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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魏晏书当上皇帝这些年,故人们过得都不甚太好。
他的哥哥们流放的流放、赐死的赐死,曾经他还是皇子时那些个朝廷重臣也被他尽数替换。
他这人没什么安全感,该是他的他向来都得握在自己的手里,譬如掌中的权力,又譬如他放在床边的那坛骨灰。
不知为何,我看到那骨灰盒的第一眼便知道那是我的骨灰。
这是我被封皇后的第一夜,魏晏书没来临幸我反倒将我召到他的寝殿。
我跪在他身前,他则居高临下俯视着我,良久才道:“知道孤为何只选了你一人么?”
魏晏书登基五年,后宫无人,明明是个皇帝却是过起了苦行僧般的日子,魏晏书若无其事地当着他的皇帝,朝中大臣却是急红了眼。
最后几个老头撞了柱,皮都未曾擦破一点,硬是称病一个月未曾上朝。
任众臣如何怨声载道,魏晏书全然不管,只处置了一个带头的,下面那群缩头龟到底没了生息。
魏晏书将人处置了,也勉为其难地从世家大臣的众女儿里挑了个充填后宫。
那会我才从顾长史小女儿的身份里醒来,稀里糊涂便被拉去选秀,魏晏书在姑娘堆里绕了一圈,好巧不巧便选中了我。
那群姑娘无一不娇艳欲滴、天真可人,唯独我这副样貌,勉强算得上清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可当我耷拉着眼皮木着脸往后面一站,任谁看了都觉得欠了我钱。
魏晏书眼神可能不太好。
然而这话我没说出口,我只是维持着匍匐于地的姿势低声道:“因为臣妾丑。”
他这会笑开,心情似乎颇为愉悦,继而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道:“孤的后宫如今就纳了你一人,并无别的嫔妃,也无太后与你相制衡,换句话说,往后你可以在这宫里横着走。”
“臣妾不属螃蟹。”我无视他的话,闷头道。
魏晏书不说话了。
等我腿跪麻后,这才揉着腿抬头,正瞧见魏晏书凑过来的脸,他直直看着我,黑若点漆的眸子深不见底,良久,他才道:“舌头不要便割了吧。”
我死过一次,转眼又入了这龙潭虎穴,自觉老天待我颇为不厚道,看着魏晏书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也知道同魏晏书抬杠是有生命危险的,于是板着张死人脸道:“以后臣妾不说话了,免得惹皇上不快。”
那夜,魏晏书抱着他的宝贝骨灰歇下后,我也准备同睡,才将将躺下便被魏晏书一脚给踹了下去。
我向来知道魏晏书不爱做人,如今当了皇帝,他那少得可怜见的仁心也只会对着天下百姓,而不会对着他才娶回来膈应自己的女人。
2
魏晏书是熹国的君主,在他还没当上皇帝的时候,只是一个断了腿、被困在皇宫的可怜虫。
皇家阴私之事本来就多,魏晏书是个狠角色,虽说不受重视,可性子却自小阴晴不定,以至于旁的宫人都甚少会去招惹这么个煞星。
我不仅招惹了他,还因此赔了条命。
他上辈子欠了我,以至于我这辈子依旧要同他纠缠不清。
魏晏书似乎当上皇帝后便开始信奉所谓的鬼神之说,不仅立了个神棍做国师,在宫中建了一祠堂,就连寝殿中都俸了尊玉佛,他每日会在殿中燃香,铜兽炉烟雾缭绕,他偏生要借着这檀香才能入睡。
如今我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这熹国的皇后,虽说旁人总要敬我几分,可魏晏书却不用敬我。
魏晏书下朝后,是在藏书阁里寻到我的。
在我习惯了每日打地铺以及在魏晏书面前装哑巴后,我也很快便进入了状态。
那段时日我跟魏晏书井水不犯河水,也相安无事直至如今。
以往我打发日子皆是在这藏书阁之中。
五年时间,这藏书阁依旧没变,采光好,亦有宫女、太监时常整理书籍。
魏晏书来找我的时候,我正要拿最上面一层的一册书,却因为如今的身体太矮,踮着脚也总还够不着。人都被我支开了,藏书阁落针可闻,因而魏晏书的嘲笑声也愈发刺耳。
他彼时就站在我身后,半搂着我,伸手从书架上将书拿了下来。
那段时间北疆战事正紧张,他这人脾性一直不是太好,因宫中混入北疆奸细砍了几个被波及的宫人。
也因为在审问宫人的时候我在一旁嗑瓜子的声音太刺耳,他踹了我一脚,兀自罚我抄了百遍经书。
这事儿一直没完。我这人没读过什么书,字也向来不甚好看,倒是对舞刀弄枪有些兴趣。然而如今在魏晏书眼皮子底下,我总归要安分点。
及至来藏书阁寻找合适的经书,还要被魏晏书嘲笑。
“孤的皇后现在像只矮猴儿,怎么蹿都蹿不上去。”他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极其明显。
初初重逢他要割我舌头、三天两头挑我错处、打我踹我,如今还骂我窜天猴。
我回身,一把夺过他手中经书,到底斜睨了他一眼:“皇上是不是闲的?”
他也不语,只是低头瞅我,一手撑着身后书架,一手蓦地掰过我的下巴来,端详良久,才问:“昨日我罚了皇后抄百遍经书,听说皇后想提刀折腾御花园里的花撒气,刀没提起来,自己反而摔了一跟头?”
今儿个我的额角还泛着青,我没说话,就又板着张死人脸看着他。
有时候天道轮回,一报还一报就是这般没理。
他见我不言,到底意识到什么般,在我同他成婚月余后,试探着低头凑近,在我以为他要吻下来的时候,他却是凑在我耳廓边说:
“皇后你现在这身体啊,没有内力,自然不会武功,刀提不动往后就别碰了,小心自伤。”
魏晏书不像个皇帝,像只狐狸精,一双狐狸眼顾盼生辉,红唇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我的后颈,边说着话边故意撩拨地在我耳边吹着气。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将将要把持不住想扑上去的时候,他却是蓦地退开,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含笑眉眼便复又淬了层寒霜,对我道:“皇后把经书抄完再来孤跟前候着吧。”
3
我同魏晏书的初遇大概是十年前,兴许还要更早。
上辈子的事对我来说已然模糊,依稀间记得我第一次见魏晏书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人。
而我作为熹国皇室安放在叛王魏荀身边的棋子,嫁魏荀为妻,以裕怀王王妃的身份同他周旋了整整六年,最后逞上证据一脚将魏荀踹翻。
我本就是暗庭之人,卖了命的,然而暗庭派给我的任务本就非同小可,若我做成,皇家便把命还给我,放我自由。
我未能恢复自由身,任务完成后反倒被皇室之人追杀。那一段时日,我没有直接隐退,而是在这宫中暂避风头,当一个普通的藏书阁宫女。
我在这宫中待过一段日子,也曾将它当作块风水宝地。
吃穿皆不愁,每日看他人汲汲营营勾心斗角,瞅着这宫中尔虞我诈、你方唱罢我登场,当场戏看看也着实有趣。
四皇子魏晏书当年还是个断了腿、不受重用的残废,我本不该同他有任何交集,然而世事本就无常。
夫君去世她隐藏寡妇之名,入宫成宫女,俊皇子却对她生情
魏晏书是在一个黄昏来藏书阁的,我这人一向随性,视宫中规矩如无物,并未曾整理手头的杂书,而是倚在案边喝了一些酒,已然有些微醺。
那段时间,我在宫中一处林间救下了一只摔断腿的幼狐,那幼狐有灵性,便也每每趁我在藏书阁时来此地寻我,那天便也一样。
幼狐白色的影子自我面前一晃而过,我起身去寻的时候恰巧在一处书架边发现了坐在轮椅上的魏晏书。
白衣墨发,捧着书的那双手莹白若玉,皮肤苍白、唇色艳红,还有着一双跟那只幼狐一样纯澈的眼睛。
我在藏书阁无所事事,平日最爱看的便是些奇闻怪谈,什么妖精化形、神仙下凡,看得多了便也总信上一两分,再加上我喝了些酒,脑袋便有些不太灵光。
魏晏书穿着一身白,还坐着轮椅,我便把他当成了被我救的那只白狐狸。
于是第一次见面,魏晏书就被我调戏了。
那会他正想取最上面一层书,他朝我看过来的时候,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使唤我过去替他将书给取下。
我当时身形还算高挑,轻而易举将那本书拿了下来,在魏晏书要伸手接过的时候,我却是将手中的书举至头顶,另一只手摸了他的脸蛋,笑着同他道:“小狐狸精,求我我就给你。”
魏晏书年轻的时候是有那么点儿疯劲,因着腿脚方面的不便,再加上他在宫中如履薄冰这些年,心思敏感、喜怒难定,宫人们见到他大多是要绕道走的。
而我不仅因着他的腿疾欺负他、故意让他够不着书,还明目张胆地摸他脸、骂他是狐狸精。
这无疑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魏晏书怒了,嘴上骂着“大胆”,狠狠推了我一把没能推得动,继而唤了宫人来,恨声指着我道:“来人,快给我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拖下去杖毙!”
