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在从地府前往天庭述职期间被抓了。
被抓的地点也不是别处,而是负责替月老府生产最新一批红线的织女府。
根据织女府管事仙人的说法,这批刚纺好的红线被孟婆加入了异物,致使其成分不纯,质量堪忧,恳请天庭治孟婆的罪。
这般罪愆可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天庭专门派了一位地位尊崇的上仙前来,便是要趁着事件刚刚发生查问清楚情况,然后才好决定该给孟婆定什么罪名,做什么处罚。
眼下织女府内一处偏厅被辟作临时查问之处,主位坐了前来查问的上仙,周围围了上仙的一干侍从以及在织女府当值的仙人们,堂下站着这次纷争的主角,孟婆本人。
其实孟婆只是个职位名称,负责统领地府鬼差处理亡魂相关事务,自设立以来已更换过多名任职者,当下这名任职者是位女仙,容貌虽尚显年轻,但气质出众,清雅非凡,即便身处被怀疑的不利境地,也未露出丝毫慌乱,神色十分淡然。
这也让织女府的管事仙人看她很是不惯。
只见他冷哼一声,大步向前,开始向端坐堂上的上仙细数孟婆的犯事缘由。
他说,当年孟婆还只是天界月老府一名低阶女修者之时,与如今身为月老府主事的男修者乃是同修,据传两人之间竞争极为激烈,还因彼此不和闹过诸多事端,矛盾的根源在那时便已埋下。
临近修行期满,两人更是为抢夺留任月老府的资格比拼不休,到底是男修者技高一筹,在比试中胜出,获准留在天界月老府当职。至于那名女修者,本来按规矩该是派去天界别处当职的,可是她运气不佳,正好遇上前任孟婆突然离职,地府亟需仙界派人接手,于是便被下派至地府,接手孟婆的职位。
众所周知,在地府当职的待遇远不如天界优渥,升迁前景更是黯然,由此推知这位失意的女仙定是满心愤懑,对走运的同修男仙嫉恨不已。
之后两人境遇如同两人身处位置,一个上天一个下地。男仙因着天资卓绝,勤勉上进,在月老府内节节高升,后来更是接替了上任被贬的月老府主事之位,成为最新一任月老。上任之后他的行事很是妥帖,带领属下绑定的红线造福了凡间无数爱侣,其功绩甚得天庭认可。
反观这位女仙,在地府偌久却没有丝毫抢眼作为,表现可谓平庸至极,只是日复一日应付身为孟婆的工作,包括安排鬼差为步入黄泉的逝者熬制忘情汤,还有为满心执念的痴男怨女解除残留红线。
这与月老府的职责正好相反,红线绑得越是牢靠,拆除越是困难,所以历任地府孟婆与天界月老之间的关系都甚为紧张,这一任似乎也不例外。
据传曾有小仙无意间撞见,孟婆向月老府主事当面指出他们所用红线的缺陷,措辞直白,毫不客气,颇有几分故意找茬的意思。
“这些年月老府在那位主事的看顾下,为凡人绑定的红线愈发牢靠,而孟婆则不思进取,对拆解红线敷衍了事,以至于前段时间闹出岔子,竟令一名凡间女子与低阶树仙之间遗留有前世红线,孟婆也因此遭到天庭叱责。”织女府管事仙人笃定道,“两人当年本是同修,如今境遇却大不相同,孟婆完全有动机心气难平,对月老府事务做出阻挠之举。”
而这次织女府新纺出的红线,正是按照月老府研造的新配方所制,以凤凰尾羽抽线,以瑶池天光染色,再以昆仑灵气加持韧劲,每条红线皆历经多次试炼,坚韧无比,若是从此以后月老府均以此红线绑定凡人,孟婆的工作怕是要难上加难,纰漏不断。
所以这次前来天庭述职的孟婆,突然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织女府,并被当值仙人目睹往正在织造的红线中添入异物,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那被添入的异物,极有可能是破坏红线韧性、使其更易磨损断裂的东西。
“天道如此,一边绑红线,一边解红线,这是月老和孟婆各自该担的职责,既然都升仙了,便该忠于职守,别成天跟庸碌凡人似的计较那些琐碎得失,动什么歪心思。”织女府的管事仙人冷哼道,“可总有些仙人啊,为了免掉自己的麻烦,不惜牺牲世人福祉,这些年我见得多了,对这些不称职的仙人若不施以重罚,不知道以后还会闹出什么乱子。”
先前一直默声听他讲述的上仙开口道:“此事尚未查证,勿要妄下定论。”
咄咄逼人的管事仙人这才止了声,不情不愿地退至一旁,而这位气度威仪的上仙将目光转向堂下的孟婆,询问她对被指认的种种罪责可有辩解。
孟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上仙,自己能否先对织女府的管事仙人说几句话。
上仙点头应允了她的请求。
孟婆看向那位把过往故事说得头头是道的仙者,淡然道:“这位仙者,我称职与否先不劳你费心,不过我倒觉得,凡间有个位置比这织女府管事儿的更适合你。”
此话果然对上了对方的一脸防备:“什么位置?”
