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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邱浩、丁瑜夫妻有了一个刁蛮的女儿邱婷。
夫妻俩都是小镇青年,在城里打工相爱结婚。白手起家创立家业。吃过苦上过当,有过三月不知肉味的窘迫,也曾月入十万的辉煌。
怀第一胎时邱浩在外地忙项目,丁瑜一个人住在出租屋,一只突然窜出的老鼠,吓掉了肚里的孩子。
等到30岁怀邱婷的时候,家里的经济好了很多,买下第一套房产。
身为高龄产妇,丁瑜从生意场全身而退,又雇了保姆24小时照顾,总算把邱婷平平安安生下来。偏又七灾八难,长到15岁,用丁瑜的话说,“在她身上花的钱,足够在老家买套房了。”
邱浩对独生女也是满心疼爱,可是忙于赚钱,女儿更多由丁瑜照顾。当邱浩对女儿还停留在小辫子小虎牙,胖嘟嘟的要“爸爸抱”的小孩子印象时,邱婷已经上了初三。
此时的邱浩功成名就,名下三套房产,两套商铺,几百万现金。生意越来越难做,邱浩的身体也亮起红灯。他心生退意,逐渐关掉生意,靠优渥的租金维持体面的生活。
当邱浩把注意力从客户转移到家人身上,才猛然发现,女儿邱婷成了陌生人。
……
邱婷实在忍受不了父亲的唠叨。这个不行那个不对,这个缺教养那个没礼貌。长这么大,哪受过这份罪。
那天放学回家,原本凌乱的书桌变得整洁干净。邱浩拿出厚厚一摞A4纸,叫来丁瑜:“过来看看好女儿的杰作。”
邱婷心里犯嘀咕,他拿演算纸干什么?
邱浩对丁瑜展示成果:“我看她屋子都乱成猪窝了,帮她收拾一下。这好好的A4纸都被她拿来做演算纸,写上几笔就扔掉,多浪费?
“还有这圆珠笔,大大小小找出100多根,不是缺笔帽就是漏油,还有这支日本百乐钢笔,300多买来的,就一星期,笔尖就钝了。”
邱婷说,那天课间我去买东西,回来就这样了。
“光百乐钢笔就买了三个了,每次都这样,从来不记得扣笔帽。就知道买买买,却不知道珍惜。”
丁瑜看邱浩脸色不善,怕女儿吃亏,连拖带拉把老公赶到客厅。邱浩带着怒气对丁瑜痛述:
“你我都是穷人出身,怎么养出来这个烧钱精来?家里的废纸那么多,偏用上好的A4纸当演算纸,物尽其用也就罢了,一张纸只算一道题就扔掉。抽屉里还有好些本子,只写前几页就不用了,又换新的……”
邱浩正说到痛处,突然听到邱婷颤抖的声音:“妈,妈,快来。”
邱浩丁瑜跑进女儿房间。此时的邱婷站在椅子上,吓得花容失色。
“蟑螂,在地板上有蟑螂。”
邱浩更生气了。“你奶奶15岁的时候,已经参加军了;你妈15岁的时候,负责全家10口人的一日三餐。你这15岁,竟然被一只蟑螂吓到。真是丢邱家先人的脸。”
2
邱婷怕蟑螂却不怕邱浩。昂着脸对父亲说:“我和我妈过得挺好,你一在家就挑刺找茬,看不惯你可以滚。我家不稀罕你。”
千辛万苦养大的女儿,竟然要自己“滚”。任凭邱浩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若不是丁瑜生拉硬拽拖走他,几个巴掌一定呼邱婷的脸上。
邱婷犹不解气,对着邱浩挑衅:“你是爹我就听你的?我偏不听。气死你。”
巴掌打不到女儿脸上,邱浩的怒气都发泄到丁瑜身上。“你是怎么教育她的,养出这么一个畜生来。”
丁瑜说,现在的孩子都这样,咱家的孩子还算好的。楼上肖阿姨家孙子更过分。上次你出差,我们两家作伴去动物园。肖家孙子非要买个大熊猫回家,这肖老头真就傻呵呵的去打听了,被工作人员当做神经病。
邱浩说,咱就这一个女儿,风里来雨里去,受客户刁难,被社会吊打,还不是为了她?只要钱花在正经地方,多少都没关系。可她奢侈浪费的习性,我真受不了。
丁瑜苦笑:“你在家才待几天,就受不了了?受不了怎么办,杀了她不成?”