便在这时,那只白狐狸优哉游哉地瘸着条腿爬上了魏晏书的膝盖,而我也到底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一边暗骂这小疯子不把人命当回事,一边使了轻功避开抓我的人,旋旋身逃了。
因为调戏了魏晏书,我那藏书阁宫女的身份已然不能再用,当晚便将脸上那层假面皮撕掉,潜入了魏晏书的寝殿去寻他。
魏晏书那年十六岁,少年人生着一副好容貌,坐在榻上正逗弄着白狐,赤着脚,墨发如瀑逶迤,像仙人,也像只妖精。
我自然不会再被美色所惑,上前就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箍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
“我就只是认错了人,调戏了你一番,你便要将我杖毙、要我的性命。小殿下,上位者心可不能这么黑啊,迟早是会遭反噬的。”
魏晏书是个有气性的,在他委委屈屈地答应要同我道歉后,我到底松了手,他却也没唤人,只当即变了脸扑上来要同我没完。
然而他打不过我。
于是堂堂熹国四皇子在同我见了第二面后,成功被我给欺负哭了。
4
往事向来不堪提。
魏晏书替我拿书、嘲笑我矮是为了报当年藏书阁初见时我欺他、辱他之仇。
他提醒我如今这副身体没有内力,更是想趁我如今没有武功,将我当软柿子一样拿捏。
魏晏书如今是皇帝,我也的确只有认他拿捏的份。
我如今到底有了几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落魄劲儿。
在我把自己关在屋中磕磕巴巴抄了百遍鬼画符一样的经书后,终于解了禁足。
第二天一早,我便赶在魏晏书上朝前来到他的岁寒殿寻他晦气。
这岁寒殿宫人如流水,今儿个有人挨罚去了半条命,明儿个便能被新人替出去,也就一个话少的小太监跟了魏晏书直跟到现在。
今日有宫人给魏晏书束发的时候,不甚扯疼了魏晏书的头皮,要被问罪的时候,我却是从那跪在地上的宫女手上接过篦子而后替魏晏书梳起发来。
魏晏书的头发将将垂于腰,泼墨似的,手中轻轻拘起一捧便会自指间缝隙滑落。
因而他的发也是最难梳的,我边替他梳着发,边摆手示意旁边那些个瑟瑟发抖的宫人下去。
魏晏书似乎默许了,也未曾张口闭口的便要打人姑娘板子,而是偏过侧脸问我:“你会束发么?”
我不会。
但我没说,我只是拿起玉冠,试图将那头长发尽数塞进去。
我自认为这世上没什么能难倒我的事儿,除了给魏晏书束发。
上辈子我还在魏晏书身边的时候,我扯的最多的便是他的头发,至多梳发时也只用一根发带松松垮垮同他系上。
在我试图将他的发拢起却又一次扯疼魏晏书的头皮时,魏晏书到底怒了,一把拍开我的手,骂了声“废物”。
方才我救了那将将要挨罚的宫女,现在魏晏书的怒火便转移到了我身上。
“要臣妾将他们唤进来吗?”我声音很小,颇为心虚地瞅着他。
兴许为了挽回我这一二分面子,他瞪了我一眼,将篦子从我手上抢过,自己束起发来。
我们娇贵的陛下啊,手其实甚巧,曾经身为皇子时,会用草叶编蛐蛐、蝴蝶,会做狐狸灯笼,还会为我做簪花。
他三两下为自己束好了发,戴上帝冕,慵懒的眉目终究缓缓朝向了我,起身轻轻勾住我的脖子,用温柔得能让人腻死的声音道:“抄了几天经,想孤了么?”
我怕是脑子被驴踢了,想他打我、想他骂我,还想他对我冷嘲热讽。
我自然不会这么说,只能试图膈应他。我板着张死人脸,用硬邦邦的声音道:“臣妾可想死陛下了。”
他到底被我膈应到了,当即松手,退后一步,甩了我一脸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魏晏书脾气大不是一天两天了,对如今的我亦是态度暧昧得很,时而勾引时而冷淡,换句话说,便是管杀不管埋。
当夜,我经书抄完自然便又同他睡在一处,他睡床上,我睡地下。
世人皆言帝后情深,魏晏书不纳旁的嫔妃,日日同我这么个皇后宿在一处,却不知他至今没让我睡过床。
我也曾在他睡前惯例撩拨我后,借口地板硬亦或是夜里冷,抱着枕头试图同他睡,无一不是被他从床上踹下去,有次他还因为踹我闪了腰,同我冷脸冷了数天都未曾理我一下。
然而,近来入了冬,夜里更是下了雪,哪怕地龙烧得再旺,魏晏书腿上的旧疾定然还是会疼痛难忍的。
已近深夜,在我听得他无数次翻身后,到底生出那么一二分恻隐之心来。在他翻身至床里侧时,我轻轻掀开被子一角爬上了床,并未同他睡在同一侧而是睡在了与他相反的一侧。
在他反应过来要将我踹下去时,我却是伸手将他冰凉的双腿抱在了怀里。
魏晏书显然愣了愣,他没有再踹我,反倒不安稳地动了动腿,在另一头说:“别这样,我怕你冷。”
声音很轻,还带了点小心翼翼。
我只是轻笑一声,反问道:“明知道自己腿有旧疾,登基五年了,都不知道找个人替你暖暖炕头么?”
整日抱着个死人骨灰能有什么用,能给他暖脚么?
