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马青年作家
共襄岛的一天从早上6点左右开始。
七点左右送两个孩子上学,回家后做家务、准备午饭,间或照料田里的蔬菜,一上午很快便会过去。这天和往常略有不同,送完孩子后,龚向桃去县上的菜场买了两颗花菜、一把小芹菜、一把油麦菜和各式辣椒、香料,八点半左右,和大姐一家驱车前往车程十几分钟的娘家。在那里,有一只垂头丧气的猪在等待。这是杀猪的日子,而她,将是这顿杀猪饭的主厨。自贡市位于西川中部偏南低山丘丘陵区,以盐井而得名,“自贡”是自流井和贡井两大盐井的合称。自贡盐业始于东汉,曾是中国井矿盐的中心,富庶一方。因而,这里也是盐帮菜的起源地。不难想见,这里的人家普遍对于吃这件事非常讲究。“豌豆尖要掐最嫩的那部分,手指捏住芽茎轻轻一掐就能断的部分,不是这样的就不能要。”龚向桃对自家田间种的每种蔬菜都非常熟悉,对每顿饭食材的挑选有一种财主般的精细和阔气。
32年前,龚向桃出生在自贡荣县下面的村庄里。上有一个大姐,下有一个弟弟。小时候曾被过继到亲戚家,因此仍从母姓。小学四年级那年,过年时家里一共有一百块闲钱可以用,去除各种生活必需开支,发现余钱已不足缴纳六十块的学费,家里干脆就让她不念了。
后来,她跟大姐出去打过工,在工厂做女工,也在餐馆给厨师做下手打过杂。二十岁的时候经人介绍结识了丈夫包立春,结婚后,她便从娘家的村子搬到了隔壁的村子,不再出去工作。每天,做饭、照顾小孩、收拾家务等就是她的主要工作。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这些再日常不过的生活,会吸引上千万人观看。
在抖音上,“蜀中桃子姐”这个账号有近两千万粉丝。乍看你可能很难理解关注者们究竟在看些什么。虽说每条视频均围绕一道菜的制作作为主题,但是,它既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烹饪教程”或“吃播”视频,也不是在刻意展现某种“生活方式”、践行某种“生活理念”。
事实上,它和“李子柒”这样的视频账号的内容截然相反:没有任何修饰的农村土屋、简陋的灶台、琐碎的家庭对话、未经滤镜处理的镜头,一切都显得过于真实了。而点开视频的评论区,你会发现,每天,有不计其数的陌生人在里面留言,吐槽包立春的饭量、点评桃子姐的新发型、感叹子女教育问题……人们像在追看《老友记》或《我爱我家》一般追看着桃子姐的视频。
九点出头,龚向桃和丈夫、大姐一家、小姑子一家抵达娘家附近的高地。他们要先在这里拍一些视频要用的镜头。下面的山路需走十来分钟,车开不下去,也只能停在这里。全部拍摄设备是一台微单相机、一个话筒、一个灯,不久前他们才解决话筒的收音问题,无人机是后来添置的,从此视频里会不时出现广阔的俯拍和侧拍镜头——龚向桃搭着包立春的摩托在山间的松柏树下穿行。吃了会儿甘蔗,又聊了会儿天,龚向桃和包立春拎着几大包要带去娘家的东西,沿着山路向下走去。很快,两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无人机的镜头里。
在这里,几乎每户人家都会养一两头猪,与量产的吃饲料的猪崽不同,自家的猪喂的是苞谷,长得慢,十个月才能长成,这种猪被当地称为“粮食猪”。按照当地的风俗,到了年关将至的时候,就会把猪杀掉,过年的时候吃。
杀猪是一件大事。选定日子后,一个家族的人都会聚集在一起,或参与或围观杀猪的整个过程。杀猪当天,要做一顿“杀猪饭”,招待所有前来参加“杀猪”的人。余下的猪肉、下水等,会分门别类理好,再分给整个家族的人。整个过程既复杂又劳累,需要多人分工协作,而作为杀猪饭的主厨,细致、耐心、体力,缺一不可。光看体量个头,你很难想象龚向桃就是一大家子里的那位主厨。