一场风波被丁瑜三言两语化解。邱浩存了成见,对女儿立规矩纠对错。邱婷不满父亲的专横,但丁瑜叮嘱她“你爸上次怒气未消,你再惹他生气,我可拦不住。”
邱婷听了好笑。他生气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那天全家吃午饭。邱婷要两千块钱。丁瑜问做什么,说下周日和同学看偶像歌手演唱会。
邱浩丁瑜四目相对。
丁瑜说,一张票子两千块,张国荣活着也不敢要这个价。
邱婷说,一个座位960,我买两个位子,剩下的钱和同学吃饭。
邱浩问,你同学的座位为什么你付账?
“两个座位都是我的,一个放包和外套。”
丁瑜赶紧说:“我们知道你学习紧张,放松一下也可以。只放个包和外套就花双倍的钱,是不是太浪费了?最多两个小时,外套拿在手里,包就一直背着。忍一忍就过来了。”
邱浩说,不许去。
邱婷扔掉手里筷子,“我和同学约好了。”
“你和张国荣约好了也不许去。我的钱是用来学习,不是让你炫耀浪费的。”
邱婷偷看母亲。丁瑜向她摆手。这些小动作都被邱浩看在眼里。
“只要房子不着火,下周日你就在家待着。”
邱婷猛起身,怒目邱浩。
邱浩嘴角扬起轻蔑。“为了一场演唱会,难道还想弑父不成——连蟑螂都怕怕的女儿?”
邱婷憋红了脸,喘着粗气。手握桌沿提气用劲,将整个饭桌一下子倒掀过来。一时间碗碟盆勺乱响,连同饭菜洒了一屋子。鱼头挂在吊扇上,鲜笋汤泼在墙壁,一个麻油烧饼直冲邱浩面部袭来,被他轻轻躲过。摔碎的器皿更不知道有多少。
邱婷自知闯祸,跑回屋,反锁门。
邱浩站在门前。“我数三个数,你出来。”
“我不出去。你走。”
1……
“再说一遍,我不出去。”
2……
丁瑜在旁劝邱浩消气,“这孩子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又好面子,被你突然来个大跟头,怎么受得了?”
3……
你走!
3
邱浩已是气急。只看到丁瑜嘴巴一张一翕,说的话完全进不到耳朵里。他猛踹房门,锁舌在剧烈冲击下突破锁槽的束缚,门开了。
邱婷惊恐的坐在地板墙角,看着发疯的邱浩。生命中第一次面对危险,施暴者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邱浩抓起女儿长发拖出卧室。邱婷双手反扑,被邱浩飞身一脚正中心窝。
丁瑜发疯冲进来,对邱浩又抓又咬。“我跟你拼了,婷婷就算杀人放火,谁也不能动她一根头发。”
丁瑜一面推着邱浩,又顾念女儿,过去扶邱婷起身,被她一把甩开,连哭带嚎:“你和他一伙的。既然生了我就要满足我。又要上学考试写作业,打死我算了,我不活了……”
邱浩那一脚着实重了,兀自后悔,听到邱婷污言秽语辱骂丁瑜,再次怒气冲天,刚抬起右腿,早被丁瑜一把抱住。又想起第一个流产的孩子,哭天喊地起来“那个娃没出生就流掉了,只怪我们当时穷,租不起好房子。现在婷婷多享受一些,就算替那个没福气的哥哥姐姐受用了……”
邱浩最不愿提起的,就是那个流产的孩子,一辈子的刺。看着家里满地狼藉和妻女的哭泣,觉着心里烦闷,干脆找朋友喝酒去了。
听到邱浩出去了,丁瑜悬着的心放下,拉女儿起身。邱婷捏准丁瑜舐犊之情,得寸进尺起来:“你和他一伙的,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丁瑜拗不过女儿,找出一个椅垫死活塞在女儿身下。“地板凉,这几天你又来例假,冰坏了身子难受一辈子。”
邱婷抽出椅垫,向丁瑜脑袋扔去。偏又不准,把丁瑜眼镜捋下来,掉在地上。丁瑜一时慌乱,一脚踏在眼镜上,踩个稀烂。邱婷拍手叫好“真是恶有恶报,报应不爽。”
邱浩醉醺醺回到家,问丁瑜眼镜怎么了。推说被一块红烧肉滑倒了。
……
邱婷的中考成绩很差。邱浩认定女儿不是读书的材料,上个中专技校,找个稳定工作。家里不图她挣钱多寡,养活自己就成。