“说书人啊。”孟婆朗声道,“你别的本事没有,故事却是编得真好。”
这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激怒效果,管事仙人正欲发作,突逢有低阶小仙从外进入,上报说方才被送去查验的红线当中,确实查出了削弱红线的仙术成分,不过具体效用还需多些时间才能证实。
上仙听闻这番禀报,原本还算平和的眉间微微皱起。
织女府管事仙人的脸色却是由怒转喜,或者说多少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开口讥诮道:“铁证如山,任你嘴上如何逞威,也是难逃天雷责罚。”
月老府的红线之事直接关乎人间福祉,一直为天庭所看重,所涉罪愆向来不得轻饶。
过去曾有月老府小仙仅因一时疏忽致使一批红线受潮折损,便惨遭贬黜下界为妖,无缘得享仙家福分;更有先前两位主事因渎职滥权,有损世间姻缘命数,双双落了个轮回人间、领受千年情劫的可悲下场,可见这处罚着实严苛。
倘若孟婆此回被定了故意折损红线之罪,为了抵其罪愆,恐怕不仅会被除去仙籍,还要遭受最严厉的天雷劈打。
那可真是神识俱灭,再无生机可言了。
在场诸多仙人虽与孟婆没什么交情,却也深知这般后果的厉害,一时间堂内气氛凝重,无人言语,唯有一两个胆大的小仙悄悄瞥向孟婆,看她正做思量状,容貌气度毫不逊于上界仙女,想来修为也是不凡,若不是当初碰巧被派入地府受罪,而是在上界接个散漫闲职,或许还不至于因私心泄愤,为自己招此祸端。
可如今这祸事证据确凿,已然不可辩驳,小仙们不禁暗自感慨造化弄人,引人唏嘘啊。
局面僵持之时,突有小仙传报,月老府主事到,众仙登时齐齐朝门口望去。
除了孟婆自己。
她按下刚欲脱口而出的话语,只不动声色朝边侧移了两步,避开月老府主事进入堂内的路径。
在场有些小仙从未见过月老府主事,只猜既为月老,形象当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没曾想此刻进来这位主事者,却是三分俊朗,三分飒爽,三分机敏,外加一分尚未完全磨灭的少年气。
这般模样精神,放在上界的主事仙人中,当是要算顶顶年轻的。
年轻的主事先朝上仙行了礼,说自己方才在月老府内处理完一项着急的事务,出来便听闻孟婆受疑之事,此番前来是为了替孟婆解释实情,以免她遭人误解,无端受冤。
听他这样说,上仙肃穆的神色稍霁:“方才在堂上言及之事甚多,不知主事你是想解释哪一件?”
“若仙君不急,在下愿对每件事皆做解释。”月老府主事此刻略微分神注意了一下站在旁侧的孟婆,随即露出爽朗笑意,“世间传闻向来以讹传讹,与实情相差甚远,恳请仙君耐心听我将过往一一理清,莫要冤枉了师姐任何一件小事。”
上仙颔首应允,之后便是由他提出种种质疑,再由月老府主事依次作答。
***
上仙一问:“主事,当年你与孟婆曾为同修,两人之间是否如传言所说生有嫌隙?”
月老府主事回答,初入月老府修习之时,自己是同期中最为年少的小师弟,而孟婆当时已是颇受倚重的大师姐。不过他那时年少气高,对这位大师姐并无恭敬之意,反而有些不服气,认为她不过是早两年入门而已,要论勤勉论天资,自己定是不输她的。
“那时我俩在术法方面不相上下,我自然对她更是不服了,看同修们对她信赖推崇,心中十分不以为然,哎,现在想来也是好笑。”年轻的主事笑道,眉眼间皆是对过去自己的调侃,“为了证明自己技高一筹,我一门心思与她比拼作对,而她越是风轻云淡不当回事,我便越是争强好胜,想来不和的传闻便是那时的遗留。”
少年心性总是热血满腔、干劲十足的,可惜还是漏了几分妥帖谨慎。
在一次比试中,修习者需在百日之内为尽可能多的凡人绑好红线。少年查到一种早已失传的上古绑法,自以为这样便能绑得既快又好,获取比试胜利,中途却被大师姐察觉其中隐患——上古年代的凡人寿数远不及当世凡人,少年的红线绑法固然便捷,但不够牢靠,只管得了凡人半生,管不了凡人一世。
“其实师姐她对此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静候问题暴露,让我自食其果领受责罚。”月老府主事轻声道,“可她却私下来告知我这番隐患,还主动替我将绑错的红线解开重绑,为此耽误了自己时间,以至于那场比试的优胜最后被别人取走。”
少年不明白师姐为何要出手相助,对方说虽然平日看他这个反骨仔很不顺眼,可是绑错了红线,受苦的该是无辜世人,她不愿为两人间的意气之争连累他们。
“我有想过干脆去告你一状,可那样还要等月老府腾出人手慢慢查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等查验结果出来,你先前绑错的红线早在人世生了效,会有不少人因而错失半生所爱,他们真等不了这么久。”师姐绑好最后一根红线,将头上高高扎起的马尾往身后一甩,笑得极为潇洒坦荡,“权衡之下,我还是直接来帮你这个笨蛋的忙效果最佳。”
少年愣愣望着那笑容,只觉收了满目光华,明媚非凡更胜朝霞,顿时心绪翻涌,原本的不服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钦佩,是感激。
或许,还偷偷滋生了一点想要亲近这位师姐的意思。
***
上仙二问:“主事,临近修期将满之时,你们两人拼死争夺留任月老府的资格,可是实情?”
