。然后这位作家写他的朋友,为了纪念父亲,爱穿一件父亲穿过的大衣,这位朋友说过一句感人的话:“我浑身裹着我父亲。”
“我浑身裹着我父亲。”听起来,这像个病句呀。看似语无伦次,但由于情之所至,它可以突破常规,到了病句的程度,然后读者能够体会一个失去父亲的人那种近乎绝望的怀念,附着在大衣身上的气息在消散,父亲残余的任何一缕味道都格外珍贵……极端的情感冲击力下,真诚,可以击穿语法,让读者抵达更深的共情。
我承认,我们容易因为说真话而吃亏;但把真话说好了,更多的时候是让我们受益——这就像美德有时让我们吃亏,但它更多避免了许多致命的危险一样。无论写作文还是写作,想提高成绩和水平,我的建议就是努力训练自己,“在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的前提下,努力说真话。”
掌握好词好句,是否等于好的写作?
当我们对别人说谎成性的时候,渐渐就对自己说谎而不自知。这时产生的最大问题是什么?相当于你内心的尺子没有准确的刻度,那怎么去度量这个世界呢?怎么能够完成准确的表达呢?当然,这个准确是带有主观色彩的,不是客观的——但这个世界,绝对意义的客观的圆只存在于物理世界。
埃兹拉·庞德说过:“不折不扣地准确陈述,是对写作唯一的道德要求。”
作家的本事,不是泛泛谈起的奇思妙想;奇思妙想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准确。即使奇思妙想,也要以准确的方式来呈现,它才是奇思妙想,而不是胡言乱语。
内心的诚实,是准确的第一步,它与用词的准确一定是相关的。同时,修辞的准确,也不仅仅是一种技术能力,而是帮助我们学会一个词、一个词地校正自己,不偏离诚恳——否则,我们所学习到的所谓修辞,更近于一百种说谎的技术花样。准确,它是原则,是标准,也是方向和目的。就像得体的衣着是大小合适的,出色的写作是准确的。
这也涉及我们对语文的一个误解。我们习惯说“好词好句”,有的孩子会把这些背诵或抄袭的“好词好句”,硬性镶嵌在自己的作文里。以为多了几个成语,多了几个哪怕牵强的比喻,就更有文采。我自己也走过弯路,但我现在认为,很难孤立地去判断,假设生硬而不准确,很难称得上“好词好句”。美,如果离开了真的基础,会变得脆弱而可疑。
我们看到许多绘画大师,无论是野兽派还是立体派,他们早期的素描功底扎实。基础的训练越准确,越能支撑他们后来在艺术上的变化和创新。打乒乓球,最早的训练看似枯燥而机械,有训练准确性,才有后来的个人风格和打法。基础越扎实,越能保障后面的风格变化。
初学写作,我们希望准确,是不被他人误解;持续写作,我们所希望的准确,是表达出常人心中所感、口中所无的东西,是把难以言明的抽象在纸上凝聚为具象的能力。从准确到更准确——准确,是需要进阶的。
就像画家和乒乓球运动员,从准确的基础训练,变成准确的高难度训练。可以用各种风格去呈现,那就是一种更高难又更自由的表达,不失准确,更为精准。
比如,当我们描绘动物所蕴藏的智慧与美,你可以说亿万生命构成的奇迹,有的是蜂鸟那么小,有的是鲸鱼那么大;也可以进一步,写蜂鸟的心脏小得像豆粒,鲸鱼的心脏大得像辆汽车,这个世界充满砰砰心跳的世界,是多么激动人心啊。再一步,能够知道蜂鸟豆粒大小的心脏,是绿豆那么大那是豌豆那么大,鲸鱼的汽车那么大的心脏到底是小汽车还是大货车。推进的描写,就像打靶,环数不仅是10环,而且更近核心——这是高手的射击。
简洁是最好的风格吗?
有人说:哎,大家不是都说简洁最好吗?对,一击即中,这种简洁,其实就是准确。字数少能说清楚的,当然不必啰嗦废话。举例,可以说“树叶的边缘被阳光镶上一层金边”,你说“披光的树叶”,大家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比如说“向日葵结满籽实的花盘”,直接说“葵盘”,大家也能理解,简洁有效。
但什么叫简洁?是不是字数少就比字数多简洁,是不是形容词少就是简洁?不能数学上的简洁等同于文学上的简洁——文学的简洁,更多指的是表达的有效和精准。用一个形容词,就肯定比用三个形容词简洁吗?不一定,如果前者是不合适的,用一个都是多余,都是啰嗦;如果使用得精准、丰富而微妙,用三个也是简洁。简洁,可以是迅速到达终点,也可以是一一抵达过程中的每个步骤——高铁直达是简洁,自驾游到每个景点都没有绕路也是简洁。我们要看表达的目的和层次,奥运比赛比的是速度,如果旅游看速度,就成了走马观花。如果说只以字数论简洁,就易于沦为粗糙或粗暴,而丧失了细腻的表达层次。简洁是最好的风格吗?当然是,但,简洁只是最好的风格之一,而并非唯一。
比如,春江花月夜,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都格外动人,单看是五个名词,前面四个名词以特定的形容方式来描述了这个夜晚,合成一种幻境之美。“春江花月夜”五个字,比“夜”这一个字,多但是好,而且美。有时,美,就是实用性之外浪费的部分。杯子啊碗啊,如果只用来喝水吃饭,凹一块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讲究器形,还要有花纹图案呢?为了美。春江花月夜,不仅是美,它是把人准确地带入那样一个具体的夜晚。
还是那句话,准确是最重要的,“及物”是最重要的,不用担心多用了几个字是不是就不朴素了。写作朴素与否,不能剥离地判断,不能只看表面的用词量。比如说,孔雀是华丽,你如实描写出了这种华丽——那么这是什么呢?恰恰,是朴素。写变色龙五光十光,写蚯蚓灰头土脸,都是朴素的表达。剥离地说,黑白肯定比彩色朴素。但用什么颜色去描绘,取决于你写的是什么,写云是单色,写彩虹就得七色,同样都是朴素。因为,它们准确而不偏离。
形容词的过度修饰存在问题,但唯简是尊,未必就是铁律。写意有写意的好,工笔有工笔的妙。只要达至准确和独特,可以风格省俭,也可以修辞铺张,就像这个世界有人素食,特别佛系;也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特别豪迈一样。形容词是导向精确的条件,比如月亮,它是公共的,但“温暖的月亮”和“荒凉的月亮”迥异,揭示出词语背后那个仰头的凝望者……所以名词的概括是公共的,而形容词的感受属于个体。