丁瑜托关系找门路,掏了大笔赞助费,总算让邱婷进了一家不入流高中就读。邱浩大为不满:“这些钱喂了狗,狗还能摇尾巴吐舌头。喂了你家这大小姐,不挨骂就不错了。”
丁瑜也是一脸无奈。“读中专技校,出来一辈子做低端工作;要想有更好发展,至少要有个大学文凭。她不知道社会的险恶,以后会感谢我们的。”
邱浩说,等她学会感恩父母,我们的坟头草不知有多高了。
4
对于自己溺爱女儿,丁瑜心知肚明。过去以“孩子小”给自己找借口。当邱婷掀翻餐桌那一刻,丁瑜内心的震撼比邱浩还猛烈。她突然意识到,女儿不再是牙牙学语的小囡囡,个子比她还高半头。
邱浩屡次提醒丁瑜转变身份,从保姆变为监督者、惩罚者,不能一味迁就纵容。邱浩常说,女儿迟早融入社会,她这刁蛮性格,与其被社会吊打,倒不如我们帮她树立良好的性格。
丁瑜十分认同邱浩的观点,也同意对女儿的管教。毕竟娇惯了这么久,邱婷不适应,丁瑜也不适应。一见到女儿发脾气不吃饭,自己先慌了神。邱浩说“不吃饭怕什么,饿了自然会吃。”
丁瑜反过来指责邱浩“怪不得古人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你们男人没经历十月怀胎的辛苦,哪能体会做娘的苦衷?”
邱浩有感而发,对丁瑜说:
“你发现没有,不仅咱家婷婷,如今的孩子身上都带着一股戾气,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们的。稍不顺意就发脾气闹情绪,身上长满倒刺,专扎父母的手。
“外人面前,温如顺猫,偏在家里逞凶斗狠无法无天。那天老许说起他邻居家孩子,才9岁的小姑娘,因为家里限制玩手机,你猜怎么样了?”
丁瑜说,“放火烧家?离家出走?”
邱浩说,“跳楼了,从6楼直愣愣跳下来,一点犹豫都没有。现在的孩子胆子有多大?做爹妈的,还不心疼死。”
丁瑜心脏不好。一听说小女孩跳楼,自然投射到邱婷身上,只感觉心脏悸动,噗通乱跳。“以后还是少管孩子吧,咱家婷婷也不是好个脾气的。”
邱浩指责丁瑜慈母多败儿。“以后进入社会,她遇到的诱惑更多,挫折也更多。你能照顾他一辈子?好比一头小兽,教育好了,她是父母的小棉袄,教育缺失,说不定吃父母的肉,喝父母的血。”
丁瑜说,那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急躁。这孩子行事不像我,随你。偏执走极端。
这一点邱浩不否认。“年轻时因为这狗脾气,吃过多少亏。正因为如此,更要让她养成好的性格。”
丁瑜遵照邱浩的点拨,立起长辈的款,对女儿强势起来。邱婷不怕丁瑜,却害怕丁瑜背后的邱浩。
升入高中后邱婷在校住宿,即使回家也是老老实实。虽然成绩吊车尾,花钱大手大脚,好在性格有了不小转变,不再张牙舞爪的。
高一暑假的第三天,邱浩接到老朋友打来的电话,邀他去外地考察一个投资项目,朝阳产业,利润可观。邱浩的身体刚恢复一些,不想去。
邱浩想退休,丁瑜却不答应。邱婷的成绩不好,只能走出国留学,还算一条成才的捷径。邱家这点资产只够温饱,若支撑女儿的留学费用,自然是不够的。丁瑜让邱浩咬牙再打拼两年,等女儿学成归国,再退休不迟。
打拼半生,只过了一年舒心日子又要被迫“营业”,邱浩心里不情不愿。丁瑜却说,咱们做父母,谁不是为了孩子殚精竭虑?趁着有能力,多扶持一把。
5
邱浩走后,邱婷摘掉面具,又恢复过去刁蛮习性。丁瑜也觉着邱浩管束过严,害怕拘坏了女儿,也未加管教。一来一去更纵容了邱婷的蛮横。
邱浩走了半个月,打电话说周三回来。丁瑜准备好食材,打算做一桌洗尘宴。邱婷闹着参加影迷见面会,问母亲要钱。丁瑜只说了一句“精力用在学习上”,邱婷便暴怒了。
邱婷一年多的怨恨羞辱都发泄在丁瑜身上,故意戳丁瑜的伤心事,把第一个孩子的流产称为“报应”,骂丁瑜“三八”。
丁瑜气得浑身乱颤。“你再说一遍?”