这话我没说。
他挣了挣,到底还是消停了,良久,在我以为他已然睡着的时候,他却是忽然低低呜咽了一声,声音很小,却因周遭太过寂静,反倒清晰地传进我耳里。
我抱紧了他那双如何都焐不热的腿,只装作听不到。
有时候也觉得,魏晏书十六岁那年遇着我后,过得其实并不是太好。
命运弄人,到底将我同他牵在一处。
于是他从一个不讨喜的皇子成了这生杀予夺的帝王,我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但对这天下来说,我的选择又似乎并没有错。
5
他还是四皇子的时候,将我留在身边无非只有两个原因。
一则是他养的白狐喜欢我,二则是因为打不过我。
我半威胁半诱哄,到底让魏晏书给了我一个新身份。
我在他身边用的假名“沈梨月”与我原来的名字口型相像,我又成日顶着魏晏书贴身宫女的身份,人前唯唯诺诺,人后作威作福。
魏晏书脾气不是一般的坏,打罚宫人是常有的事儿,腿疾使然,心思比旁人敏感了点,看不得旁人碰他的逆鳞。
背后嚼他舌根的,亦或是仗着他不被皇帝重视羞辱他的,下场都算不上太好。
他身边伺候的宫人大多规矩老实,不敢有丝毫逾矩,唯独我是例外。
以至于最初魏晏书对我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魏晏书上头有三个哥哥,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太子暴戾,二皇子懦弱无能,三皇子有野心却向来蛮横贪婪。
也因此,魏晏书的日子过得甚为战战兢兢,哪怕他并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哥哥们的,可麻烦总还是能找着他。
我最初并不知道这一点。
因着我这么个奴婢不是太会伺候人,他平日早起去学宫时我大多还未醒,因被我揍哭过,他大多时候却是敢怒不敢言。
我那时心大,以为以魏晏书的身份,他总不会被旁的人欺负。
直到有一日傍晚下了大雨,我去学宫给魏晏书送伞的时候,正瞧见他坐在轮椅上冷冷瞧着对面一个宫女,而陪着他的小太监已然不见了踪影。
那个宫女似乎打翻了桌上的墨,浓墨尽数洒在魏晏书那身浅色袍子上。
明明是个宫女,却比我还会装腔作势,嘴上同魏晏书说着“殿下饶命”,却反倒一手按在魏晏书的轮椅上,笑着道:“殿下这身衣服脏了,婢子推殿下去淋淋雨,墨会被冲掉的。”
魏晏书似乎因为太过屈辱,整个人都在发着颤,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轮椅扶手,指骨泛白,在那个宫女说完后却是伸手一巴掌扇在宫女的脸上:“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滚!”
若排除身份上的差异,魏晏书因为腿疾同人独处显然是处于劣势的。
那宫女被打懵了,骂了句什么,便要用簪子去划魏晏书的脸,我便是在此刻疾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在一声惨叫响起的同时,她的手被我生生折断。
“我是三殿下的人!你敢动我?他定然会杀了你!”宫女犹在惨叫,却并无一人来此,显然守着的人已被支开。
我没理她鬼嚎,只将顺带替魏晏书带来的裘衣替魏晏书盖在身上,冷笑道:“我也是四殿下的人,今儿个我悄无声息把你杀了,四殿下同样也能替我担着。”
我倒也没真杀了她,就只是用簪子划花了她的脸,然后推着魏晏书扬长而去。
回去的路上,魏晏书出奇地沉默,我一手替他撑着伞,一手推着轮椅,还不忘在他身后调侃他:“怎么,我们四殿下平日嚷嚷着要打我杀我的,被旁人欺负一下怎么就蔫了?”
“今天这个宫人原来是我殿中的,因为心术不正被我罚了顿板子逐了出去,后来不知为何被三哥哥临幸了,因为长得好看,三哥哥宠她,便也由着她来报复我。
“沈梨月,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没想着把你杖毙,只是在气头上,话重了些,真要打你,顶多打上你几十板子就把你饶过去了。”
魏晏书声音很低,伴着淅沥雨声,我却还是将这一切都听了进去。
想想也是,一个罪妃生的残废皇子,在这宫中日子能好到哪去,宫人不敢拿他如何,可他的那些个哥哥们却说不准,今天能为了个宠幸的宫女让他被随意欺辱,明天便能轻易决断他的生死。
幸亏魏晏书脾气够坏,尚且能威慑身边宫人,若是气性再温和些,兴许早就被这皇宫吃得渣都不剩了。
待我推着他行至廊下,收了伞,却也没推着他再往前,而是绕到他跟前俯身弯着眼看着他。
那时候的小殿下在我面前也还是个孩子,虽说最初我与这孩子闹了些不愉快,可也仰仗着他被庇护了那么久,也知道这孩子没我最初想的那般坏。
我伸手将魏晏书的碎发撩至耳后,而他瞪着我,才不轻不重骂了声“大胆”,我却是笑着道:“小殿下,往后不会有旁人欺负你了。”
魏晏书显然没想到我说的是这个,他原本微愠的眸子倏然愣住,轻声问:“为什么?”
“废话,不是有我么?谁欺负你我帮你欺负回去,有我在,你在这宫里可以横着走。”我歪着头,一时手痒捏了捏他的脸。
魏晏书这会倒没再生气,眼眶反倒是红了,还不适时地抽了抽鼻子,他要面子,只偏过头不再看我,僵着声音道:“快些把我推回去,我冷了。”
那时我并未想过皇帝那三个儿子究竟有多不堪大用。
我想得还算简单:若是哪一日魏晏书真在这皇宫待不下去了,反正他也没人疼,将他拐走便是,他不能因为自己的腿疾将自己一辈子囿在这皇宫里,总该去见见外面的河山。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屑被皇权束缚、行走在皇权之外的人,护住一个魏晏书并没有什么难的。
可人啊,终究算不过天命。
6
魏晏书丝毫不心虚地同我说,抱着的骨灰是自己过去养的一只狗。
他说以前天寒的时候,他都是抱着狗睡的,抱了几年总归抱出点感情来了,有那么几分不舍,因而便要抱着狗的骨灰睡。
他狗没养过,倒是养过一只狐狸。
他以前睡觉也没抱过旁人,只是颇不要脸地抱着我才能睡。
我后来也想通了,早在上辈子初见的时候,我无心之失说他是狐狸精,他记仇记到这辈子,非说我是他养的爱犬。
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没必要跟一个年近三十岁的孩子斤斤计较这些,总显得自己不太成熟。
我如今这身体是顾长史的小女儿,十七岁,倒也不至于让旁人觉得我这头老牛吃了魏晏书这么棵嫩草。
在魏晏书同意我当他的人形暖炉后,他那骨灰盒也在我的规劝下被他收了起来。
我在夜里睡下后,故意从床尾折腾到床头,当我从被子里钻出头来时,正对上魏晏书那双睁着的眼睛。
他此时还醒着,我方才的一番折腾定然都被他瞧在眼里。
我怕他又踹我,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声音也闷闷的:“别踹我了,我现在身娇体弱,可经不起你一次次的踹。”
他嗤笑一声,不轻不重地打了我后脑一巴掌,同我道:“皇后,孤知道你垂涎孤,不要再为你那色心去找旁的借口了。”
“是啊,臣妾对皇上起了旁的心思,皇上便莫要在勾引了臣妾后还把臣妾给推远。”我轻声抱怨。
“孤由你抱着,可你若对孤动手动脚,孤就把你手剁了,”魏晏书此刻犹在威胁我,话虽狠,可他却下意识回抱住我,将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良久才轻声道,“这样就够了。”
魏晏书这皇帝当得还算风光,大权在握,亦向来生杀予夺,他削弱旧臣势力,对朝堂制衡亦有那么几分独到见解。
他姑且算是个有道明君,然而他初初登基的时候北疆仍三天两头挑起战事,也曾占过熹国边境处几座城池,魏晏书虽极力去还这江山清平,可江山却并不安稳。
魏晏书派的是旧年韩老将军的儿子韩闵风前往定北关外,已然有四个年头。
如今北疆投降、战事初平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韩闵风不日便也要回京了。
朝中曾有大臣同魏晏书谏言过,他们要魏晏书收走韩闵风手上的兵权,对他加以打压制衡,毕竟作为一个帝王,臣子功高盖主、手握重兵如何来说都是大忌。