主事摇头,说自从那次受过师姐指点帮忙,自己便放下了过分的争胜之心,转而同师姐交好,两人一同修炼研习,互相提点,同门之谊日渐深厚。
“不过交情归交情,在比试方面我与师姐并未懈怠,毕竟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随时切磋,不仅有助于彼此的技艺精进,比试本身也很愉快。”主事摊手笑道,“只是我俩惺惺相惜,将比试当做纯粹的技艺切磋,其他人却认定我们这是为了争取月老府的留任资格,臆想出我俩水火不容的传言,那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无奈啊!哈哈。”
话虽如此,临到两人修习期将满,正式的留任资格只有一个,两人还是不可避免地谈及此事。
师姐一如既往好气魄,说不必为此太过思虑,反正修习期满之时,月老府会举行一场结业比试,两人堂堂正正战上一回,谁赢了便可留下。
“参见过往战绩,你我算是打了个平手。”师姐朗声道,“就靠这回来定胜负吧!”
之后两人精心准备着这场比试,正式上场时也是拿出真本事来斗,各自展现的精湛技艺令在场观战的仙人们赞叹不已。
至于比试结果,大家看很清楚,两人一直势均力敌,几乎分不出优劣,直到临近结束之时,少年才略微领先师姐半步,获得优胜。
然而,众人亲眼所见,便一定是真相吗?
虽然赢得比试,少年心中疑虑却难以消除,忍不住去问师姐这场比试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觉告诉他,比试当中明明赢面很大的师姐,在最后关头故意放了水。
师姐对此没有否认,同时也告诉少年,她在比试开始前一刻突然得到消息,地府的孟婆猝然离职,相关事务无人担当,地府对此十分头痛,向天庭请求尽快派一位仙者前去接替。
因为拆解红线是孟婆的重要职责之一,若是对红线特性了解不足,很容易出错,所以天庭已内定,将这次比试第二名派去地府填补孟婆的空缺。
只有知道红线该怎么绑得牢靠的人,也才知道红线该怎么拆得干净。
得知真相的少年甚为震惊,他不明白师姐为何要做这样的选择。据他所知,师姐一直以替世人牵好姻缘为志向,既然如此,她该留在月老府才好施展抱负,怎么算都不该故意将留任资格让给师弟,自己却跑去地府当专拆红线的孟婆。
面对少年的质疑,师姐做了解释:“傻师弟,要替世人牵好姻缘,仅靠当好月老是不够的。”
千百年来,世人总因错位的红线而深陷情劫,忍受种种情伤。
有的是因月老为之绑定的红线不够牢靠,受世事磨损过甚,以至于恋人之间琴瑟不调,爱恨交织;有的是因孟婆未能将亡魂间的红线拆除干净,残存的旧红线会影响亡魂转世后的情缘,使得下一世的新红线无法完全发挥功效。
虽说天规森严,对涉及红线的重罪从不予轻饶,但以上这些纰漏太过细微又太过普遍,若是每次出了岔子皆要处罚,那天庭与地府怕是早就无人可用了。因而大家都对这些小纰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它们是凡人无可奈何的天命,谁摊上谁倒霉吧。
可那些凡人的天命本不该如此,还有转圜的余地。
倘若月老能改良红线的质量,令它经得起更多世事磨砺;倘若孟婆能拆净残余的红线,令它莫再困扰已投入下一世的灵魂,这些凡人当是该少受些煎熬,多获些喜乐的。
难道就没有仙人怜悯凡人无辜,试图做些改变?
有是有的,只不过他们都失败了。
曾有一任月老府主事下去与孟婆商量,能否加派人手在奈何桥头设置关卡,挨个查验过桥的亡魂身上是否还有旧红线的残余,以免影响他们下一世的情缘。
这个提议未得应允,毕竟地府鬼差有限,孟婆抽调不出更多人手承担这份额外的工作。
后来又有一任孟婆上来与月老府主事商量,说你们给凡人绑红线时能否少打几个死结,以免我们拆除红线时根本无从下手,耗时费力还拆不干净。
这个提议同样未得应允,毕竟月老府要为红线大批量的提前断开承担风险,他们也拿不准一段红线究竟能吃得住多少世事波折,不多打几个死结委实放不下心。
双方皆是不愿损己利人,此法无解。
之后许多年,两边仍是沿用旧规矩做事,各种纰漏源源不断,摩擦纷争屡见不鲜,日积月累的恩怨导致孟婆与月老之间的关系愈发恶化,原本便是渺茫的合作希望更是连半分影子都见不到了。
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我自入月老府修习之初,便在探寻解决之道。”师姐对少年坦言,“后来办法确实想出一个,可我对它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个办法,是先从提升红线质量入手。
其实月老府对此事一直颇为上心,然而近千年间,红线质量始终未有显著提升,薄弱之处仍是薄弱,几乎未得改良。
“因为月老府只负责绑定新红线,对红线在世间遭受波折考验后会产生何种磨损知之甚少,不了解造成红线破损的实情,又怎么可能有的放矢,查缺补漏。”师姐叹道,“反而是孟婆方面经手的破损红线无数,对此该是见解深厚。”
若能由孟婆方面先总结出磨损红线的种种缘由,再由月老府基于此进行有针对性的研造试炼,制出更为牢靠的红线,如此一来,月老府便不用担心红线会在世间过早断裂,绑红线时可少打些死结,孟婆那边拆解红线的重担也能大为减轻。
这听上去似乎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但多想一步,此法是由孟婆先做付出,配合月老府提升红线质量,可事成之后,主要功劳极有可能会被天庭算在月老府名下,孟婆方面未必能得多少嘉奖。
至于其中风险也不容忽视,在研造出更为牢靠的红线之后,万一月老府为了稳妥起见,仍然多打死结,令亡魂身上的红线更难拆解,那孟婆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眼下孟婆那边为了减少工作负累,巴不得月老府的红线尽早腐朽断裂,再加上先前数任孟婆一直与月老府交恶,怎么可能主动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之事?