现在是12月底,比往常杀猪的日子提前了一些,原因是龚向桃娘家的那头猪这几天已经不进食了,“可能是心情不太好。”黄明说。于是家里人决定提前把猪杀了。
黄明是包立春妹妹的丈夫,也是荣县人。他虽比龚向桃年长两岁,但仍喊她姐姐。在这里,人们之间的称呼按辈分算。黄明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十多年前,大学毕业后,他南下广东打工,做过物流和电商,创业数次,均以失败告终。跟在身边长大的女儿到了上学的年纪,没有户口又上不起私立学校,黄明只能选择回到老家,好让女儿上学。
同大多数其他农村地区一样,在荣县,村里很少见到年轻人。大多数人不是出去打工就是通过教育离开了这里。几乎没有人愿意留下来。
经济问题是决定性的因素。曾经的盐都,如今已被现代化的进程大刀阔斧地淘汰。除了盐,自贡还因灯会和恐龙化石而知名。只不过,提及这个地名,更多的年轻人可能想到的是郭敬明。“我们自贡还出过另一个作家。”黄明说,他一时想不起那个名字,过了一天,才发了一张截图过来,显示的是一位青春文学作家的名字,饶雪漫。
与闯荡失败无奈回乡的黄明不同,龚向桃几乎就没离开过这里。即便是如今,要到荣县,也须得经由宜宾或成都的机场中转,再坐火车或汽车到达自贡市;如果是坐高铁,最近只能到自贡临近的内江市,再开一个多小时的车。龚向桃没坐过飞机,也没坐过高铁。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小时候和大姐一起外出打过工的西安,那时坐的是绿皮火车,买的是站票,二十几个小时。
四川是盆地,多山,农耕往往用不了现代农业机器,依然得靠传统的牲畜和人力。青年劳力的流失更加剧了经济的衰退。村里有地的人家现今只保留一小块田地,种些蔬菜以充作家庭经济来源的一部分。包立春的父亲养了三十年的猪,曾是村里唯一一户养猪匠,将此业传至儿子后,他就在家门口的地里种葱,一天能卖二十块。
养猪是门手艺活儿。包立春16岁起就跟着父亲养猪,学上到初二,也不念了。一年开春之际,就要走遍山里,从有猪的人家那里收购猪崽,养十个月左右到四五百斤,年末时卖掉。卖猪的时候,包立春凌晨两点就要起床,去县里的屠宰场,下午才能回来。这期间,龚向桃就得承担起整个家的内部运转重任。
龚向桃和丈夫、公公婆婆及两个孩子住在一栋三十年前盖的水泥房里,一楼是全家吃饭起居、公婆居住的地方,二楼是夫妻俩和孩子住的,房中的院子建有几个猪栏,是养猪的地方。有猪的时候,每个人进房子之前都要在门口喷消毒水、洗澡、换衣服,进行一套复杂的清洁工序。去年猪瘟严重,包立春家的猪却毫发无损。
十点左右,龚向桃一家到达娘家。母亲不久前才做过大手术,怕她待在家里闲不住操劳,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大姐家休养,今天因为要杀猪才又回来。黄明的老婆执掌着手中的相机,录下龚向桃和包立春走进屋子的画面。一条没过,又重来了一遍。现在,他们已经非常习惯镜头的存在。
因为有过做电商的经验,回乡之后,黄明很快便想到创作视频这条门路。思来想去,他觉得拍美食题材的内容最为可行。唯一的难题是,他必须说服家里人接受这件事。所有人里,只有龚向桃很快地答应了。对她来说,这事很简单,拍视频可以带来一些额外的家庭收入,尽管十分微薄,但有总比没有好。
对黄明来说,这是孤注一掷的决定,接连几次创业失败,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和一位之前一起创业的老乡共同凑了几万块,再加上银行贷款和卖掉之前的公司剩下的四台电脑,开启了新的、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创业”。当黄明一开始和龚向桃说这件事的时候,她连“网红”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她问:“巧妇9妹那算网红吗?”这是她唯一知道的网红。