韩闵风他爹就是这么死的,当年快要大败北疆、风头最盛的时候被先帝派的人暗算的。
这事儿本就并不光彩,对外只言这韩老将军死在战场之上,可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韩老将军是怎么死的。这一死,先帝心腹大患被除去,却也让边境再度失守,而裕怀王魏荀趁乱集兵谋反。
先帝尽是干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除了心黑了点,脑子也不太灵光。
可魏晏书同先帝一样,是个脑子不甚好的皇帝。
皇室同韩闵风隔着杀父之仇,魏晏书不仅用韩闵风为将,如今大捷,更未有任何收权的意思,反倒琢磨着等韩闵风回京予个侯位给他,这几天没旁的事,尽在纠结封号了。
魏晏书近日因为战事初平,心情倒稍微好了些,甚至在使唤我替他磨墨的时候开玩笑说他没封后的时候,外面那些刺儿头也是这么跪着求他纳妃的,现在闲的没事又跪着阻止他封侯。
于大局来说,魏晏书大可就此收了韩闵风的权,然而他却将韩闵风往高处抬,韩闵风击退北疆、立了战功,倒不至于被捧杀,那便只剩另一种可能,魏晏书不顾中间隔着的先辈们的仇怨,在给予韩闵风更大的权势。
然而有些事却也不该我来问,我只是试探着同魏晏书道:“现在朝中的人都在传皇上脑子被驴踢了。”
魏晏书横我一眼,却也没有动怒,他只是搁下手中的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韩家未曾对不起皇室分毫,反倒是先帝负了韩家,将军于阵前为国厮杀,不该落得被猜忌质疑的下场。”
魏晏书有仁心,那是向来刚愎自用的魏姓皇室所没有的,早在当年我就窥视出分毫。
“你就不怕日后韩闵风功高震主,当真去行谋反之事?”我终究没忍住反问。
“这国并不是孤一个人的,而是天下人的,同样,韩闵风既为领将,他也并非是为忠君而战,他只是为了这个国家。若有能力给天下清平,越过皇权拿走这帝位又有何妨?”魏晏书看着我,说的话却是颇为惊世骇俗。
换作旁的人,此刻也许会以为自己触碰到帝王的逆鳞,战战兢兢跪下来请罪了,可我却不同,我听得这些只是觉得难受。
他继而扯了扯我的袖袍,声音很轻,隐隐带了落寞之意,他说:“况且你也不希望我成为一个无道之君。”
我知道,这句话并不是说给如今的皇后听的。
只是说给了这副身躯现在的主人。
7
魏晏书的腿是被他的生母砸坏的。
他那已然死去的生母觉得一个残废是不会无端卷入这皇储之争的,若不去争,亦对这大局无用,似乎便能够在这宫中活下去了。
实际上,权力之下,并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我在他身边一待就是三年,舍不得他被这宫中的豺狼虎豹给吃了,自然也舍不得走。
我每日只需照顾着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魏晏书养的那只白狐狸总爱乱跑,在一个黄昏窜了出去,便再没了影子。
魏晏书这人性子冷淡,并不爱亲近活人,对那只白狐反倒甚是喜欢,便使唤我推着他的轮椅一起出去寻它。
在太液湖边,我们看到了爬上树的白狐,而白狐也正从树上窜进魏晏书的怀里。
魏晏书便是在这时被先帝给叫住的。
那年魏晏书十九岁,已然生得芝兰玉树,风姿清隽。
除了那双腿,似乎再无旁的缺点。
于是,在那个黄昏,夕阳的红色微光细碎洒在少年的发上、衣上,先帝偶然间遇到来寻白狐的少年人,似乎也从他身上窥得那么几分旧人的影子,终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来。
帝王心思莫辨,不仅询问了他的课业,还说要寻医者去治魏晏书的双腿。
也是自那日以后,他时常召魏晏书陪着他下棋。
少年人虽不良于行,整日困顿在这宫墙之内,但周身却自有一股矜贵之气,才学眼界亦不输于他任何一个哥哥。
宝玉虽蒙尘,却也能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魏晏书自从重新得了先帝的青眼后,他身边却也蓦然危机四伏起来。
那时太子结党,被先帝软禁,隐隐有了被废的趋势,而先帝却又寻了医者来给自己的小儿子治腿。
我知道魏晏书一直以来都不想去争些什么,他哪怕因为双腿而被人耻笑厌弃,也从未曾打算站起来过。
他总爱将自己闷在藏书阁里,读四时山川风物,各地人情。他时常会问我,以后等他有了封地,能不能带他出去看看。
我犹记得那个雪夜,魏晏书被皇帝身边的宦官推走,彻夜未归,我是在一个废弃的宫殿里寻到他的。
那宦官被人收买了,将魏晏书反锁在冷宫的一间屋子里,我踹开门的时候,他正蜷缩在角落,轮椅已然被人砸烂了,头埋在臂弯里,长久未曾动弹一下。
而他的身边,正是那只白狐的尸体。
于魏晏书而言,他父亲一时兴起的宠爱、他腿伤的痊愈、那只白狐的性命,亦或是他那如何都不肯屈服的自尊,都能轻而易举将他彻底击溃。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也上去同他挤在一处,伸手轻轻抱住了他。
“梨月,我以为它在我身边能过得很好,可因为我喜欢它,他们就把它杀了,还想把我锁在这里让我死。”他整个人靠在我肩上,声音带着颤。
我不会安慰人,也就只能一下下抚着他的背:“今天是我不好,一时大意,让人把你给带走了。”
“护着我并不是你的责任。”到底还是个孩子,魏晏书再开口时已经带了细微哭腔。
他继而伸手遥遥指向窗外的宫墙,同我道:“我是个废人,我也知道我这一生未必能有善终,我总得死的,你救不了我,梨月,我不要你了,但你得从这里走出去啊。”
我一直都知道,这魏家人的皇位是用鲜血来堆砌的,他们姓魏的都是权力下的异化者,骨子里天生弑杀,天道、人道皆不顾惜,百姓流离失所、家国陷于战乱对他们而言远没有手中的权势重要。
为这么一个皇室效忠其实挺悲哀的。
可魏晏书不一样。
他不要我护着他,他希望我活着从这宫门之中走出去。
若说皇帝的几个儿子里谁更适合继承这帝位,我在这一瞬,除了眼前人,再也想不到旁的。
我掰过他的脸,强迫他与我对视,同他道:“小殿下,你有没有想过,同你那些混帐哥哥们争上一争?”
那天我把白狐埋在了冷宫中的一株杏树下,而魏晏书哭了一场,是抽噎着被我给背回去的。
少年人沐浴后,我将他给抱上了床榻,正准备去外间睡下,他却是蓦地从纱帐中伸出一只手攒住了我的衣角。
我回身,透过重重纱帐与昏黄烛影看着少年人纤细的轮廓以及那莹白如玉的一截皓腕,终究可耻地起了那么一二分色心来。
而魏晏书犹然不知,只是说:“你别走,在这里陪着我,外面下雪,我腿疼得厉害。”
魏晏书的双腿一到冬日便会疼痛难忍,所以每个冬日他的房中都要放足够多的火盆。
在我的记忆中,那日是极冷的,兴许是因为外面纷飞的大雪,也兴许是魏晏书那日遭了不少的罪。
我心疼了,于是就这么留了下来。
明明八风不动任他吃豆腐的人是我,临到末了,他却是抱着我委屈得哼唧出了声,他贴着我说:“梨月,你让我同他们争也不是不行,可你往后都得让着我,就像今天这样,好不好?”
他这话说得还挺清楚,我若愿意委身于他,他就按我说的同他的哥哥们去把王位争来。
魏晏书仗着年轻貌美勾引我,而我也同样被他招惹得昏了头。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同他究竟是谁吃得亏更多一点。
8
韩闵风回来后被封了侯,兵权愈盛,朝中有人想打压他,偏生魏晏书并不想管。
那时节恰是初春,春寒料峭,魏晏书那可耻的自尊心依旧没容许我去碰他分毫。
他这人如今信神信佛,单独辟的那间佛堂里成日香火不断,他既然信,我便也姑且跟在他身后信上一信。
毕竟我已然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于是在魏晏书又撩拨了我一通火后,我跑去佛堂坐在蒲团上读清心咒。
却偶然在这佛身后瞧见一块牌位,一幅合上的卷轴以及那已然被他收起的骨灰。
我这人虽粗俗却还认得字,牌位上“爱妻韩凛烟”这几个字倒也看得分明,旁边落笔正是“愚夫魏晏书”。
一时之间,脑袋里似有什么轰然炸开。
我身边侍候的宫女正是这宫中的老人,对一些宫廷旧事也知晓一二,我到底偏过头问她:“皇上为何要在这佛堂供那么一块牌位?”