“除非新上任的孟婆愿意揽下这桩事务,责任全担,风险自负。”师姐沉吟道,观她面色坦然,无一丝犹疑,似乎对此已思量许久。“本来单凭我一人之力,此事尚无多少把握,所幸遇到了师弟你……”
少年抬眼望她:“师姐?”
“师弟,你天赋绝佳,又机敏好学,日后定能在月老府大有作为。”师姐目光灼灼,眸内似有隐焰燃烧,“要研造出更为牢靠的红线,继而改良红线绑定之法,需要孟婆和月老两相配合,由你我二人共同执行这个计划,成事不在话下。”
“师姐……”少年一时无言,许久之后才长吁一口气,罕见地面露苦色,“你怎么能这样自作主张?”
“因为我很清楚,师弟你的志向同我一样。”师姐投向少年的目光满是信任,还有几分诚恳的托付之意,“在擅作主张这点上我该向你道歉,可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我多想。此事若是成功,便能真正地革除沉珂、造福苍生,师弟,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为此拼上一把吗?”
此段经历回溯完毕,月老府主事将目光转向孟婆,神色中有几分认同,也颇有几分无奈:“谁不知道地府阴森清冷,远不及上界清圣祥和,至于收拾烂摊子这种事,很多时候也比从头做一件新事要难得多,但师姐既然认定这条最难走的路,便是不会回头。我虽气恼师姐未与我商量便做下决定,对她这般气度还是钦佩。”
只是少年到底有些意难平,追问师姐,为何非得是她故意输掉比试前去地府,倘若换成是少年自己输掉比试前去地府接任,也决不会因顾私利而损大义。
时隔多年,月老府主事依然记得当时师姐脸上的自信笑容:“笨蛋,因为我的修为比你强。”
少年愕然。
师姐拍了拍他的肩头,认真与戏谑同时混在笑中,分不真切:“所以更重的担子,就该由我这个更有办法的师姐来担。”
***
上仙三问:“主事,既然你与孟婆二人起初并无不和,后来你们各司其职之时,又为何会传出她因彼此境遇不同,对你心生不满、处处针对的传言?”
月老府主事回答,那场比试之后,两人虽一个留在天界,一个下到地府,但都谨记造福苍生的共同目标,即便彼此相隔甚远,职责相反,却始终循着同样的道前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昔日少年在月老府中逐渐褪去稚拙,长成修为更加精进、行事更为妥帖的青年,平日里深受上位者器重,晋升极快,最终接任主事之位,成了月老府自设立以来最年轻的月老。
而作为孟婆的师姐则在应付地府繁重事务之余,探究红线在世间的磨损缘由。
单条红线看不出什么端倪,需要她查验记录大量亡魂身上红线的磨损痕迹,再从中研判规律,思量对策。
此事听着简单,实际做着才知道是有多么繁琐复杂、劳心劳力。
毕竟世间最难测的是人心,要从一段残余红线上准确辨出它究竟为何而折损,它的主人是因何而心伤,这其实比修炼高深的术法还要难上几分。
所幸孟婆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软弱性子,明知此事艰难异常,仍是迎难而上,所有负累皆担于己身。
“我问过师姐为何不将此项事务交由属下鬼差分担,师姐说鬼差同我们这种曾于人世修行的修者不同,他们皆自地府而生,不通人情世故,要他们动手拆解红线尚可,要他们研判红线在人世是因何而磨损,那太为难人了。”年轻的月老府主事解释道,“另外地府之中亦不乏心思不纯者,若他们得知孟婆在协助天界月老府提升红线质量,怕是要心生不满。为免有人借机生事,师姐只能独自查验红线,身边毫无助力可借,也不让我将此事外泄。”
毕竟,有许多事,即便做成之后有益苍生,倘若中途犯了私利,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容它做成的。
孟婆平时不得随意上到天界,每每有成果所得,只能通过书信告知师弟。可文字表述毕竟有限,不如当面探讨来得畅快清楚,但凡有机会重返天界述职,孟婆都会抓紧空闲时机,与师弟探讨红线缺陷与改良之法。
一来时间宝贵,二来彼此信任,两人的探讨从来便是直来直往,不必多兜圈子。
结果在无意间撞见两人谈话、且听话只听到一半的路过小仙看来,孟婆这是当面指责月老种种不是,态度毫不客气,颇有几分故意找茬的意思。
同门恩怨加反目成仇的戏码即便在仙界也不乏观众,一来二去,孟婆对月老心生嫉恨的流言便越传越离谱,众仙人也乐得相信。
“我倒是想揪出有些碎嘴子好好对质一番,可师姐劝我不必在意。”月老府主事耸了耸肩,“她不计较这些虚名,也望我不要陷于无谓纷争,省下心力来专注解决红线问题。”
确实,别看这个年轻人平日里总是一副谈笑自若的模样,可身为月老府主事,身上的担子从不轻松。光是要维系全府事务便已几乎耗尽心力,更不必说他还需挤出时间,一边研读师姐传来的书信,一边为了找出弥补红线缺陷之法,夜以继日翻阅仙家典籍、试炼新方子,真正是片刻不得松懈。
他只愿自己能早日研造出更好的红线,令更多凡人免受情伤之苦。
如此才是他当为之道,支撑着他多年来在月老府中不畏困苦,稳守初心。
而这也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
上仙四问:“主事,照你先前所说,孟婆这些年来并非传说那般平庸无为,而是行事勤恳端正,从未敷衍?”