邱浩不在家,邱婷越发有恃无恐。“三八,最肮脏,最下流的三八,满意了吗?”
丁瑜有心肌型心脏病,只要控制好情绪一般不会犯病。16岁的邱婷不管不顾口无遮拦,嘴巴像刀子一样句句扎在母亲身上。
丁瑜只觉着心脏像绷紧的皮筋,邱婷每说一句,皮筋便抽紧一分。
邱婷又把丁瑜编进歌词,引颈高歌起来——
三八
是丁瑜
逼着女儿去学习
招个男人来家里
……
丁瑜只觉着冷汗直流,胸口堵着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根皮筋也越抽越紧,重重的摔倒在地。她央求女儿“卧室,床头柜,抽屉,救心丸。”
邱婷看着脚下命悬一线的母亲,冷笑:“现在求我了,你不是长辈吗,你不是母亲吗?”
“婷婷,再不拿药来,你就没有妈妈了。”
“你死了正好,省得在我面前瞎逼逼,烦死了。”
邱婷从丁瑜皮夹子里抽出几张大钞,换好衣服。对丁瑜说,我去见我家偶像了,特别帅。
重重的关门声注定了丁瑜难逃一死。好在手机就在兜里,打120来不及。意识消散的前一刻,给邱浩发送生命中最后一丝挂念——
不要打婷婷。
……
此时的邱浩乘坐机场大巴,在回城的路上。收到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打电话过去,又无人接听。
一小时后邱浩到家。丁瑜的尸体孤零零躺在地板上,蜷缩一团,脸上呈现极度痛苦的表情。邱浩看着结发20年的妻子,终于明白那条短信的用意。
对独生女儿百般溺爱,结发20年的妻子被气病逝,他才悔不当初
邱婷夜不归宿,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朋友,客厅成了灵堂,挂满白色幔帐,丁瑜的黑白照片摆在供桌上。
邱浩把女儿叫来跟前。邱婷扮无辜,说自己走之前还好好的。其实邱浩已经从邻居口中得知母女吵架,加上丁瑜的心脏病史和临终短信,傻子也猜得出死亡真相。
邱浩没有揭穿女儿。
6
丁瑜的离世对邱婷没有任何触动,甚至有些因祸得福。父亲对她不闻不问,只负担足额生活费。开学后上了几天,看父亲也不关心自己成绩,于是婉转提出退学。
邱浩问她,没有文凭,没有工作技能,你以后靠什么生存?