我身为皇后,在魏晏书的佛堂里瞧见别的女人的牌位,一口“爱妻”、一口“愚夫”的,如何看都似乎不成体统。
也因为我这一问,吓得那宫女战战兢兢跪了下来,低着头道:“回皇后,韩凛烟是裕怀王魏荀的王妃,在裕怀王被杀那年就已经绞死了,她同皇上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奴……并不知道。”
其实从这牌位在这出现开始,有些事我也已然心知肚明,开口再问不过求个心安而已。
然而她的回答并没能让我心安,直到我出了佛堂回到魏晏书身侧,也没敢同他说上一句话。
魏晏书这会正在书房批奏折,并未有旁人在跟前侍候,往常兴许我已经坐在不远处把置在桌上的夜明珠当弹珠玩了,然而今儿个我规规矩矩地站着,就看着窗外发呆。
魏晏书不知怎么的从奏折里抬起头来,横了我一眼,将手中茶杯往我跟前推了推:“添茶。”
我听得他的声音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亦步亦趋地朝他走了过去,正欲替他倒茶,门外却蓦地有内侍通传,说韩闵风来宫中觐见。
于是我手又抖了一下,茶壶里的水也不由自主地倒往了茶杯外,弄湿了魏晏书正写着的奏折。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蛋。”魏晏书如今并不吝啬多骂我两句。
我尚来不及反驳,韩闵风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待门合上,屋中便只剩三个人,魏晏书八风不动地坐在上首,韩闵风看都未曾看我,只是上前行了礼。
而后倒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往旁边一坐,蓦地冲着魏晏书开口:“皇上,你就省了这条心吧,人都死了,你占着她的骨灰还真能把死人变成活人?”
韩闵风其人,因为韩老将军被迫害至死,向来看不上皇家,也没什么君臣概念,最是散漫无礼。
年轻气盛的时候甚至说过如今韩家就他一个男丁,皇帝若赶尽杀绝,他脑袋落地之前先把狗皇帝脑袋砍了此等惊世骇俗之语。
魏晏书未曾理会韩闵风,而是抬眼看向了我,那一眼没什么情绪,却也足够让我毛骨悚然。
他心知肚明我这皮囊下究竟是谁的灵魂,只不过他从来不言明,我亦从来不点破,我甚至因为如今这身体弱得连半分武功都使不出来,终究从欺负人的那个成了被欺负的那个。
我大抵知道,维持了那么久的平静在这一刻终究碎成了渣。
“是家妹对不住陛下,欺骗了陛下的感情,但你们姓魏的也从来没让我们韩家安生过,陛下如今连皇后都纳了,同家妹也扯平了,你就行行好、收收手,早点让家妹入了韩家祖坟吧。”
韩闵风说到最后语气隐有不耐,似乎魏晏书不应承下来,他今儿个能动手去揍天子。
如今他对魏晏书没大没小我无甚所谓,只是他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终归激怒了我。
我将手中还提着未及放下的茶壶砸向了韩闵风,骂道:“韩闵风,你再胡说一句,我把你这不害臊的东西皮给扒了!”
韩闵风旋身躲开后再看向我的时候彻底蔫了,这世上能这么骂他的也只有一个人。他指着我半天未能说出话来,半晌才轻声道:“韩凛烟,你真活了?”
“干你屁事?”我吼了回去。
“要闹都给孤滚出去。”魏晏书这会才缓缓开了口。
“皇上,你听臣妾解释……”我话未说完,魏晏书一把扯过我的腕子。
他这会瞅着我,眼神里终究有了那么几分恼怒,近乎咬牙切齿地唤着我的名字,他说:“韩凛烟,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那是魏晏书生平第一次唤我本名,我也知道,在魏晏书知道我真实身份后,我大抵得完。
还是死了好,我恨不得钻个地洞重新躺回去。
9
我本名叫韩凛烟,韩闵风是我兄长,裕怀王魏荀是我曾经的夫君。
入暗庭是我自愿的,当年嫁给魏荀也不过是任务的一部分。
我亲爹死了,而我依然替皇家卖命也没别的理由,无非是想借魏荀的手将狗皇帝从皇位上踹下去。
后来我同魏荀夫妻数年,也到底窥视出他身上残忍暴戾的性子,亦知道若他继承大统,这天下差不多得完。
我于是便也把魏荀扳倒,却未曾想皇室不顾惜我的性命,在魏荀死后亦密谋将我处死。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从暗庭脱身后改换面容、身份入了这皇宫,试图去杀狗皇帝。
皇帝没杀成,反倒同他小儿子在一起,还让他小儿子当上了皇帝。
魏晏书这样的少年人,最是纯情。
我知道我作为一个寡妇,瞒了身份顺带瞒了自己前夫的存在,欺骗了魏晏书的感情,总归算不得太厚道。
当年我以韩家孤女的身份被赐婚给魏荀时,也不过才十六岁,裕怀王魏荀是皇帝的同父异母的弟弟,那一年他未过而立,总也还是个俊逸长情的男人。
他将为我父亲报仇作为谋反的借口,张口闭口便总将爱我挂在嘴边。
可他不顾惜人命是真,在知道我的身份后不信我、防备我亦是真的。
六年夫妻,没能做到相敬如宾,倒也让我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做相顾成仇。
后来他被叛军包围,死前到底愿意说出那么一二真心话,他说他爱我,还说这江山丢了,他也没什么能带走的,求我同他一起死。
魏荀的爱,我要不起,自然也没想要过。
我也不知魏荀最后怎么想的,他在我拒绝他之后,反倒派人助我假死脱逃,给我留得一线生机。
我自始至终没爱过魏荀半分。
可魏晏书不一样,他是个招人疼的孩子,我总试图将他这一生没能得到的爱都补给他。
我在魏晏书跟前伺候了几年,所有人都觉得魏晏书喜怒不定,脾气还坏。
只有我知道这是他装出来的。
他这孩子挺娇气,也要面子,心肠却是再柔软不过。
知道自己殿里的宫人同宫外的郎君私会,明面上重罚了她,却是故意放她出宫嫁人。
有才入宫的小内侍,撕心裂肺哭着说想家,魏晏书那日心情不好,坐在轮椅上拽着他衣领当着众宫人的面狠狠呵斥了他一通。
被我推走时故意落下一条帕子给他擦眼泪,嘴上虽骂得凶,却在小内侍的腰间偷偷塞了一块糖。
他知道我会轻功,想离得近点看月亮,总在夜深人静时,要我抱着他坐屋檐上看月亮。
他问我宫外的月亮和宫里的月亮哪个更好看些,还觉得我们两个投在月光下的影子像是太液池上偎在一起的两只鸭子,还会因为我反驳那是对鸳鸯而同我置气。
魏晏书在这宫中,总还有那么一股未死的天真,不曾因命运不堪而郁郁,更不会因双腿残疾而自弃。
以至于那天他说初见时说要杖毙我是气话时,我本就已经信了。
随着那三年细水流深、点点滴滴,我到底拒绝不了他一番真心。
我大魏晏书六岁,然而他同我言及喜欢时也已然成人。
他后来愿意放手一搏,答应了让太医来治自己的双腿,每日针灸剧痛难忍,他愣是一声都未吭,总是攒着榻上被褥,结束的时候手上亦满是掐痕,然后才带着泪,哭着要我亲他抱他。
他亦是在他哥哥派人刺杀他、我与刺客交手之时,想替我挡去暗器才第一次从轮椅上站起来的。
魏晏书站起来后还比我高上些许,如孤松独立,玉山将崩,有着谁都无法比拟的傲然意气。
他讨得皇帝的喜欢,同他那些总在觊觎皇位的哥哥们周旋,开始培养朝堂势力,他若双腿未废,他本该是天生的弄权者。
再往后那些年,朝中污秽未曾浸染过魏晏书半分。
哪怕周遭已危机四伏,步步落子皆难衡量,我再问他当了皇帝后想做什么时,他也只是说:“我想要人人皆有归所,世上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有闲心去赏月观花,想那些孩子们哭的时候都有糖吃。”
再无战乱,忠君爱国的臣子不会含恨而终,亦无尸位素餐者压榨百姓。
这是他的君王之道。
于是几年风雨如晦,如履薄冰,他终究在太子被废、皇帝病重之时夺取了先机。
10
我知道魏晏书生气了。气得还不轻。
不然也不至于我同他重逢那么些日子,他都未曾与我相认。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报应来得快,任谁都遭不住。
我也就瞒了他一桩事,如今终于将一切都挑开了,我便也不欲再装傻。
我以前在魏晏书面前用的是假名,“梨月”与“凛烟”,口型相近,若不去细究决然不会发现的。
我死之前并没有想那么多,总归是已死之身,就算魏晏书真知道了气不过,也就是将我从地底下挖出来鞭尸三百。
可我没想过我还能在五年后重生,新仇旧恨也终究有重新算的那日。
韩闵风本来是跑过来同魏晏书讨要我的骨灰的,被我骂了一通后,终究发现我还活着的事实。
气势汹汹地前来,窥得我同魏晏书之间的不对劲后,他亦只能在抱了我一下、抹了几滴泪后让我自求多福,自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去了。
殿内瞬时落针可闻。
魏晏书如今是天下之主,气势自然不同往日,我战战兢兢地回身,而他就直直看着我什么话都没说。
这是在等我解释。
“当年我的确是嫁过人,对你隐瞒了身份、欺骗你的感情终归是我不对,你骂我畜生也好、打我也好,都随你,但……”
后面的话魏晏书没让我说完,天翻地覆之间他一把将我扛在肩上,转而将我扔在书房后面供他休憩的卧榻上,整个人都覆了上来。
魏晏书虚虚罩着我,我抬眼正瞧见他那双已然趋于疯狂的眸子,内里裹挟着的疾风骤雨在下一刻便要将我吞噬殆尽。
“韩凛烟,你就是个混蛋!