年轻的主事点头,说月老府的红线之所以能绑得更为牢靠,孟婆功不可没。
正是凭借将近百年的不断钻研,孟婆终于将红线的磨损缘由掌握得更加通透,也为如何改良红线探出了方向。
但那方向仍然模糊,具体该怎样做,两人为此所作的尝试不下千百遍,然而在最初那段时间里,总是落败的多,成功的少。偶尔试出一个看似有效的法子,要么是所需材料太过难得,无法用于所有红线;要么便是功效不可持久,只能在人世护住红线一时,保不住一世。
直到数百年后,他们才试出一个真正有效的办法,即在原本的红线中加入凤凰尾羽、瑶池天光以及昆仑灵气等仙物,如此造出的红线明显更耐世事磨砺,可保那世间有情人长相厮守。
“所需材料是确定了,但每样该添加多少还需再加琢磨。”年轻的主事扶额做皱眉苦恼状,语调却带着轻松的调笑,“仙君,这段请容我先行略过,实在是太繁琐太麻烦了,我光是回想一下那个过程都觉得脑壳疼。”
总而言之,这一琢磨又耗去了上百年时间。
虽说过程繁琐,却卓有成效,通过调整材料配比,月老府逐渐研造出红线的新配方若干,交由织女府大量织造,再用于当世凡人身上。
与过往使用老式红线的凡人相比,这些人的情缘确实更为稳固,月老府也因此大受天庭褒奖。
而孟婆的境遇却很尴尬。
无人知晓她才是幕后功臣,与此同时,她还要面对更棘手的问题——红线在人世间的磨损减少,意味着地府要拆解它们更加困难了。
为保证亡魂身上的红线得以拆净,孟婆会对鬼差们拆解红线的结果予以抽查,可许多鬼差平日里闲散马虎惯了,他们才懒得管凡人会不会因红线残留而遭受情劫,过去那些敷衍了事的上司才合他们心意。
孟婆的严谨令他们极难适应,继而心中生出怨气来。
不消说,这股怨气又演化成了对孟婆的抱怨诋毁,与事实相差甚远。
“有关师姐在地府中平庸无为的谣言便是这样来的。我知师姐被人记恨,想要让月老府尽早简化红线绑定方式,少打死结,替她分忧。师姐却说先不急,最好的红线还未做出,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先别擅自改动红线的绑法,以免出了纰漏累及无辜。”月老府主事垂下眼睑,从进入大堂之时便挂在脸上的笑意终于消隐了几分,暗暗浮上几分涩味,“这些年来,肯为师姐说句公道话的人极少,因为真正领受了好处的亡魂都已投胎转世,忘了自己曾在奈何桥前受过孟婆恩惠。”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小仙们立刻交头接耳起来,居于高位的上仙则神色复杂,不知是在思量什么。
月老府主事只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其实还有句话他心中埋藏甚久,但每次临到要说,却都咽了下去。
师姐,你总说要为凡人福祉多做考虑,可这天上地下,又有谁能替你多做考虑?
***
上仙五问:“主事,依你之言,孟婆与你的纷争皆是谣传,两人之间毫无芥蒂。但这次她莫名出现在织女府,往刚织好的红线中添入异物,又该作何解释?”
终于被问到最为紧要的问题,月老府主事抬起头来,方才神色中的愤懑已毫无痕迹,倒像是有了十足的把握,神采飞扬,语气笃定:“她并不是莫名出现在织女府。”
说罢,他欠身偏转,朝孟婆送上一记微笑:“而是我亲自领师姐进去,东西也是我让她加的。”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
“月老府主事,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织女府的管事仙人再难沉住气,站出来厉声质问。“想替孟婆顶罪,也不必如此信口胡来!”
年轻仙人并不理会他的质问,只向居于高位的上仙禀报,孟婆此番前来天庭述职之前,自己对红线的改良终于功成,试出了效果最佳的织造配方,并交由织女府进行织造。
待这批新红线纺好,月老府替凡人绑红线时,便不必沿用打满死结的老绑法,可采用更为便捷轻巧的新绑法,既能省下不少绑定和拆解的功夫,同时替月老府和地府减轻负累,也不影响凡人的世间情缘。
如此一来,各方皆是受益,孟婆千年之前立下的宏愿终得实现。
“虽说新红线的织造材料是由我敲定,这其中却凝聚了师姐近千年的心血。”年轻的主事向上仙坦言,“如今新红线即将制成,师姐难得回来天界一次,下次再来也不知是何时,因此我才擅自破了规矩,领她前去织女府,只希望她是第一个亲手触碰到这些红线的人。”
即便要为此越矩,领外人进入织女府的红线织造禁地,冒着日后事情败露领受责罚的风险,他也要坚持这样做。
看到一贯处变不惊的师姐在触到红线刹那,眼角竟因过于欣喜而有泪光闪动,他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
两人的心愿,皆是达成了。
***
“不巧的是当时有件急务需我回府处理,师姐本与我一同离开,行至半途,她却突然警醒,说是感觉不对,得再回去看看那批正在织造的红线。”月老府主事回想道,“依师姐的性子,决不会随意胡来,外加府中事务又实在紧急,拖延不得,我便和师姐分头行事,没想到事务刚处理完,就听说师姐被抓之事……”
“一派胡言!”织女府的管事仙人忍不住打断了他,“你方才还说东西是你让孟婆添加的,现在转眼怎么又变成你俩分头行事?你这谎言未免编造得太过拙劣!”
但上仙示意他先不要插话,转而看向孟婆:“月老府主事这番话,可是实情?”