16岁的邱婷早为自己规划好了一生。“你们名下三套房产两套商铺,仅租金够我一辈子花了。”
邱浩斜睨着邱婷,没说话。
邱婷如愿退了学,窝在家里打游戏点外卖。自从丁瑜过世,邱浩搬到另一处房产居住,除了打生活费,父女俩完全陌生人状态。
过了一年多“幸福生活”,邱浩突然来找邱婷。丁瑜怀邱婷的时候曾在泰山许愿,保佑肚子里孩子长大成人。如今丁瑜过世,下个月是邱婷18岁生日,由她去泰山代母还愿。
邱婷懒得去,碍于邱浩给予的丰厚路费,答应下来。
邱婷走了20天,回来后书桌上放着一封长信。邱浩告诉女儿,他已经把名下所有房产商铺,委托给中介公司代为出租。你所居住的这套房子,将于下月1号中介来收房。想继续住下去,就以租客身份向中介公司缴纳房租。
长信的最后,邱浩袒露行迹——
“你已经18周岁,根据法律我已无抚养你之义务,即日起不再支付一分钱生活费。法律另有规定,家长必须资助子女至高中毕业,也多亏你退学,否则还要多忍受你一年。
“你母亲过世以来,多少次想狠狠打你一顿。碍于遗言我没有动手。作为父亲我很悲哀,生你养你,为你付出一生心血的父母,在你眼里抵不过一个偶像明星?
“从此你不是我女儿,我也不是你父亲,你我互不往来。三套房产两套商铺你也不用操心了,我是不会留给你做寄生虫的。”
邱婷不把这封信挂在心上。仗自己是独生女,哪有父亲不管子女的道理?唬一唬罢了。
邱婷用剩余路费继续逍遥生活,直到中介公司真的找上门,喝令她“要么缴房租要么搬出去”,这才慌了神,打电话也不接,老东西玩真的。
邱婷没有祖父祖母,父亲这边只有一个姑姑邱岚,住在同一个城市。邱婷给姑姑打电话求救,邱岚说等着,我给你爸打电话,哪有亲爹不管亲闺女的。
半小时后邱岚回了电话。“婷婷啊,你爸的心伤透了,你先在姑姑家暂住几天?”
邱婷拖着沉重的皮箱来投奔姑姑。60平方破房子,斑驳的墙皮诉说着悠久的历史,采光很差,白天也要开灯。邱婷怀念自己的房间。
邱岚在超市做收银员。姑父开面包车搞运输。以前邱浩给姐夫介绍生意,收入颇丰。自从邱浩退休,姑父的客户一落千丈。现在邱婷又搬来同住,心里更是窝火。
邱婷在溺爱中长大,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如今寄居在姑姑家,还是像以前一样懒散邋遢。吃饭睡觉玩游戏,晚上听歌到两三点。把这里当做第二个家。
姑姑不好说什么,姑父和表弟几次暗示她滚蛋,邱婷却听不出话外之音。
表弟有一支凌美钢笔,宝贝一样收着,被邱婷拿来抄游戏攻略。没扣笔帽钝了笔尖。表弟不依不饶,姑父借题发挥,把邱婷赶了出去。
邱婷品尝到无家可归的滋味。姑姑说,你去服装厂打工吧,包吃包住。
高一时邱婷住过一年宿舍。她以为服装厂也是干净的四人间。当她看到一间不大的屋子里竟然住了32个人,惊讶的说不上话来。
邱婷勉强睡了一晚。女工磨牙的,说梦话的,上夜班回来拿东西的,后半夜竟然听到男人的声音,鬼鬼祟祟,吓得一个晚上没睡着。
一大早邱婷哭着给姑姑打电话,实在受不了这嘈杂环境。邱岚说你想清楚,离开服装厂你今晚住哪?你姑父绝不允许你回去,你也可以住酒店,但是你有钱吗?
7
邱浩躲在一个风景区,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凭着名下资产本可以过上财务自由的生活。他想忙碌一点,不去想亡妻,不去想女儿。
自从邱婷被赶出家门,邱岚打来无数个电话。从“婷婷在我这,你放心”,到“这孩子真是让丁瑜惯坏了,我真忍受不了她”,再到“你什么时候回来,把她接走,你姐夫实在受不了她了。”
邱浩一再告诉姐姐,邱婷年满18岁,我没有抚养她的义务,你更没有。
邱岚啐了一口:“你看哪个18孩子能独立的?这不是为难婷婷吗?”