“要不是你对我起了色心,我至于去为你争这个帝位吗?
“我不想管这国家,更不想把什么大义挂在嘴边!我骨子里早就烂透了,从你死的那天开始,我只想拉那些人同你一起陪葬!”他终究嘶吼出了声。
魏晏书当年争帝位,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要我顺着他。
想来想去,似乎是我亏欠他亏欠得多一点。
自我同他重逢,他鲜少再外露什么感情,喜怒不形于色,他从来都是个合格的帝王。
“我等了你五年,我寻来术士,还修佛堂日日念经祈祷,我想让你活过来,可我总还等不到你。
“我总想着,再等上你一年,若你还不回来,我就从最高的宫楼上跳下来,什么都不管了,去为你、为这个天下殉葬。”
他轻轻呢喃着,笑得快意而解脱。
尚等不及他再发疯,我一把按着他的后颈,手缓缓上移拆下他束发的冠,逼得他俯身与我鼻尖相对,在他不及反应时吻了他。
魏晏书大抵是疯了五年的,对外喜怒不形于色,想拿我问罪、同我撒气,却成日只能对着一捧不会说话的骨灰。
他出不了宫墙,却凭空生出许多暴烈阴诡的想法,然而他始终恪守那么一个底线。
魏晏书自始至终都是温柔的,温柔地治理着一个国家,温柔地去生又温柔地想着去死,他将所有暴戾的情绪都尽数压下。
直到在同我相认的这一刻,才将多年的委屈尽数倾泻而出。
我手最终按在他后背上,道:“我已经回来了,你做皇帝已经做得够好了,但往后你得对自己好点。”
他身上有疤,我不知道这疤是怎么来的,我也没问,他这五年于我而言本就是不堪去问的。
他终归被我这一吻安抚到,收起了无端肆意的情绪,只嗤笑一声道:“孤家寡人死了后也是孤魂野鬼,哪用得着你来管我?”
他继而赌气般地低头错过我的唇,蓦地咬住我的脖子,这一下咬得不轻,我微仰着脖子,轻笑出了声:“小殿下可是这人间帝王,死了也得万人簇拥,俯首称臣,怎可能是孤魂野鬼?”
他如今是九五至尊,又迟迟不肯同我相认,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唤他一声小殿下了。
魏晏书不曾说话,只是咬我咬得愈凶。
11
魏晏书骂我“狗女人”。
如今他骂我什么我都觉得是我该受的,整日腆着张笑脸同他说我爱他。
我知道他这人最是心软,说两句话哄哄便好。
我后来亦同韩闵风私下见过一面。
他知道我活着,没了武功,亦没了美貌,整日只能在这宫中仰魏晏书鼻息过活,因此嘲笑了我许久。
在他笑够了以后,我才问他:“你能不能谋反,把魏晏书从这皇帝位置上踹下去?”
姓魏的死差不多了,魏晏书登基后肃清了一番朝堂,如今又并无后人能继位。
韩闵风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差点没憋死,他继而同我道:“当年是你求着我助魏晏书登基的,现在你怎生又反悔了?”
“他当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开心,我想让他从这宫墙中出去。”我这会很平静。
其实当年若没有魏晏书,韩家应该是会反的。
魏晏书他什么都懂,他知道韩家忠国并不忠君,君是明君尚能俯首臣称,若君是昏君,便也不会顾惜什么君臣礼节而将这皇族彻底推翻。
当年魏晏书无可选择,哪怕他并无争储之意,也从来是被推着一步步向前的。
他的兄长们不会放过他,他亦不可能独善其身,他只能去争。
若不争,便会死,若争了,尚还有一线生机。
魏晏书从来都只有一条路能走。
他这些年,做着他的皇帝,不得倚仗,不得仰望,亦无人亲近。
俯仰之间,爱恨终究不由人。
魏晏书从封韩闵风为侯那日开始,他就已经想放权了。
韩闵风在战场上待多了,虽然神经粗了些,心思却不比旁人浅,兵法与权斗有时候本是相通的,如今愿意同魏晏书称臣,无非是因为魏晏书是一个明君。
韩闵风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问我:“那你呢?”
“哥哥,我命短,如今重活一次兴许活不过三年,想着最后再陪他行上一段路,也不枉此生了。”我声音很轻,似乎下一刻便要散在了风里。
韩闵风愣住,而我上前紧紧抱了抱他,同他说:“我求你的最后一桩事,你就允了我吧。”
我旧年同魏荀还是夫妻之时,曾亲眼看见他府中一个术士复活过已死之人,那人是魏荀的部下,后来借他人身体得以还阳,不过只活了三年时间,而那人的妻子亦出过一场意外,身体渐弱。
到头来,该死的人依旧死了,而活着的人还得接着惦念。
及至后来我隐瞒身份入了藏书阁,平日闲来无事,亦曾翻到过一本书,上面记了一些失传秘法,亦对死人复生之事描述了一二。
我亦是那时才知晓,死人复生本就有违天道,却也并非不能。
需要至爱之人极致的惦念将魂魄彻底锁住,并用三年的寿命去换死人三年还阳。
三年本是极限,因为这三年寿命最终会变成命中本无的劫数应在施术之人的身上,借着身体的亏损去换旁人的性命。
那顾长史并无什么小女儿,而这副身体原本的主人不过是一个死囚,借魏晏书之手偷梁换柱、改换了身份,再借顾长史之女的身份嫁他为后。
他要娶的人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
有些事儿兴许荒唐,可我却知道,这世上并无凭空掉下的馅饼,亦不会有不付出任何代价便重生的人。
直至韩闵风离开,我才慢慢朝着佛堂的方向走去。
佛像后面除了我的骨灰与牌位还有一幅卷轴,我上次并没有打开过。
魏晏书身边的内侍正在佛堂里擦拭着香案,见着我后躬身行了一礼。
这内侍名唤杜恒,年岁不大,亦是留在魏晏书身边时间最长的一个宫人,长得甚是清秀,也正是多年前入宫时被魏晏书教训了一顿的那个小内侍。
我径自走了进去,将那卷轴打开,是一幅画,画上的女人亦是前世的我,只不过穿着一身红裙,如血般的红色,眉眼凌厉美艳,刺眼夺目。
我除了出嫁那日,从未穿过红裙,因出身将门,我通常只喜穿深色衣服。
如今见着画里的自己,却总还觉得陌生。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杜恒:“小恒子,陛下当真为了这个女人疯了五年么?”