我们总是说动词的重要性,我同意;但我们想没想过,有人为什么动词用得好?比如掐、拧和捏、比如摘、拽和撕……查阅这些动词的定义,联想这些动词的场面,你会发现暗含其中的,正是形容词之别。作家斟酌使用哪个动词更准确,其实,就是在寻找和推敲这些动词里埋藏的形容词,看什么样的形容用得更准确。所以用好动词,意味着同时完成准确和简洁。
名词、动词、形容词,我不认为,作家运用什么词性多就高级,什么词性多就初级。想一想,我们一生中某些最重要的词:生、老、病、死,它们无不既是名词,又是动词,同时也是形容词。或者说,在生和死这两个大词之间,每个人都自己的方式,去填写自己形容词的一生。形容词是个人风格,是难以被忽视的部分。
我觉得写作者不必拘泥,可以骨感,也可以丰腴。没有什么词可以被天然辜负。一个平凡的形容词或者一个讨厌的副词,嫁给了对的名词或动词,可以成就近乎完美的婚姻。所以,形容词的判断标准,是必要性,而不是数字意义的多与少。不必要的,多一个也是多;必要的,五个也不多。
我想,不用事先设定风格,不用在写作上“凹造型”,跟着内容走——让内容指领我们,而不是我们用一种想象中的高级风格打包全部的内容。重要的,是否准确表达了你的内心,是否准确表达了你所看到的世界。
我之所以从真诚、准确和简洁入手,就是想说,在这条道路上,有许多看似定律的,其实是可以动摇的;看似是常识的,可能是某种误区。鲁迅说,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就了,就成了路;我想说,世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多了,路就变成了套路,就成了坑。你必须有自己的感知,自己的发现,自己的声音。
真诚、准确和简洁,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场景,把这三个词串起来。作家要像猎豹一样,题材就是猎物,作家对待题材,要像豹子追杀猎物那样,专注而坚决。真诚是你的内心愿望想要抓住猎物,不是在那搔首弄姿,顾影自怜地欣赏自己;准确是你始终盯牢猎物,它上树你就上树,它跳河你就跳河,猎物的逃跑路线不一定是笔直,它可能走“之”字形、可能绕圈、可能调头,没关系这都叫你的路线准确;简洁是你动作利落按住猎物,也许牙齿能一箭穿喉,如果咬着猎物后背,它的挣扎把你都快甩飞了,也没关系,只要完成有效扑杀就可以。
灵感枯竭,写不出来怎么办?
真诚、准确、简洁,说的是关起门来的案头工作,那现在打开家门,说说室外的工作。其实早于动手写作之前,先是应该动腿。
当孩子写作文没什么可说的,我建议,在外好好观察你的写作对象十分钟,胜于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小时的苦思冥想。观察,然后你就像运用画笔那样,写作就像写生一样。包括作家,假设没有丰厚的阅历,哪怕他才华横竖都溢,也易于变得没什么可写的,解决的办法是走出去。作家应该像战地摄影记者一样,尽量靠近题材。“深入生活”,并非套话,恰恰是笨拙而有效的办法——最不像捷径的道路,才是真正的捷径。见识见识,没有见哪有识;见识见识,是先见后识。
假设我们关起门来照猫画虎,照猫常常画不成虎——你能画出慵懒,也能画出威风凛凛吗?最好的办法是,照虎画虎,照猫画猫,准确的观察带来准确的描绘。而且,现实中所提供的细节,远远大于预想。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我写童话的时候去过动物园体验生活。童年时候,当动物饲养员是我的理想,所以当我临时穿上动物园的工装时特别兴奋,但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我就像只热带的猴左右抓挠……由于炎热和水土不服,我当场起了一身皮疹。当饲养员远没有我想象中的浪漫,他们从早到晚忙碌,根本不像我想象中那样与动物整日嬉戏玩耍。
对我来说,刚到动物园的时候,清理动物的排泄物,是饲养员一项非常重要的日常工作。我目瞪口呆,看到饲养员抱着他们心爱的宝贝,顺手把沾在毛丛间干燥的屎团摘去,就像漫不经心拂去一片落叶。而我抱着蜘蛛猴,偶尔发现屎渣,就像在厨房里发现蟑螂那样,明知毫无必要却依然惊恐起来。不过数日,我也不费吹灰之力和半点心思地,转眼清理干净——手法和饲养员一样。
在动物园的日子里,我去禽鸟孵化中心,看到即将孵出的天鹅雏鸟,像芭蕾舞演员一样从蓬蓬裙里蹬踏小腿;我听到会喘气的蛋,里面的小鹦鹉,心跳声就像表盘上秒钟的走动。我摸过白鲸鼓鼓的额头,竟然是软的,我像在摸一个化脓的大包;我也喂了地球上最大的鱼:鲸鲨,它的脑门不光滑,摸起来像是大号砂纸。我陪着兽医出诊,看他医治好发烧的马和打架受伤的猩猩,他的工作还包括给大象修指甲,陪熊猫坐月子——他没陪自己的老婆坐月子,对熊猫的老婆倒比对自己的老婆还好。如果是医生治好了病人,病人送锦旗、写表扬信,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激;可动物园里的兽医往往没有这样的待遇,药物、疼痛和恐惧让动物对他怀恨在心。大家看在动物园拍摄的综艺节目,其实无论多有流量的明星,猩猩都不会产生激烈的情绪反应,该吃吃,该睡睡,该掰手指头发呆的发呆——那怎么让它们有动作,至少镜头里好看呢?在演员后面,远远地,站一个兽医。立即,猩猩捶胸顿足,甚至想寻找袭击的土块,总之是行动起来。兽医想善待动物,但他的好意并不能马上被动物领会;而所有这些素材,都是关在房间写作难以设想出来的。我因为这些经历,写了《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这是关于误解、理解与和解的故事,也是关于体谅、尊重与宽容的故事。非常感谢得到和得到用户们,把这本童话列为2020年的推荐书单。