孟婆点头:“确是实情。”
语毕,只见她朝月老府主事瞪了一眼,凌厉的眼神中暗含“师弟,这次的事我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这家伙还非赶着过来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的埋怨。
而年轻的主事则假装没看见,勾起的嘴角上藏着“师姐,你别什么重担都自己担,我是不会再让你如愿”的调侃。
还是上仙适时轻咳两记,将众人注意力引回问询:“孟婆,你在折返回织女府后,又发生了何事?”
孟婆从衣袖中掏出一段红线:“这是我当时在织女府见到的刚织好的红线,乍看之下并无异常,但它却有个致命的毛病。”
她开始伸手拉扯那段红线,可那红线韧性极强,无论怎样用劲翻拧,都未有断裂迹象。
“这个毛病就是它太过坚韧,无论如何都弄不断。”
织女府管事仙人顿时大笑起来,笑声极为尖刻,暗含不少嘲讽:“先前还大义凛然说什么为了让红线更强韧忙活了一千年,怎么这会儿又开始嫌弃起它太过坚韧弄不断了?真是前言不搭后语,可笑至极!”
孟婆并未搭理他,只是认真看向上仙:“仙君,月老府为凡人绑定红线,从来不是为了将所有人强行拴在一起,而是为了给有缘人一个机会,希望红线的韧劲能助有情之人不轻言放弃,携手度过更多难关。但对于无缘之人,红线的适时断开才是应当的,以免有人明明不般配,却在红线的绑定下结成怨偶,不得分离,平白煎熬一生。”
因此她与师弟真正追求的红线特性,是对有情人坚韧无比,对无缘人当断则断。
而实现此点的关键,就在于织造红线时,该往其中添加多少三生石粉。
这三生石粉的特性是能维持红绳韧性,添得适量,则韧性加强,但若添得过多,便会令红线逐渐勒进凡人血肉灵魂之中,生生把无缘之人绑死,反而造成冤孽。
“这些年我在地府之中见过无数冤魂,他们一生为情所困,身上的红线十分难断,令鬼差们头疼无比。”孟婆直言道,“最初我还以为是因为月老府给红线打多了死结,后来虽察觉事实并非如此,但问题根源究竟是什么,我也一直未能想通。”
直到这次亲手触碰到刚刚织成的红线,她才顿悟:这红线里面的三生石粉,加得实在是太多了!
也幸亏她是在红线刚刚织好时便得以触碰它们,否则这个隐患还难以发现。
因为三生石粉还有另一种特性,被加入红线后会迅速与其他材料融合,色味全消,再难分辨。只有在红线刚刚织好的短暂时间内,因融合尚未完全,过量的三生石粉会令红线显出特别的手感,精于此道的孟婆这才能及时发现。
“我知道在师弟研造的配方里,决不会添加如此过量的三生石粉。”孟婆淡然道,“必然另外有人往里做了手脚。”
这话听得在场诸多仙人登时变了脸色,特别是织女府的管事仙人,恼怒得颈项之上青筋暴起,站出来厉声呵斥:“你这失心疯的孟婆,胡言乱语什么!怎能凭空污我们织女府清白!仙君,别听她胡搅蛮缠,她这是眼见脱罪不成,便故意要栽赃陷害说我们织女府看查不力,放了外人进来捣乱……”
“诶?师姐可没说这是你们整个织女府的责任,也没说还有外人溜进来捣乱。”年轻的月老府主事在旁抱着双臂,斜眼瞧那暴怒的仙者。“饭可以乱吃,锅不要乱甩哦。”
倒是孟婆直直盯了他,轻笑一声:“这位仙者,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往红线当中加入过量三生石粉的人,不正好就是你么?”
这话起到了十成十的效果,激得管事仙人满面怒气,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直接伸手指了孟婆骂道:“大胆!这里可是上界,容不得你信口雌黄!”
在场众仙齐齐看向上仙,料想他或许会动怒,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上仙只是端坐堂上,面色肃静,沉声道:“孟婆,你继续说。”
孟婆瞥了一眼管事仙人,目光莫名有些冷:“我想,他是早就知晓三生石粉的功效,为了让红线能够勒进凡人血肉灵魂,才在过去一直偷偷添加,而这般行径又因三生石粉的隐秘特性,始终未被发现,以至于数千年间在人世造就无数痴男怨女,危害甚多。”
“莫要血口喷人!”管事仙人目光凶恶,“你说,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你当然有理由。”孟婆冷笑一声。“数千年来,你一直以此为要挟,向历任孟婆讨要好处,在我初任孟婆之时,还不懂你说的若是拒绝你的索取,自有办法令我头痛是什么含义。如今我终于明白,原来凡是不愿被你敲竹杠的孟婆,便要忍受你的阴招,面对红线根本清除不净的局面,连带着无辜凡人一起受害!”
说到此处,孟婆骤然提高音量:“上任孟婆便是不堪忍受你的贪得无厌,又耐不住自己的良心折磨,才会猝然离职,情愿去到人世当个无名无分的小地仙!”