杜恒不卑不亢于我面前跪下,看着这幅画恭敬道:“陛下的确是念了她整整五年,她是曾经的裕怀王魏荀的王妃韩凛烟。
“远在十几年前,魏荀谋反被擒时韩凛烟就死了,陛下那年不过十五岁,因为腿疾从未曾出过宫,亦不可能同裕怀王的王妃有任何接触。
“可他不娶妻的原因也的确是因为他爱着一个对他来说本就虚无缥缈的女人。”
魏晏书这人死脑筋,认定了谁便撒不了手,我垂眼瞅着杜恒,说:“你这孩子不是陛下的人么?怎么我问你话,你一股脑全说了?”
杜恒笑了笑道:“陛下曾嘱咐过奴,陛下既与皇后结成夫妻,那么便要对皇后知无不言,不可隐瞒。”
“那这幅画又是怎么回事?”卷轴依旧在我手上展开着,满目的红却也渐渐让画中人的眉眼尽数淡了去。
“陛下爱着韩凛烟,却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那时韩将军在外征战,将军府形同虚设,陛下便疯狂去找裕怀王身边擅画的旧人。
“裕怀王身边的部下几乎都死光了,砍头的砍头、下狱的下狱,只有一个擅画的谋士答应替陛下画韩凛烟。
“这画画成之后,那谋士刺杀了陛下,亦触柱身亡,画上的血正是陛下的,谋士身上并无利器,只是在将画逞给陛下时以笔做刃,正刺进陛下的左腹。”杜恒在说罢这些后便静默不再言语。
我近乎茫然地盯着那幅画,又思及那日我触到他身上的疤痕,原来我这三年的寿数正应了魏晏书的这一劫。
而画上所绘的我兴许最初穿的并非红衣,正是被魏晏书的血所染红的便顺势将裙色改成了红色。
“同她说这些做什么?让你知无不言,没让你什么话不经脑就说出来。”魏晏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在听得那声音时将卷轴放下,蓦地转身扑进了魏晏书怀里。
魏晏书没躲,他挥手让杜恒下去,直至门复又合上,他才轻声叹了口气:“我那时候已经记不得你的模样了,才找了魏荀身边的旧人来画的你,受了伤是我不对,你别难过。”
我早已经熟悉了他的拥抱。
无关前世的风月纠缠,只因我魂魄被锁在那方骨灰盒的五年里,我虽无甚意识,却也知晓是魏晏书用心口的余热暖着我,将我的魂魄暖了整整五年。
12
在我的前世,魏晏书一共只看过两次我真正的脸。
一次是他要将我杖毙、我找他算账那夜,还有一次就是我死的时候。
因着身份使然,我那张脸到底不太见得了光。
其实魏晏书没少劝哄我将面上那层人皮面具撕了让他看看。
倒也没别的原因,不过是他第一次见我本来面目时惊鸿一瞥,虽被我给欺负哭了,却也因我长得太过好看而出于私心将我留了下来。
我总觉得魏晏书对我是一见钟情。
后来皇帝还未封他做储君,可朝中上下都知道魏晏书是最得宠爱的那个。
我对这皇家一时兴起的亲情并不信任。
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魏晏书愈受重用,所有的明枪暗箭亦都会指向他一个人。
皇家本来就是这样,愈是喜欢愈无法表现出来,因容易招致祸患。
当魏晏书同我说皇帝心中的储君人选其实是三皇子的时候,我亦知晓,皇帝这些年待魏晏书的好只是为了引祸,魏晏书从头至尾只是一枚棋子。
那日似乎也是个雪天,哪怕腿上放着暖炉,他的腿亦不曾暖上半分。
彼时皇帝病重,他替皇帝分担部分政务,夜深犹未能睡。
我心疼他,便跪坐在地上将他的双腿尽数拢在怀里,头顺势枕在了他的膝上。我问他:“难不难受?”
当时他只要同我言及一分难受,我都能提刀去把皇帝给砍了。
可魏晏书却只是摇头,他放下手中的笔勾过我的下巴俯身给了我一个缠绵悱恻的吻,眸子里更是溢满了深情。
他说:“梨月,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只是因为你,不然我没办法站起来,更没办法活到现在。有你陪着我就够了。”
魏晏书随着年岁愈长,总会说些旁的男人都无法说出口的情话,亦毫不遮掩地表达对我的爱和依恋。
我曾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有离开他的那日,不管于他来说这场争斗究竟是胜是败。
然世事盈缺皆有之,谁都无法去预测未来。
在皇帝驾崩前一日,三皇子屯兵欲反。
我易容扮成了魏晏书的模样,不管魏晏书如何抗拒,我依旧打晕了他,让人带着他从宫道逃出去,寻韩闵风搬救兵平叛。
我知三皇子此等性子定然不会放过魏晏书,因而让魏晏书以捉拿叛臣的理由带着韩闵风的士兵将三皇子给反杀。
三皇子不知皇帝最后的遗诏上会是立他为储君,反倒选择了最险的一条路。
他如此便也给了我机会,他将我连同快死的皇帝一同困在了殿中,哪怕外间有重兵把手,我依旧在皇帝病笃时将那传位诏书烧了个干净。
诏书不毁,魏晏书永远都无法名正言顺地登基。
直至皇帝薨逝,三皇子的兵亦闯了进来将刀剑齐齐指向我。
魏晏书也是这时带着韩闵风的兵赶来的,然而魏晏书当了这黄雀,却在最后关头选择罢手,他想要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与功勋来换我一条命。
其实到了这地步,我本就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我骂他“傻子”,在他欲上前换我的时候却是提刀挡开指向我的利刃,直逼三皇子而去,于是在我持刀杀了三皇子的同时,三皇子身边的死士亦持剑自背后刺穿我的身体。
最后一切到底尘埃落定。
魏晏书仓惶间疾步上前堵住我身上的血口。
我知道自己救不回来了,最后虚荣心作祟,撕开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同魏晏书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让他往后娶妻时莫要娶比我好看的,我这人善妒。
13
魏晏书向来听话。
他让我复生便当真找了个不甚好看的皮囊,让我连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我舍不得骂他。
像魏晏书这般娇气的人,到了这而立的年纪,也愈发喜怒无常起来。
上一秒被我抱着说让我别难过,下一秒又将我死命推了开来,阴恻恻地开了口:“嘴上说着爱我,在我身边那么多年都不愿意以真面目见我,你其实从来都没喜欢过我吧,只是可怜我而已。”
魏晏书又兀自同我生了一天闷气,在我晚上伺候他歇息的时候,他却是一把将我推开,背过了身去。
“你分明就是在无理取闹,我哪有不爱你,真不爱你至于陪你那么多年?”我试图扒拉他。
而他蓦地回身死死看着我,声音却很轻,他在身边道:“裕怀王王妃韩凛烟,十五岁入暗庭,十六岁嫁与裕怀王魏荀为正妃,六年筹谋终寻到证据为皇室剿灭叛臣,反被皇室陷于不义,最后假死脱逃。
“若没有魏荀,你便不会活着,更不会遇到我。他爱你,所以他就算自己死,也要让你活命,你同他六年夫妻,你怎可能不爱他?