不是说只有远方才有诗意,近处就全是苛且。只要用心观察,在自以为熟悉的近处,充满陌生和新鲜的内容。今年的母亲节那个早晨,小区垃圾桶旁边,出现了一只不怕人的小老鼠。小老鼠专注到肆无忌惮,抱着一块面包皮啃咬——丝毫不管周围路过的脚印,也无视抵近拍摄它的手机镜头,甚至有人把面包皮移到角落,它也毫不在意,继续把脸埋进面包,沉浸在自己的咀嚼过程里。它为什么这么执迷而无畏呢?是因为饥饿吗?是因为它对香气的沉迷吗?是它不谙世事险恶的天真吗,不知道它对世界的友好和乐观的信赖足以致命?是它相信自己可爱的样子,并且自信到可以清除人类对它的敌意吗?它这么小,没有受到同类的照顾,它是不是在这个人类的母亲节里失去了自己的妈妈?以至伤心到,有了赴死的勇气?小老鼠的爪子是嫩粉色的,可它一出生,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已经老了。它的举动让我猜测和联想。假设有人出于对老鼠的厌恶习惯,上来就要驱赶甚至消灭它,就不会产生随后的联想。
使自己不枯竭的办法,就是不断地出发,去观察,去倾听,去等待。作家所谓的“笔触”——要让作为工具的笔,克服自己与他人的间距,有动词化的接触和碰撞;只有做到,然后才能让笔端具有神经元般的感知细胞,笔尖才能有触感。
在观察的过程中,不断记录,像个吝啬鬼收集硬币一样,记录灵感。许多才华纵横的伟大作家都像守财奴一样看护着每个灵感的分币,相比之下,我们没有偷懒的资格,也没有挥霍的道理。
当然不仅是观察,还要随手记录。我在生活中是个记忆力特别差的人,我总是随身携带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依靠这个便利的道具,我掩盖了自己的缺陷。有的孩子写作文,有的作家写作,觉得自己笔底为什么没有波澜壮阔?因为大气象不能发生在小格局里。当你把一个洗脸盆的水变成一个池塘,变成一个江湖,变成一个海洋……你不用着急,波涛也好,潮汐也好,风暴也好,自然会来。
遇到写作瓶颈期,怎么办?
这十年来,我出了散文的“海陆空三部曲”:《巨鲸歌唱》《有如候鸟》《幻兽之吻》,鲸、鸟、兽,也出了童话“海陆空三部曲”的《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写的是会飞的精灵、星星变成的大鱼和会唱歌的长臂猿。我写得不算多,但一直没有停下来。这就是写作者应该的生活方式,不断动笔,不断训练。不是没有遇到过瓶颈期,写不出血肉的时候,先写骨架;写不出整体的时候,先写局部。
有人说:我一直“想”成为作家——光是“想”没用,“想”不能约等于“不写”的借口。心想事成只是一种祈福方式,而不是劳动。苏珊·桑塔格曾说:“学习写作的唯一之路就是写,说你正在思考,这个借口不够好。”很多问题只有在写的过程中才能被发现,被重视,被解决。创作没有成规定法,写什么题材和文体,用什么语感和节奏,这些需要上手才能判断好坏。训练让我们找到准确的手感,找到顺手的工具和办法,高压锅煎鸡蛋就不那么合适。
有些人总想着以后有时间动笔,憋个大招,要石破天惊。这个过程你总是靠想,就养成了不写的习惯。这个习惯养成了,你看似没有瓶颈期,其实你是在一个漫长的瓶颈期里,甚至成为终身的,从瓶颈到瓶底了,然后瓶口被封上了。还有的作家觉得自己一直没有瓶颈期,也可能他总是复制自己,不挑战新的难度,并且还自恋自得——这同样是瓶颈期,只不过他缺乏自省而看不到,其实是活力下降的表现。
我想起,金枪鱼由于鳃肌退化,它需要不停游动,让新鲜的水流流过鳃部才能获取氧气;若停下来,就会缺氧窒息死亡。这种吸氧方式,叫作撞击式呼吸。
金枪鱼只能一边游泳,一边睡觉。写作者的鳃必须不断主动撞击浪涌,承受海水里的咸涩;身体必须像一台永动机那样终身服役,才能享有运动中的睡眠。我看到身边始终热爱这个职业的作家,再艰难的写作,他们也视为享乐。史航有一次说,如果不让有些人工作反而是折磨——就像非要把鱼捆在沙滩椅上,让它晒太阳度假一样。
一直写,会不会遇到瓶颈期呢?会不会焦虑呢?没什么新题材可写,没什么新手法可用,当然让人感觉遇到瓶颈期的焦虑;可你只要尝试新题材,处理新经验,运用新手法,都会有犹豫和困难,都会有卡顿感。写作就是这样,凡是没写出来的都叫“不会”,让你没有安全感;写得很熟的那种“会”可能是套路,是需要被抛弃的,这也让你没有安全感。我写作已经超过三十年了,但坦率地说,我从未真正摆脱新手的处境和心态。
凡是有难度的事情,都是在提示你能力的边界——能测试出你到底是不灵,还是长了本事,是个分水岭。人只要不到极限,只要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就不会拓展自己。特别容易的时候,可能是对自己放松要求的时候。如果整天像躺在床上一样放松、一样舒服,那什么也干不成。每一天,尽最大可能去做事,不要给自己省力气;只要省了力气,你就无法碰触自己的边界。一个人,只有把自己驱赶到极限,原来的直径才可能成为半径,原来的终点才可能仅仅是出发的圆心。我们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可撞破南墙根本就不必回头,因为前方是血肉开采出的更大的世界。
做事,努力做到自己的最大可能,唯有这个,是我们能够控制的——剩下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以我的偏见,这个“天”,指的是机会,也指的是时长。写作和做所有事情一样,都需要时间的力量。同样是粮食,看你要用来做什么——煮粥时间短,那样的文字软烂、容易消化可不顶饱;酿酒的用时长,那样的文字令人晕眩甚至产生后劲。无论做什么,没有决心和耐心,粥不到火候只是硬米,酒不到火候只是糟糠。
所以遇到瓶颈期,不是写作的特例,而是写作的常态,你要接受这个事实,咬牙坚持,并且义无反顾。
面对批评和质疑,怎么办?