邱浩说,我18岁背井离乡来城市打工,丁瑜也差不多;你和姐夫也是这个岁数。我们这代人能做到的,为什么她做不到?
邱岚说,反正婷婷是你女儿,不是我女儿。她一个人在服装厂打工,你就不担心?
邱浩说,她挣钱养活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
……
邱婷在熨烫车间快一个月了。每天工作12小时,有时还要加班。手上胳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烫瘢。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新伤旧伤迭在一起,永远伤痕累累。
恶劣的住宿环境已经算不上什么。下班后躺在床上像一条死鱼,胳臂都抬不起来,整个人昏昏沉沉,想睡觉偏又睡不着,想爸妈,想同学老师,想过去悠闲富足的生活。
邱婷感觉现在的生活是一场梦。睁开眼,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催她多吃点,别饿着。
那天下雨,一个老大姐的女儿接母亲下班。母女俩依偎着一把旧伞,融化在城市的万家灯火。邱婷闪着泪花,拨通母亲的手机号,一个尖利高腔的女人声音:
“喂,找谁?”
丁瑜去世后这个号码被注销。邱婷清楚对面女人只是一个陌生人。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妈,我是婷婷,对不起。”
“打错了,神经病。”
回到宿舍,邱婷肚子饿却吃不下东西。她想母亲烘焙的小蛋糕,做的竹笋汤,麻辣肉丝。这些以前吃腻厌烦的东西,现在用任何代价也换不来了。
邱婷的哭声惊扰到舍友。几个老女人指责邱婷“要哭出去哭,烦人。”
这里没有人惯着邱婷。处于社会底层,年龄小,社会经验少。不仅忍受老板的压榨,还要遭受工友的欺凌。以前动不动就怼父母,在这,邱婷不敢。
邱婷强忍着眼泪,蒙着被子睡着了。
8
姑姑时常来看邱婷。以前胖嘟嘟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邱婷对邱岚说,想上学。
以目前的情况,上高中是不可能了。读个中专或技校,学门手艺离开服装厂。但是学费是个问题。邱岚家也不富裕,于是给邱浩打电话“你女儿要上学,汇学费来。”
邱浩说,她是成年人,我没有负担她的义务。
邱岚说,我知道你为了丁瑜记恨着婷婷。孩子以前不懂事,现在知道读书上进,总不能让她一辈子在服装厂,不到20岁,总要考虑下未来。
邱浩说,她的未来,她自己负责。
邱婷抢过手机,哭着对邱浩说:“爸,我知道错了。爸,你回来吧。妈没了,我想你,想咱们家。”
邱浩沉默。“家?家已经让你毁了。”
邱岚从服装厂出来,就接到邱浩的电话。“把银行卡号发给我。别说我给的,就说是你存的私房钱”
……
邱婷拿着姑姑给的三万元上了一所平面设计培训班。包住宿,学费一万五,学期一年。剩下的一万五省吃俭用,可以坚持到毕业。
经历血汗工厂流水线的洗礼,再次坐到书桌前感慨万分。以前有母亲在,成绩再差也无所谓。但是这次是破釜沉舟,如果学不到真本事,一年后等待自己的只能是血汗工厂。
培训班老师没有升学压力,按课时计费,时间一到拔脚就走。邱婷想问几个问题,根本不予回答。平时想多练习,微机室一小时收费20元。
邱婷一咬牙,又拿出五千块钱买了台二手苹果电脑。剩下的一万元无论如何坚持不到一年。邱婷做了几份兼职,发传单、送外卖、做保洁。
那天邱婷在商场门口扮人偶发传单,几个与自己同龄的大学生走过,胸前别着著名学府的校徽意气风发,心里好生羡慕。一个学生的别针坏了,校徽掉在地上。
邱婷想捡起来,穿着厚厚的人偶服弯不下腰,只能用脚踩着,防止别人捡去。挨过漫长的两个小时,邱婷用最快速度脱掉人偶服,飞奔到门口,现场已经被保洁大妈打扫干净。
校徽在心里长了根挥之不去,邱婷破例奢侈一次,在网上买了同款,别在衣服里。