于是,“桃子姐”这个名字诞生了。一切都是自学,从视频的拍摄到菜品的选择和制作,一开始他们设想的是“教人做菜”,黄明试着在几个网络平台发布创作的视频,通过与平台分账点击的方式,获得了一点收入。尽管不多,他们依然按照一周至少拍摄5条视频的数量严格要求自己。
龚向桃是个生性乐观、坚韧的人。夏天拍视频,往往要拍到天黑以后,山里蚊子特别多,而且是那种特别“凶”的蚊子,一咬就是一个大包,防蚊水根本没用。每次拍完视频,龚向桃都是一胳膊一腿的包,后来只能穿长衣长裤拍。冬天,山里气温能到零下,如果下雨,就更湿冷。直到几天前,龚向桃“工作”的厨房才装上热水器,洗菜洗碗时,能用上热水。而家里唯一那盏取暖器,只有在每天直播的时候才会被拿出来使用,为的是可以脱掉厚重的棉袄,不显得太臃肿。
这些细节,均被“桃子姐”的粉丝们注意到了,“包立春终于给姐装了热水器。” 这些辛苦对龚向桃来说习以为常。
杀猪过程繁琐而紧张,制服一只几百斤的猪并非容易的事。包立春是“主刀”,杀完猪后,还要将整猪各部分精细地分开。中午时分,他的工作才得以结束。接下来,则是龚向桃的主场。
在抖音上,桃子姐的粉丝们会习惯性地吐槽包立春,说他又懒又馋。现实中的包立春比视频中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大男子主义、有点轴、说一不二。一个典型的“一家之主”。包立春和其他人一样,不能理解龚向桃做的事情。“拍视频也能赚钱?是不是疯了?”
他们就这样在大家眼中一本正经的“不务正业”了一年多。自贡下面除了荣县之外,还有另一个县,富顺县。这里出了另一个网红,“美食作家王刚”。将纬度往北移,四川绵阳,则是李子柒的家乡。黄明慢慢意识到,仅仅是拍摄教人烹饪的内容,在竞争愈发激烈的视频平台上,很难再获得关注了。
事情的转折是有一次,包立春想吃鱼,钓完鱼后,龚向桃拎着鱼走在前面、还要被身后的包立春抱怨的细节,被黄明无意中拍进了视频。视频发出后,引来粉丝对包立春的大量吐槽。这个视频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观看量。黄明敏锐地意识到,大家爱看的不是美食,是生活。
“桃子姐”开始调整创作的内容,将龚向桃的家庭生活作为一部分放入视频。短短半年内,账号的粉丝从几十万变成两千万。这改变了所有人的看法。龚向桃的“不务正业”变成了全家的主业。“一家之主”的位置开始发生倾斜。
一次去成都,龚向桃陪家人逛街,在服装店等着试衣服的家人时,她被认出来,“你是不是桃子姐?”她摇头否认,因为疫情,她戴着口罩,便蒙混过去了,等结账的时候,不小心开口说了话,才被店员再次确认,“你就是桃子姐!”包立春原本只是视频的“背景”人物,现在,也正式加入进老婆的“事业”。乍看龚向桃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除了多了一个镜头,她每天仍要接送小孩、务农、做饭、照料老人和丈夫的起居,但实际上,她的生活已完全变了,多了一种叫自我的东西。
下午两点多,终于开饭了。芹菜炒肉、辣椒炒肉、猪杂汤、清炒花菜、爆炒猪肝、清炒油麦菜,是今年的杀猪饭。由于人多,分了两桌才坐下。包立春对龚向桃的新发型表达不满,龚向桃反唇相讥,“你一个月理一次头,每次二十块,我一年才弄一次,价钱跟你加起来也差不多,你有啥子好说的哦?”
现在,只要去县城或别的地方,桃子姐一定会被认出来。龚向桃性格温和,“理发的时候那个理发师用手机拍我,我说不要拍不要拍,他还是要拍,我说那你拍了不要发,后来他还是发了。”也许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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