这回连先前喜欢交头接耳的小仙们也不言语了,一个个目瞪口呆。
“妖妇!你住口!你破坏红线,污蔑仙者,本仙现在就要替天行道灭了你!”被接连揭穿的管事仙人显然是气得发昏,只想立刻令孟婆住口,便全然不管不顾地直向她冲去,口中念念有词,掌心青光暴起,看那架势竟是掐了阴狠指决就要往孟婆身上招呼,完全不顾仙家情面。
可惜行至半途,却是骤然一顿,痛呼倒下。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迅速,以至在场众人几乎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方才那位暴怒的管事仙人已被按倒在地,浑身捆满密密麻麻的红线,挣脱不得。
打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年轻的月老府主事。
他半蹲于地,风轻云淡地把捆人的红线扎了个大死结,脸上还挂着不以为意的笑容:“哎呀,说话就好好说话,怎么还动起手来了?仙君,抱歉,在下实在看不过,出手鲁莽了,抢了仙卫们的功劳,待会儿我一定老实领罚。”
随即他便飘飘然起身,朝离自己几步开外的孟婆移了两步,与她同立一处,靠得极近,连两人宽大的袖口都拢在了一起。
而孟婆只抬头望了他一眼,既没避开,也未多言。
至于那倒地被捆的仙人,还在艰难地昂头看向上仙,嘴上仍然不肯服软:“仙君,这一切都是诬告,是他们合伙给我们织女府泼脏水,他们没有证据!切莫受这妖女迷惑!”
“嘿嘿,谁说我们没有证据?”年轻的月老府主事笑得有几分得意,“仙君,我来之前回府中处理的急务,恰巧与上任月老府主事有关,也机缘巧合跟他短暂地见了一面。”
“上任月老府主事?”上仙略有动容。“千年之前遭到贬黜,下凡历劫的那位?”
“没错,方才恰逢他在人间遭历雷劫,本来这事儿按流程走就好,不用我出面,但他那边出了点特殊情况,需要人搭把手打通关卡,所以我才……哎,哎,扯远了,我是想说,正巧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年轻的月老府主事这时脸上笑意更浓,看向趴倒在地的倒霉仙人,言语间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味道。“他说当年自己还在任时,也曾察觉红线的异状,暗中调查时发现,某人偷偷往天界了弄了些不该有的东西,可惜那时他遭罢黜之事来的太过突然,来不及将此事查证完全,予以公开。”
说到这里,月老府主事特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那伏地的仙人面色越来越难看,冷汗布满额头,浑身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所以我在处理完那件急务,来这里之前,特意绕路去了一趟某人的居所,结果在那边发现藏着过量的三生石粉,哈哈,这可有趣了。”月老府主事朝地上那位狡黠地眨眨眼,“你说你一个织女府管事的,藏那么多三生石粉在自己宅子里干嘛呢?按天庭规矩,那可该是我们月老府负责保管的东西,其他仙家万万不可私藏啊。”
“你!你……不是,仙君你听我解释……”被揭了老底的仙人满脸涨成了猪肝色,满心惶恐源源不断往外喷涌,以至于开始语无伦次,“他不该偷进我的宅邸,这不合上界规矩!他也有罪!仙君,不可饶过他啊!”
月老府主事冷眼看着此人无望挣扎,嘴角抹开一丝调笑:“我根本没踏进你家宅邸,你可不要又犯老毛病,总是喜欢贼喊捉贼。”
随即他便调转目光,笑眯眯地看向上仙:“仙君,小仙我研造红线数百年,天天跟那堆造红线的材料打交道,敢说这天上地下,就没有第二人能比我更熟悉三生石粉的味道。所以我根本不需要进他家门,光是站在门外闻闻味道,就掂量得出里面究竟藏有多少三生石粉啦!”
***
待织女府管事仙人暂且先押下,同时有仙卫被派去其府邸查证是否藏有大量三生石粉后,众仙仍留在方才的厅堂内,没有散去。
因为负责查问此事的上仙还有第六个问题要问:“孟婆,你虽没有故意破坏红线的动机,但你往红线当中添加的异物确有削弱红线的功效,你究竟往里面加了什么?”
孟婆回答,当自己在织女府中发现红线被添入过多三生石粉时,本想过是否该立即上报此事,可是三生石粉一旦与红线融合完毕,便再难去除。
而这新一批红线若是全部做废不用,月老府的红线怕是要青红不接,害得人世无情可谈了。
那这烂摊子也很难收场。
权衡之下,她只好先斩后奏,趁着三生石粉还未完全生效,往红线当中加入了适量忘川水。
此物正是地府用来消解红线的常用之物,及时加入,便可抵消三生石粉的过量功效。
“啊哈,师姐,我就知道聪明如你肯定会加这个。”未等上仙开口,在一旁的月老府主事抢白道,“仙君,我研造新红线时,曾跟师姐讨论过三生石粉添加过量的问题,及时加入忘川水进行调节也是我想出来的办法,所以我刚才说这东西该算是我让师姐加的,责任全算我的。”
孟婆瞪了他一眼,向前半步,对上仙的态度恭敬而诚恳:“仙君,我本想一开始便向你坦言此事,没想到中途被这家伙搅了局,以至于牵扯诸多,还望仙君见谅,莫要怪罪于他。”
仙君摆了摆手:“无妨。”
见仙君如此态度,孟婆从略绷紧的心弦终于松开几分:“多谢仙君谅解,我这次前来天界,本是带了上任孟婆交予我的一些证据,但织女府主人身份尊贵,即便只是指认其属下罪愆,亦是有难办之处。我正苦于不知该向哪位尊者求援,没想到自己在织女府被抓,竟惊动了仙君你亲自前来查问。”
说到这里,孟婆笑容中多了几分轻快,更显容颜清丽无比:“仙君威名在天界一向无人不知,都说仙君最是严明无私,公正不阿,我一见到仙君你亲临,便知此事有望了。”
仙君此时神色已是十分和缓,几乎算得上面含笑意了,他没有接孟婆的话,而是转向月老府主事:“主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突然被点名的月老府主事怔了怔:“仙君请讲。”
仙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两人仍靠在一起的袖口,开口道:“主事,这一千年来,你始终与孟婆合作无间,然而流言蜚语亦从未间断,难道你就从未疑心过,无论你们二人境遇如何改变,都当是心志如一,并肩而行,她也绝不会嫉恨于你?”