一年后邱婷毕业,在一家小广告公司打工,工资低得发指。只能租住在城郊,每天通勤四个小时。
早晨五点起床,晚上九点到家。赶上加班干脆在办公室打地铺。
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即使铺着跳蚤市场买来的瑜伽垫,凉意还是沁入肌肤。想起挨打那次,母亲给自己塞椅垫,恍如隔世。
童话里,每一个人去世,天上就多一个星星,看着尘世里的亲人。邱婷望着城市的夜空,不知母亲会不会看到自己。
9
转眼邱婷25岁了,每天被客户吊打,熬夜改稿,像个四十岁的老女人。
相亲时,对方听说她没有学历,只是一个烂大街的平面设计师,便销声匿迹。即使有人看上了邱婷,一听说她是“孤儿”,没有父母的资助,谈了几天也就无疾而终。
端午节,邱婷带着一个男人给姑姑送粽子。男人叫胡,离过婚,孩子跟了前妻,目前做汽车销售,收入还可以,就是不稳定,而且比邱婷大八岁。
邱岚对邱婷说,他配不上你。
邱婷坦言,我这个条件,能找到胡醒不错了。再不结婚,真就是老处女了。
邱岚感叹,是你爸害了你。
邱岚给邱浩打电话,“婷婷要结婚了,你看着办!这十几年过去,多大仇多大恨,也该消停吧?下月12号,北新路中豪酒店,爱来不来。”
……
邱婷穿着婚纱,与胡醒在酒店门口迎宾。她瞪大了眼睛,寻找记忆中熟悉的那张面孔。可惜,父亲始终没有出现。
邱婷落寞的返回大厅准备典礼。经过“来宾签名处”,一堆贺礼之上,邱婷看见有一个芭比娃娃,显得滑稽而搞笑。
邱婷浑身颤栗。想起母亲常说的一个笑话。父亲问四岁的邱婷要什么嫁妆,邱婷说,要一个最新款芭比娃娃。
邱婷泪目,拿着娃娃跑上礼台,从司仪手里抢过麦克风,扫一眼台下宾客,哽噎说道:
“我知道你来了。这个男人叫胡醒,他说他爱我一辈子。但是我知道,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一个被我气死,另一个躲着不肯见我。我不要你的钱,只要站出来,让我痛痛快快喊声‘爸’……”
就在邱婷身后十米,隔着厚密的幕布,一个男人泪流满面,掏出亡妻照片,“咱家小囡囡今天结婚了,那个男人姓胡,看着挺老实,不会欺负婷婷。”
两年后,邱婷怀孕生女,取名胡念瑜。胡醒颇有微词。念瑜,鲶鱼。但邱婷打定主意,就叫这个名字,谁说也不改。
邱浩时常寄来奶粉、玩具、母婴用品,托邱岚转交邱婷。邱岚对邱浩说,想外孙就正大光明的去看看。
邱浩嘴上说去,总没有成行。
念瑜四岁了,和邱婷小时候一样梳着小辫子,长着小虎牙。论模样比邱婷俊俏,脾气秉性比她还刁蛮。邱婷气得牙根痒,几次想动粗又不忍心,想起“养儿方知父母恩”。
那天晚上邱婷接到陌生电话,让她速来安州第三医院。邱婷问你是谁,对方说,我算你继母。
胡醒开车一夜奔袭,天亮时赶到安州三院。邱浩躺在病床昏迷不醒,床边坐着一位老妪。姓顾,和邱浩再婚三年。
老人说,你爸每天梦到你和你妈,嘟囔着要去见你。有几次车票都买好了。最初他恨你怨你,后来你懂事了,成人了,他又怕你。怕你不理解他,怕你恨他,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你爸身体一直不好,据他说想你想得,心都伤了。
10
胡醒带着继母出去吃早点,留下邱婷照顾邱浩。
“爸,我是婷婷。求求你看我一眼。爸,别丢下我。前几天我梦到妈妈了,她说原谅我了,你也原谅我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家,我不要你一分钱,只要您陪着我……”
邱浩握着邱婷的手,咽下最后一口气。
又过了十年,念瑜15岁了。(原标题:《被嫌弃的邱婷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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