“你对我只是怜悯和施舍,你做的一切只是想为这天下寻来一个明君,其实你从来都没爱过我。”
我到底知晓魏晏书自我重生后那些无缘由的怒火是因何而来了,他觉得我爱的是魏荀,他亦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被爱过。
小殿下心思向来敏感,有些事儿啊闷在心里始终只让自己难受。
“做魏荀的妻子做得甚没意思,他嘴上说着爱我,还纳了无数侍妾,背地里却总还想杀了我。
“可我的殿下不一样,他还年轻,他愿意给我全部的爱,并不像曾经的魏荀,只能给上三分。”我凑近他抱着他,而他终究没再推拒。
他转身正对着我,暗夜里细微烛光衬得他眼睛很亮,声音却依旧小心翼翼:“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笑着吻他。
他抓着我的手腕,回应了我的吻。
魏晏书如今是帝王,可他并不吝啬于将自己活生生剖开,将他的本来面目尽数展现在我面前,五年的隐忍惊徨、无助落寞直至如今从来没能退却过半分。
他在一场情事将尽时执过我的手覆在他的眼睛上。
我能察觉有潮湿温热的眼泪自我掌心划过,而他开口亦带着鼻音,他说:
“韩凛烟,从你回来以后,我发现这五年啊我对你的执念已经大过于爱了,我其实没你想象中那么爱你。我也没办法信你是真的爱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平静地说着这些。
重来一世,上辈子的爱恨皆模糊,好似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可世间欢爱,痴心辗转,又岂是一两句话能够轻易断定的?
我想要带他走,想要将我剩下的日子全都用来陪着他。
他现在却未必再需要我了。
14
魏晏书一直都知道韩闵风要反。
然而未及韩闵风收权,魏晏书自己却先他一步下了废后的旨意。
细细算来,我同魏晏书之间,相携着走了九年,前八年是为前世,后一年则为今生。
我同他做了一年真正的夫妻,他从来都不吝啬对我好。却再未言及半分喜欢。
他说他当皇帝当久了,心肠也比旁人冷硬凉薄了不少,他对我所剩的似乎只有亏欠。
我不知他话中真假,也向来不欲探究他对我还有无爱意。
我知自己是将死之人,自然不会想着让还在世的人去惦念我一辈子。
他将废后诏书拿给我的时候,已然入秋,秋风萧瑟,红枫自窗外飘飘摇摇飞入了桌案上,被魏晏书拾起,提墨在上面写了一句诗:相思不比相逢好,此别朱颜应老。
他写完后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将手中红枫搁在一边对着我笑道:“以前总能瞧见有宫人借红枫往宫外传情,便也总想在红枫上写首情诗送你,当年我年纪太小,又怕你嫌弃我太过幼稚便也作罢了。
“那时候啊,我是真的很爱你,你死的时候,我的确想陪你一起死的。但后来午夜梦回,忽然便想起,你从来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过的。
“我们魏家为了一己私欲,汲汲营营,苦心算计,韩将军被杀,而你作为韩家孤女下嫁魏荀,最后亦被家国舍弃,这世间,未曾善待过你分毫。
“我没什么能做的,就是想把我魏家欠你的全都还给你。”
魏晏书眉目间隐有寂然之色,他转而将诏书递到我的手里:“对我来说,一年夫妻已经够了,那些旧年的妄想痴怨早就已经随着年华逝去尽数成了灰,我不爱你了,也不欲再强留你。”
到头来,哪怕我同他之间已经没了情爱牵绊,他想给我自由,我亦想让他从这牢笼之中解脱。
“魏晏书,若还有这么一个机会,让你摆脱这帝位,你想出去看看么?”我将诏书接过问他。
魏晏书笑起来时其实很好看,如夜空星尘廖落,瞬时微光亦沾染了他眉间唇畔,他说:“等到那一天的时候,也许吧。”
他最后抱了抱我,将头埋在我颈边许久,我也没有推拒,就只是任他这般抱着。
魏晏书一直都想去看看这宫外的广阔河山,他既然不需要我,那么往后他一个人去看看也是好的。
尾声
我一直以为,魏晏书让我重生,只是为了让我同他好好告个别。
其实三年嫌多,我只陪了他一年他便将我送走,与了我两年自由。
我知他,我亦知他同样知我。
不然再相逢时,他不会一眼便认出我,也不会同我说让我在这宫中横着走。
我前生被皇权束缚了半生,又被他束缚半生,到底应了那句身不由己。
我知道自己还剩两年阳寿,便先他一步行了许多的地方,他曾经只能在书上看过的山川河流我一一都看了一遍,每去一个地方我都会写一封信给他,有时候信封里还会附上一片写了情诗的红叶。
哪怕他不爱我,我却也总想让他知道,他这五年孤守的确是会得到回应的。
然而他一封信也未曾再寄来。
魏晏书自废后以后再也未曾纳过旁人,亦愈发倚重韩闵风。
韩闵风在我走后的第二年终于带兵逼宫,登上帝位,在我以为魏晏书像我一样终得自由的时候,我却是听得宫中传来丧钟。
我不知他是离世还是死遁,日夜奔赴都城想去再见他一面。
却也怕赶不及。
我到都城的那一日,应当是我的死期,我本以为来不及再见他一面,也以为我会在这之前死。
可三年期已满,我却始终还活着。
我在宫中见到韩闵风,韩闵风告诉我,他本来是想放魏晏书离开的,可魏晏书并没有走,而是在韩闵风逼宫的前一晚服毒自尽。
我不愿相信,却终究在见到魏晏书的尸体后噤了声。
他年少时曾妄想过宫墙外的万里河山,死后孤身一人困在那方薄棺里,也未曾带走旁的,不过是我前世一捧骨灰,他用命换来的那幅画轴以及这些年来我寄给他的红枫。
我替他踏遍大好山河,他则困守那至高之位遥遥祈愿着我一生顺遂平安。
我哭着跪坐在棺边问他究竟爱不爱我,可他却再不能回答我。
我后来消沉了一段时间,亦想用魏晏书曾经复活我的办法去复活他。
自韩闵风登基以后,魏晏书曾经亲封为国师的神棍也被韩闵风踹回了老家。
我纠缠了他数日,那神棍终究不耐,同我泄露了那么一二天机。
他说魏晏书命长,本该有几十年的寿数。
他先是为我失了三年阳寿,后来命数便同我联系在了一起。
本来我的确只能活三年,可天道一向讲究平衡,若魏晏书横死,他的命数无处可安放,便只能转嫁到我的身上。
我到底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将自己的命数全都与了我。
而他自己则早已断绝了活着的可能。
韩闵风告诉我,魏晏书死之前甚为平静,还有兴致架了梯子爬到屋檐上赏月,那壶他早先准备的穿肠毒酒其实饮上一口就够了,他生怕自己不死般,将酒饮了个干净。
他被韩闵风抱下来的时候一直带着笑,哪怕那时候他疼得整个身子都在抽搐,喉间的血亦浸湿了龙袍,他抓着韩闵风的衣服只来得及同他留下一句话。
他说:“她死的那几年,每日每夜故人入梦,我总求着她带我一起走,可真当我强留住她以后,我却希望走的那个人是我。”
他这人倔得很,说要给我的命,哪怕我死了也要让我活过来强行塞给我。
我蓦然想起他曾写在红枫上的那首诗:相思不比相逢好,此别朱颜应老。
他近乎笃定了我是能够活到老去的那天的。
他知道自己注定会为我而死,有情终似无情,偏生他装得极像,让我始终未曾察觉他那隐忍难言的爱意。
他从始至终都是爱着我的。
而他把自己困在皇位上一辈子,到死都没能迈过那道宫墙。(原标题:《此去朱颜应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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