也许你付出了很多努力,依然没有取得期待中的结果,甚至可能被批评和否定。
有多种原因,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比如,你努力虽努力,但还没到火候,还不够好。有人的才华跟葵花似的,远处就能看到;有人的才华跟土豆似的,得靠自己挖掘,得在黑暗和孤独中继续开采,才能找到自己的潜能和财富。当你还在过程中的时候,有人已经鲜花灿烂,当然注意力、焦点、赞美都不在你身上,但也不用羡慕。也许你得到的是种子,即使平凡、渺小、暗淡,但里面蕴藏着未来的春天。有些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礼物,就是包装简陋的,让人当时都看不出来礼物,直到多年之后,我们才会感恩。所以,这个时候不用灰心,植物成长除了需要阳光,也需要阴天的雨。那些捧在手里的花遇到雨水很容易腐烂,但种子遇到雨水更容易发芽。就把那些批评当作提醒,当作建议,也许就是你未来进步的方向。
也可能,你写得不错,但是还是没有人表扬你。还是那句话,文学不存在唯一的标准答案,各有偏好,很难被所有人喜欢。你是很棒的川菜厨师,但这个食客不吃辣,可能就体会不到妙处。文学,你就不可能让所有人喜欢,要放弃这种幻想;何况,所有人都喜欢你是危险的,罪犯也喜欢你,说不定你不是同谋就是牺牲品。
我自己的写作,几次受益于批评,以及对批评的承受。早年有个散文作家说:周晓枫,你的句子太整齐了,都一样长。我拿尺子一量,真是差不多,这样节奏感不好,稳定而沉闷。我后来注意调节,让句子变化,像手风琴一样,有的拉长,有的缩短,就会产生文字的旋律。
还有,我年轻的时候写得文风有点甜,挺获好评的,当年的许多作品年选我都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后来我改变风格,有时比较犀利凶狠,受到了年长者的批评甚至指责,大意就是你再也不老少咸宜了,从此会被嫌弃。那个阶段,果然年选很少有我的作品。我相当于从生菜变成香菜,我以为是手艺的“生”,走向是评价的“香”,其实呢?生菜因为没有什么怪味,被广泛运用,很少被讨厌;香菜,有人就特别喜欢,有人就特别反感。何况,我还可能不是香菜,是韭菜甚至鱼腥草。总之,风格越强烈,越容易招致两极反应。那我理应承担这样的结果,又想独特,又想广受欢迎,挺难兼得的。虽然我获得过一些奖励,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喜欢我和讨厌我的读者,到底哪边人数更多。
我想,人人都承受赞美,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承受批评;可要是我们像纸船一样不能承受几个否定词语,又怎么能远航呢?只有追悼会上全是好词,那是因为批评也改不了啦,如果我们还有改正的机会,那批评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遇挫折——批评,已经是挫折里面最轻量级的,是打击里面最温柔的动作了。他人的存在,是对我们的重要校正,我们不要变成那种脾气比本事大的作家。
写作有写作的局限,批评有批评的局限。个人能够认识的领域是有限的狭窄,盲人摸象总被当作嘲讽,其实正是我们的现状。世界太大,谁也无法触及整个大象,只能是有人摸到尾巴,有人摸到耳朵,然后我们相互参照,也能拼贴一个更为广大的认识领域。所以,我们不妨更诚恳地表达,更耐心地倾听。
写作的意义是什么?
一个好作家,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口技演员,在他有限的胸腔,容纳着万千的声音。他需要模仿,需要拥有一种近于附体的能力——他要做的,是对万事万物的尊重、倾听与学习。他的眼里、心中和笔下,如果只是“我我我”,走不长远。罗兰·巴尔特说过:“应该把作家想象为在一组镜子里迷路的人,哪里没有自己,哪里就是出口,哪里就是世界。”
最后,我以一个故事来收尾。
有个国王遇到危险,除非他能够在期限之内答对一个问题,才能免除杀身之祸。这个问题就是:“女人最想要什么?”
国王非常犯愁,他的骑士得知后,建议:“我们把国土一分为二,你往这个方向走,我往那个方向走,我们去请教,女人最想要什么。”他们这样做了,但女人们的回答是各种各样的:有的要美貌,有的要健康,有的要财富,有的要爱情,有的要智慧……这让他们一筹莫展。
后来,国王遇到了一位丑陋的女性,丑到不敢让人直视。但她说:“我知道答案,告诉你得有条件。没人肯娶我,你已有皇后,但你的骑士还单身。如果他肯娶我,我就告诉你。”怎么办?青春痘长在哪里会不让你犯愁呢?当然是别人的脸上,总之,骑士答应娶那个世界最丑陋的女人,于是得到救命的答案:“女人最想要什么呢?女人最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决定。”
国王获救,骑士娶了这个女人。骑士在婚礼上受尽了众人的嘲笑。新婚之夜,当他鼓起勇气去面对,他发现自己的新娘是世间最美丽的女人。原来,女人因为受到诅咒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她的容貌在一半的时间里是丑陋的。但新娘说,现在骑士有权决定,她到底什么时候美丽,什么时候丑陋。骑士如何选择呢?如果接受现状,白天丑陋、夜晚美丽,他可以拥有一个销魂的夜晚,但会受到众人的耻笑;如果改变,让新娘白天美丽、夜晚丑陋,骑士会被羡慕,但他面对一个惊魂的夜晚。
如果是你,该怎么选择呢?至少是我,在脑子里做出假设性的二选一,可怎么都觉得自己亏了。而骑士是怎么做的呢?他对自己的新娘说:“你想做一个白天的美人还是夜晚的美人?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来做决定。”瞬间,新娘的魔咒解除了,她拥有无时不刻的美貌,因为找到了尊重并且爱她的人。
你看,我们虽然已经预先知道答案,知道女人最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决定,但遇到具体情况,还是会习惯从自己的角度和利益出发。然而,当我们懂得真正倾听并尊重他人的时候,不仅能够帮助别人,我们自己也能从困境中摆脱出来,成为获益者。
打磨自己的内心,触及他人的世界,擦痕可能会带来痛感,但只有这样,文字才能释放光亮。每个写作者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微弱的火光,抵抗着黑暗和寒冷,照耀着自己和他人。我想,更多的火光,就能彼此映照,让这个世界变得更为明亮和温暖……