月老府主事偏头与孟婆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回答道:“当然不会,我在千年之前便知道,比起某些为了一己之私而不顾凡人福祉的卑劣仙人,师姐才是真正的知晓大义,以身作则,她绝不会嫉恨我的。”
语毕,他握住孟婆的手抬起来,将两人袖口滑落后的手腕展示给上仙看。
两人手腕间缠着数圈红线,正是最新纺造出的那批红线,散着漫漫光彩,动人非凡。
此时唯有“开怀”二字才能形容月老府主事脸上的笑容:“而且师姐她刚刚已经答应与我结成仙侣,从此以后无论我俩是何等境遇,尊荣福报均有对方一半,又哪里用得着计较那些不靠谱的流言谣传。”
即便未来仍是一人在地一人在天,各司其职,彼此也将有红线遥遥相连。
那便心在一处,永不分开。
END
番外一:
待诸事落定,众仙离开,月老府主事终于得了机会与孟婆独处,在僻静云海边缘漫步。
“师姐,你这次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帮忙揭穿织女府那个混球吧?”月老府主事虽早已长成青年模样,神色中却还有几分少年人才有的气恼不平,“你是怕这件事牵连甚广,难以成功,不想失败之后连累我,才一直瞒着我,根本不打算拉我入伙?”
孟婆轻呵一句:“那你先前就在私下调查他的事,不也同样瞒着我?”
被揭穿的师弟脸上毫无愧疚之意,反而是双眼一亮:“哈哈,师姐,你说巧不巧,无论我们两个各自有什么打算,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各走各的路,可总是殊途同归,注定要遇到一处的。”
孟婆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举起手腕,露出红线:“这个,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主事突然有些语塞:“呃……”
可孟婆不打算让他敷衍过去:“别以为我没注意到,这红线明明是你刚才偷偷绑我手腕上的,我又是何时答应了要跟你结成仙侣啊?”
年轻的主事干巴巴地眨了眨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腆着脸皮,轻声道:“那个……我是看那位上仙一开始黑着个脸,好像很不好处的样子,怕他最后还是不信你,非得降下什么天雷处罚,那我就留一手,用月老府主事仙侣的身份来保你。我查过的,天庭有律,只有仙侣之间可以共担天雷,这样最坏的情况也就是我们两个一起被贬下凡,那可比师姐你独自受罚、形神俱灭好多了。”
末了这俊朗仙人讪讪地抓了下脸颊:“没想到他太通情达理好说话了,什么都没罚你,连我的各种小违规也没追究,我埋的伏笔根本没用上。”
听了这话,孟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盯着他瞧。
心虚之人被瞧得浑身发毛,脸色先是越来越红,后来红色又褪去,换成了一点点委屈:“师姐,我是看你明知被绑了红线也一直没有反对,还以为你已经默认,就忍不住跟人炫耀了一番。唉,你要是不乐意,我就尽快找机会把这红线拆了吧,对外就说是我把红线绑错了,作不得数。这种事以前在仙界也不是没有过,反正我才是月老府主事,责任都算我身上好了……”
孟婆打断了他:“师弟,其实不必麻烦你动手,拆红线这种事我比你更在行的。”
某人的脸色顿时更委屈了,立马结束了絮絮叨叨,只是简单“哦”了一声,埋着脑袋不再多言。
这种模样的他,委实不多见。
也难怪孟婆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到把这幅委屈模样熟记于心,才开口道:“师弟,这批红线造出来之后,还没试过最多能管到相隔多远的恋人吧?”
“嗯?”对方一脸不解。
孟婆仍是一本正经的语气:“往后我们隔了天地,正好可以试试这红线究竟能管多远。”
“师姐你……”回过神来的月老府主事一脸愕然,又惊又喜。
“从今以后,你我可要顾好这红线。”孟婆握紧了对方的手,盈盈笑道,“即使相隔天地,也千万别让它断了啊。”
番外二:
两个小仙在偷偷聊天。
“喂,你有没有觉得仙君今天好像心情特别好。”
“确实,他平时总是不苟言笑,可是自从处理完孟婆那件事之后就一直在笑,搞得我都不习惯了。”
“可能是因为这次保住了的月老府主事,没让他再像前两任那样接连出事,仙君也不必像从前那样烦忧如何招人填补那个根本没人愿意接的空位,所以才很高兴吧?”
“这或许是理由之一,但据我猜测,应该还有另外更重要的理由。”
“赶紧说来听听。”
“这事几乎没人知道,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啊,这次被查问的孟婆,在很久以前,她还在人间修行的时候,跟的师父就是咱们这位仙君。”
“啊?居然还有这层关系!那仙君这次不用避嫌的吗?”
“哎呀,这层关系太久远了,他们两个也很久没什么接触了。天界的神仙本来数量就少,活的又久,真要深挖起来,无论谁和谁都多少有点沾亲带故的意思,要是像仙君和孟婆这样的关系也得避嫌,那天上这些神仙之间各种事情还要不要做啦!”
“说的也是,不过我猜仙君心头还是很挂念孟婆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开心,都比得上嫁女儿的心思啦,哈哈哈哈。”
“嘻嘻,我猜也是,咱们就早早备好贺礼,等着下次跟仙君一起去喝喜酒吧。”
“好啊好啊,就这么说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