非常希望在写作的道路上,与你们相遇。
罗振宇:我觉得多年之后想起我们共度的这个夜晚,我会牢牢记住刚才那个故事,因为这其实也是我今天把周晓枫老师请来,给大家讲讲什么叫作家生活的原因。
反正我这一代人是这样,一直生活在选择之中,或者说叫狂奔之中。比如我们从上学开始只有一个出口——高考,考取一个大学。我知道这个方向是既定的,所以我就可以使出全身的力气往那边奔,这就是生活的底色。你在生活中、工作中经常遇到各种方向上的选择,向左或向右,去天堂或去人间,坚持这个原则或相信那个准则,我们总希望别人给我们指一条路,这背后的潜台词是什么?是只要方向明确,我就可以使尽力气往那边狂奔,这是我们这代人——我不说别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所面对的人生。活到40岁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就是找路,玩命地跑,咱们“傻小子睡凉炕,不缺一把子力气”。
但是我有一次听周晓枫老师讲到一个词,这是我今天特别想把她请来的最底层的原因,就是那个词——准确。准确才是人生真正的难题和底色。孔老夫子为什么一直跟我们说中庸?中庸不是没有原则,中庸不是丧失了方向,我脑子中关于中庸这个词一直有一句话叫“细如发丝的黄金中道”。
这个世界经常会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方向、完全相反的道理、完全相反的原则,你真以为你在选择吗?错了,我们作为一个现实生活当中的人,只有一个使命,就是当所有的原则铺排在面前的时候,你找到当下的一个口,然后像一把刀一样准确地插进去,哪个原则都支配不了你,这才是真正生活的样子。
比如开车,你说开车哪个瞬间向左是对的或者向右是对的?不,只有稳稳地在中道上,在那个细如发丝、极其准确又没有极限的中道上,才是你正确地在开车。我自己大概40多岁创业,开始做一些事情,任何方向只要狂奔都是错的,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找一个口子,提高自己的敏锐度,提高自己对这个小口子的分辨力,然后扎进去,你才有可能做到自己想做的那些事情。
所以我想,我们绝大多数人这辈子不可能像周晓枫老师那样当一个作家,但是这种在某一个小切口上寻求准确的力量,是足以摆脱我们从幼年时代看到的那种狂奔力量的。这是一种对冲的思维,非常受益,非常受教。
我非常喜欢读周晓枫老师的书,其实我读过你每一本书——只要是得到电子书里有的。我们确实在搜集您的书,把可以拿到电子书版权的全部拿到了。
这是最新的一本《幻兽之吻》,如果你在线下逛书店的时候,比如在中信书店,你会发现有人特别留意地拿起这本《幻兽之吻》,你可以走到他旁边,没准可以跟他认识一下,因为这个人大概率是得到用户,尤其是今天晚上看了这场直播的用户。
我特别喜欢周晓枫的文字,我打一个不确切的比方,特别不准确,我其实有挺大的心理障碍去翻开一本小说,因为我知道,它会用情节勾引着我进入一条河流,我必须把这条河流从发源地到入海口走完,才算了断和它的缘分。这个事情是预定地对我的时间和精力进行索取,所以我特别不愿意读小说,虽然也经常读小说读得很嗨。
但读周晓枫的书完全不是这样,读小说特别像冲淋浴,有一整套程序,你走进那个小房子就是一整套程序,但是读周晓枫老师的文字像是泡澡,它没有时间上的序列过程,这本书你翻开任何一段都可以任意地沉浸进去,享受那些准确的文字对你身上每个细胞的按摩和温暖的拥抱,这是散文作家的优势。在这个短视频时代,当我们不愿意投入更多的时间的时候,请读这样好的散文,这种被幻兽吻过的文字。这是我作为大家的学习委员给大家汇报的学习心得。
下面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人生当中有一个非常尴尬的时刻,就是当你身边出现一群优秀女人的时候,你猜会是什么感受?我身边经常冒出这样一个组合,我下面这段话大家试着调用自己的数学能力捋一下,你看你能不能捋得清楚。
大家知道我的搭档脱不花吧?脱不花是很杰出的女性,她有一个闺蜜叫方希,方希也是脱不花的编辑,方希老师是中信出版社的大出版人,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出版人。她在山东大学中文系的本科同学,是刚才站在这里的周晓枫老师。周晓枫是脱不花的一本书的编辑。方希老师的研究生同学是李倩,就是我们公司著名的厨娘。而厨娘是我的同事,脱不花是我的合伙人。我不知道你弄明白这个关系没有。她们四个优秀的女性经常组局,从办公室里花枝招展地走了,她们的饭局从不带我,作为一个普通男性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这本《幻兽之吻》的大出版人方希老师,今天我们也请到了现场,我们有请方希老师跟我们聊一聊周晓枫老师和这本书。
大家好,我是方希。
两天前,周晓枫忧心忡忡地跟我说,你在我后面发言,我有一种被你毁了名声的危险预感。我当然不承认,我说,你的名声怎样我不知道,但是我无法让一块豆腐乳散发莲花的清香。她说,不,你会轻易地在莲花上浇上豆腐乳。
这是我们交流的日常。互相都使用大口径火炮向对方开炮,也许因为时间的墙太厚,我们用这种方式推开客套,在炮弹的穿梭中,呈现彼此浓烈的意见。
我17岁认识周晓枫,即使我认识她很多年,即使我对她的文学见解比较熟悉,我依然在今天获得了启发。一是当你把自己当成拐杖,在表达上就不会有太大的磨损,你就有了属于自己的风格,谁也带不偏;一是你拿什么当成最日常的工具,决定了什么跟你有关。比如,如果你亲近效率工具,那么组织、财富,包括家庭和生活都被时间和数字的坐标标注得更清晰;如果你的日常观察和表达工具是文学,那么你的世界肯定会超越个体和具体,头顶的星空、他人的眼泪、深山里飘落的第一片黄叶都跟你发生了关联。这些工具并无优劣之分,但一定对你的一生会产生感知上的优先顺序。而感知不同的人生,即使生活轨迹差不多,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在我愉快的大学时光,周晓枫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奇葩。大学第一周就开始了进入军营的军训,晚上大家各自在营房里表演粗糙的才艺,有唱歌的,有念诗的,而周晓枫坐在床上给大家背诵了她的高考作文。
这实在是变态,那是在考场上,大家用三十分钟炮制的一篇应试文章,里面可能还包含着老师们临阵磨枪教的套路,一些在作文训练中记熟的格式,一些努力迎合评卷老师的点题段落和名人名言。谁能在两个月之后还能从第一个字背到最后一个字?
晓枫的高考作文得了满分,但这和我们理解中的满分作文非常不同,她通篇用词华丽,意境缥缈,有强烈的思辨性。第二年我在《全国高考作文高分卷》中看到了这篇文章,每一行字都唤起了军训的那个夜晚周晓枫背诵的声音,真是一字不差。
具体的文章已经找不到了,晓枫大学时候写的一篇《浮云旧日温柔》,是高考作文风格的延续:我是一只迟迟不忍飞去的蝉。留在树上的是我的蝉蜕,阳光照着我金黄而脆弱的过去。
周晓枫是个天生的作家,她的天赋和她的兴趣高度统一,屏蔽了其他的可能性,这是她的幸运,我的幸运在于,亲眼看到了一个作家每个不同阶段的变化。
周晓枫的文字识别度极高,从冰清玉洁,到华美繁复,到冷峻清澈,散文的主题不同,对应不同的语势,但无论怎么变化,它们一眼即知,依然是周晓枫的。她很早就找到了属于自己观察和说话的语态,又从来没有停止过进化。
作为一个出版人,我遇到过不少作者,他们说起话来摇曳多姿,既生动又有见识,写出的文章完全两样,既无趣又生硬。好像一抬手写字,他们就进入了某种蛋壳里,就是他们从小到大认为的文章就该这样写的模板,我们不去考虑语文教育的问题,因为教育本身并没有让他们丢失口语上的鲜活。他们在写字表达的时候,丢失了自己的语态。
用李莲英的嗓子说赵飞燕的话,是很难听进去的。最好的方式当然是,李莲英说李莲英的,赵飞燕说赵飞燕的。原理很简单,但是很难做到,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觉得书面语和口语是两套系统,但是你发现没有,周晓枫的口语中有强烈的书面语痕迹,这是她非常自觉的锤炼,也是她运用最为自如,解码过程最短的道路,惟其如此,她才会减少对准确的磨损。你们如果跟周晓枫吃过饭就知道,她说话极为有趣,从自己开始,打镲一切,被称为饭桌上的郭德纲。你看,即使使用文学化的书面语,即使不提于谦的爸爸,一样起到满座皆欢的效果。
武侠小说中说的高手境界,叫飞花摘叶皆可杀人,是因为人本身是武器,花朵和树叶不过是武器的延伸,如果板斧换了棍子就耍不开,说明还是用套路铤而走险,没有一个强大的中央指挥系统做应对。
文章和人生一样,最重要的是打好节奏。周晓枫小时候喜欢大金牙的句子,华丽俏皮,这和我们现在说的金句有点不同,金句具备一个特点,它能出离于任何语境,在没有上下文铺垫的情况下,别人依然能够理解,而且觉得警策。大金牙的句子不是,它是在一条河当中出现的让水流能停顿一下的一个小凸起,把它从河里拿出来,它的力量就会降低。一篇文章,或长或短,都有舒缓,有紧张,周晓枫的文章中,常常出现非常密集的通感,非常精密的特写镜头,而它们呈现出了一种整体的舒缓,就像每一根草都长得很结实,而取得的效果是你看到了一片柔软的草坪。好的写作是瞻前顾后,互相牵连,是整体性的输出。字字珠玑的文章在我看来并不存在,这就像在一个狭窄的舞台上,冲出来五十多人,都是主角,这场戏还怎么看。
周晓枫提供了一个示例,一个作家,可以过得很正常,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没有像鲁迅一样家境剧变,没有特殊的成瘾癖好,不管是喝酒还是抽烟,不会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片狼藉,从破碎中寻找所谓与众不同的感受。换句话说,她不作。
我非常同意斯蒂芬·金的说法,那种认为创作必然跟酒精、药物,跟跌宕起伏的生活混在一起的想法,是我们这个时代通俗知识分子圈里最大的怪谈。认为这些东西舒缓了他们过分敏感的内心,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惯用伎俩而已。要去无人的岛摸鲨鱼的角,才能写得出东西来的人,很容易耗尽身上疑似的天赋。
一粒尘埃和一个宇宙是同构的,它们包含着同样复杂的信息,我们去理解和接近任何一个,都会让我们对世界达到同样丰富的认知。我们不一定主动去找大江大河波涛汹涌,也能写出内心的风暴。
作为作家的勇敢,来自于不顾一切地追捕准确感知,更来自于内心的完整。塞万提斯有一句名言,翻译成英文就是“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完美对应《易经》中的“修辞立其诚”,因为相信,所以诚恳,所以完整。遇到任何写不动,写不下去的恐慌,都有一根通天棍在心里杵着,不会担心内在世界的坍塌,会非常自觉地探索形式和理念上与传统散文有差异的写法,而不会紧张,更不会贼眉鼠眼地观察周边的批评,内心揣测着受人欢迎的概率。
请不要误解,我似乎把周晓枫说成一个完人,写作之外的她是很烦人的。她是一个可怕的旅伴,不会算账,不会讨价还价,提出各种不靠谱的主意,并不为此负责。她也是个道德主义者,你的每一分钟迟到和站在人行道中间,都要连带她接受社会和内心的双重审判。 但说她一点用没有也是不客观的。
我们在布拉格的一家出名的饭馆,想吃烤猪肘子,大家都想不出来那个词怎么说。这时候周晓枫迅速用国际通行的肢体语言解决了这个问题,她翘着兰花指指着自己的大腿。服务员几分钟后就端上了香喷喷的大猪肘子。
写作肯定不是大多数人的生计来源,但它是一个能日常携带的能量棒。晓枫说,它可以让人无畏孤独,理解他人,珍惜平凡,又相信奇迹。
罗振宇:好,我又来了,作为一个普通男性,大家有没有感受到我的处境?身边有这么多优秀的女性,而且都是那样出口成章,包括脱不花,我的合作伙伴,还有李倩老师,我的同事,正好她们四个都是闺蜜,用歌德那句话来安慰自己吧,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升。作为一个普通的男性,旁观就已经是幸福。
下一场启发俱乐部,我们会请来一个系统科学家给我们讲讲复杂科学这门学科,我提前剧透一个内容,他会告诉你一个调查结果,就是调查了美国的很多公司,发现这个公司高管里面女性的比例决定了这家公司的品质,这两个数字是成正比的,所以请珍惜身边的那些优秀的女性吧。
很多人在评论区说,特别喜欢厨娘李倩,对,李倩也会出现在启发俱乐部的舞台上,我甚至可以剧透她的日期,9月1日,全国学生开学的时候,你想象一下李倩会带来一个什么样奇葩的课题,特别值得期待。
为什么今天启发俱乐部会给大家请来一个作家?当然不是仅仅为了首发《幻兽之吻》这本书,我们最近经常说一句话,叫感谢你选择成为一个终身学习者。
过去我们认为,学习的资源就是一个一个的领域,一个一个专门的知识,但是作为终身学习者的服务者,我们现在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我们应该服务于你的能力,而写作是一种穿透性极强的能力。所以,我们公司这几年的产品转型,得到里面产品的转型——比如最近我们上线的《职场写作训练营》——我们知道支撑每一个用户的那个力道,我们开始找得到这个力道了。
就像前两天我看了一本书,讲教育的,它的作者叫戴维,他说其实学习这件事情一点也没有那么神秘,你就想想一个原始人是怎么学习的,他说原始人学习就是四个场景。
第一个场景叫篝火,晚上回来吃饱喝足点一堆火,听老人家讲讲故事,就像刚才我们启发俱乐部这个场景,叫篝火。原始人还有第二个学习场景,叫水源,就是一小群人,肩负着一个艰难的使命,他们之间有坚定的信任,然后去做一个探索性的事情,比如说去森林深处寻找那个完全不知道在哪里的水源,这是学习。还有第三个场景,叫洞穴,就是他一个人在洞穴的深处躺着,闭上眼睛,一片黑暗,自己和自己交流和对话,反躬自省,反身自问,这也是一个学习场景。第四个叫生活,在前三个场景中获得的各种灵感,最后都要放置在那种绵绵密密,像滔滔流水一样的生活的流程当中,被反复检验,这也是学习。
而我们当代人的学习很可怜,好像只变成了篝火这一个场景,我们在教室里面排排坐,像刚才那样我们听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的演讲,不,这不是学习的全部。所以,得到作为一个终身学习者的服务者,我们愿意探索每一个场景,比如说写作这个能力,我们可以像今天一样点起一堆篝火照亮你;它还有可能是我们结成可信的伙伴,往某一个方向去一同探索我们需要的灵感的水源;它也可能变成你翻开这样的书,一个人在灯下和自己灵魂的对话;写作当然也可以变成你做其他的事情,去展开你自己的生活流程时那个坚定的支撑。
今天晚上周晓枫老师其实就给了我们一个词,这个词当然不是专家专享的,就是“准确”。我们写微信上的一段话,我们对自己朋友的一段感慨,我们写作一段公文,其实都是这样,只要做到准确,就是最好的自我表达,也是最好的对他人的支撑,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获得的一种能力。
好,这是今天晚上作为你们的学习委员,我自己的一段感慨。下一周我们会请出系统科学家张江老师给我们讲系统科学、复杂科学。
最后我忘了一件特别大的事情,非常荣幸,感谢中信出版社对我们的信任,《幻兽之吻》这本书在得到电子书首发。这张幻灯片出来就算是个仪式吧。
然后我们刻意地搜集了周晓枫老师过去有电子版权的著作,这四本书在我们的电子书库里都有,如果你是我们的电子书会员,我强烈推荐你去享受这个泡澡般的阅读体验,里面的每一滴水都会抚慰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感谢周晓枫老师,谢谢!
接下来的启发俱乐部就进入一个小小的答问环节,全国10个学习中心的同学在线下正在看这场直播,他们也提出了一些问题,我们有请周晓枫老师来回答,有请。
周晓枫:谢谢大家。我跟方希是彼此青春期成长的阴影,认为以后性格发育的优点都是靠自己的坚持,缺点都是对方给带坏了,一般我们俩使用的词语库里没有褒义词,所以今天晚上说了这么多褒义词,我还觉得欠她挺大的人情的,谢谢。下面我回答大家的问题。
张籍文:未来是视频图像时代,怎样更好地培养孩子对文字文学的耐心?
确实是,我觉得对家长来说,最好的礼物是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去培养孩子的阅读习惯。因为有的阅读习惯是天生的,有的孩子特别喜欢读书,有的孩子就像体育运动,你得强迫他运动,比如我们运动了一段时间,不运动的话我的身体就锈了,就难受了。所以,我觉得对孩子来说,还是比较早让他们有独自阅读和沉思的时间比较好,为什么?包括我们的胃口,比如我们喜欢吃妈妈做的菜,我们喜欢吃家乡的菜,都跟你的童年记忆锁在一起,所以阅读习惯的培养还是一定要早,提前下手一点,巩固一点,要比后面解决的难度小得多。尤其是有好的阅读口味,找到好的书的时候,你等于帮助他们找到了一生最可以信赖的朋友和亲人,因为在书里的世界,他不会孤独,他有解决自己孤独以及寻找自己情谊和信赖度的办法。
我的一个小的建议,不一定对,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孩子,我自己到现在有一部分是觉得并未成长的部分——有一部分家长觉得这个书是必读书,你一定要读,但孩子并不喜欢这本书,不管是什么样的方式,我觉得除了是那种学科类的,或者是从事研究打基础的,真的是没有必读书,剩下的必读书是字典,因为你必须查字查词。剩下的书,就像你在一个海洋里,有好多种鱼类的时候,你不必强制吃,比如说你不读这么好的书——不管是《红楼梦》还是《莎士比亚》,你必须读下来——我觉得在保持审美趣味以后,让他选择自己喜欢的书,让他自己有共情能力很重要。不要把他上来就变成我要培养阅读习惯,所以我要把想阅读的书全部变成考试,这不是特别好的。
从小培养阅读习惯以后,他会更容易在文字里寻找到这种安慰,当然我自己对视频的克服也没克服好,我只是说这个方式可能是稍微有一点用处。
山野行人:个人构思的时候很兴奋,下笔写就感觉很平常,下后再读与修改就感觉很平淡,老师有啥好的解决方法?谢谢!
周晓枫:眼高手低是写作的必经之路,我想得特别好,不管是我阅读上看别人很好,还是我觉得想写成什么样,结果没有完成,这个眼高手低真的是必经之路。有没有说眼高手高的?有,天才,咱比不了,那种人就跟买彩票能中大奖过日子似的,它有发生,但跟我们的生活没有关系。
当然,眼低手高也不太对,因为眼低手高,在你的审美趣味很差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写好呢?我是说这种现象是一个非常正常的现象,并不是说怎么我这样,是每个人都遇到过。这个困难我自己也遇到过,我还有过那种做梦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鼻涕冒泡,半梦半醒,这构思太好了,但醒了以后却感觉平淡无奇,有的时候你想的时候觉得是特别微妙的一个场景,写下来不过尔尔,也有灰心。
但这个我觉得没有办法,就是一点点地训练。你只要是听到这席话,能听懂——有了十年书的苦读才能听懂,不可能是我在这儿说了一句话就受用。我要有这么一句神仙妙法,我早得道成仙了,我还吭哧吭哧这么费劲。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不停地靠直接经验去了解,以及阅读的吸收,这个是笨功夫。怎么说,所有做成事的人都是聪明人肯花笨力气。这个笨力气必须得花,而且有的时候你不用着急,我自己要写一个东西需要花的时间特别长,有的时候是非常快的灵感的推动,能够急速地完成;有的时候我最重要的作品,可能准备超过10年,真的跟怀孕一样,猫三狗四,大象生的孩子两年多。
你要很快地随便写一个随笔,或者说写一个很重要的作品,我觉得这个真的没有捷径,没有啥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读书,就是感知,就是训练。提高一分两分,十分,这么提高,有的时候还会有一个突然的下降,没关系,只要突然下降,我们就知道曾经到达的高点是什么样的,还有再继续进步的空间,这个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福福福:周老师,您是否学过心理学?您的书中关于情感体验的描写,牢牢抓住读者的感受,安抚的,撞击的,您怎么做到的?
周晓枫:关于心理学我其实没有系统读过多少书,我看过一些,小的时候看过,但是我可能是那种比较直接体验的,怎么说?我在写人物的时候,或者我在写这个事的时候,会把我全都搁到里头,我觉得每个作家就应该在每个作品里带着自己一部分血肉,它变成了一种附体,就是我消灭了我自己。
比如我要写一个人的生活经历,跟我有很大的分歧,我会把这个人的原路走一遍,这个人的道路,有可能我要实地走。比如我要写一个童话,包括《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我就在动物园待着,我可能要写一个医生的,可能就会跟医院联系,甚至非常可怕,还看过别人一个手术。
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想象的天赋,坐在房间里一闭上眼就能抵达别人,我觉得这个部分的自信,首先是对别人的不够尊重,你不能说一念就能覆盖别人每天结结实实的日子,所有的体验可能真实地都发生在我的内心,我的生活中可能不是那么具体会模拟场景,或者我是心理上的模拟。我自己会成为那个人物,经历他的悲喜,这是我自己的办法。
苑君:现在很多作家会把文字IP转售或者合作开发出各种电视剧、电影甚至动漫和周边,您觉得这样是对文字作品的大众化传播,还是对文字想象力的破坏呢?
周晓枫:工具,比如一把刀,你可以拿它在厨房给家人做一顿很好的饭,但这个工具也可以很危险,可能是一个凶器。转换本身并不带有那么多直接的褒贬,它是个双刃剑,看你怎么样去体会和认识它。
我原来做过电影策划,我现在不做了,我觉得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我也没八爪鱼的本事,我还是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是我做电影策划的时候一个经常遇到的问题,作家说为什么我写得那么好,一流的改成三流的,跟影视一转折,是不是二三流才能改成一流的?有的作家会有这样的委屈和抱怨。我当时给他们举了一个例子,你养的闺女,你好好把她养大,各方面都善待她,她长大了嫁了个渣男把生活毁了,我养了一个好作品结果弄了一个不好的影视团队给我糟践了,有这种情况。
也有那种,这个人跟小太妹似的,后来她变得非常好了,变得非常得体,有一个美满的爱情改变了她的心境,她原来是叛逆少女后来改变了,也有这样的。相当于我原来那个作品没那么好,后来的机遇把它变成了完美的婚姻,过得很好。
是不是不公平呢?我们还要不要把作品生好呢?你不管怎么样都要把作品生好。为什么?你把闺女养好了,是减少与渣男接触的机会,她特别好的时候危险的几率在下降,这是第一;第二,她不管以后什么样,她是你的孩子,你爱她,你希望把全部最好的都给她,不管她未来婚姻如何,你并不是要从她的婚姻牟利,要榨取什么成果,你要好好把自己的孩子养好。
现在当然影视IP都很重要,原来我们说机会只给准备好的人,你有准备我才能给你机会,现在有时候是机会准备好了,只给并不为它心慌意乱的人,所以如果你真正安安静静地沉下心来,把你自己负责的部分做到体能、心力之内的最好,还是我刚才的话,剩下的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还是相信勤奋、笨拙、诚恳的劳动,最后我觉得命运不会辜负,这是我的一个理解。
一共是四个问题,谢谢今天晚上大家的陪伴,谢谢你们的耐心,谢谢得到对我的帮助。如果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曾经给予我很大的鼓励,让我走上写作道路,那么今天晚上对我来说,也是个非常美好的、非常具有激励性的夜晚。连一个每天都说我坏话的人都开始说我好话了,我觉得特别感动,谢谢大家。
罗振宇:谢谢。周晓枫老师笔耕不辍,这么多年来艰难地往前跋涉,《幻兽之吻》是她的新书,我强烈建议——这是我第一次建议大家——不要在得到里看电子书,到书店买一本纸书吧。
作家真的不容易,这样的书注定不能畅销、不可能挣很多钱,但是你在书店遇到拿起这本书的人,刚才我说了大概率是得到用户,你们之间的相识也很重要。
我补充一点,刚才我看很多同学在评论区里问:这是一个视频时代,为什么还要学写作?文字还重要吗?当然重要。我跟你讲一个电视界的小秘密,你知道所有的大综艺都有专门的导演组叫字幕导演组吗?包括你现在看的那种真人秀,屏幕上飞的那些文字,它们的精准、它们的准确,决定了这个真人秀节目的品质。你琢磨一下,这是人类文明特别有趣的一个规律——什么东西一旦被创造出来,它就永远不灭失,它永远在各种各样的处境下,重新焕发光彩。所以文字这个东西也是一样,不要听有人说视频时代来了,文字就没有用,文字是我们一生的——方希老师说的,“能量棒”。
下周三晚启发俱乐部,咱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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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发俱乐部·周晓枫专场:1小时,了解作家这个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