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银员小秋
收视平台“网飞”(Netflix)的强劲势头似乎完全没有要放缓。就在去年年底公司宣布全球订阅人数超过了2亿之后,2021年第一季度的报告又显示它们的销售额比去年同期增长了24%。而网飞业务在近年来一个很大增长点则来自于它对于“日本动画”——anime——的内容提供。
中文的“动画”一词在英语中其实有着cartoon和anime这两个泾渭分明的表述。前者又通常被翻译为“卡通”,以“迪士尼公主”系列为代表,受众明显偏低龄和面向家庭。而后者则直接翻译自日语里的“アニメ”一词(有意思的是,アニメ本身又是英语animation的日式简称)。它靠着更为多元的内容和独特的价值观取得了作为一种独立媒介类别的“公民权”。网飞公司的资料显示,全体订阅者中有一半在去年至少收看过一部日本动画。而各类anime作品更是在全世界近一百个国家里挤进了年度播放量的前十位。
动画《武士弥助》(Yasuke)海报。
但“日本动画”在享受着世界知名度的同时,也不得不面对今天这个全球化时代所带来的新挑战。这其中,与“种族”相关的议题在这两年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网飞在今年4月底推出的原创作品《武士弥助》(Yasuke)更是为这一火热的讨论添上了最新的一笔柴。本文就将从这部以黑人为主角的原创动画出发,为大家梳理种族在“二次元”的表征和现实之间各类复杂的议题。
弥助其人与《武士弥助》动画
对于那些立刻想要大喊怎么又来一部作品把主角设定成“政治正确”的黑人的人来说,一个“不好”的消息是:虽然不同的记录在细节上有所出入,但“黑人武士”弥助确有其人。一个被大多数人认同的版本是:1579年左右,作为奴隶的弥助跟着耶稣教会传教士范礼安(Valignano)一起登陆了长崎港口。身材巨大且全身黝黑的弥助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人们并不完全是善意的目光。其中对他最有兴趣的还要数当时正处在权力最高峰的大名织田信长。在接受传教士拜见时,织田很快就发现了和其他人外表明显不同的弥助。据传,织田起先并不相信弥助天生的肤色并要求他进行沐浴。织田很快想到这位身体条件出色的奴隶可能有助于自己统一日本的大业。在与范礼安交涉后,织田终于得到了他并正式赐名“弥助”。
此后,作为织田贴身随从的弥助不断受到他的赏识,从奴隶一直上升到了拥有家财的武士。但不久后,由手下明智光秀发起的“本能寺之变”很快断送了织田的称霸梦。和被各种谜团围绕的事变本身一样,弥助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也一直众说纷纭。有学者认为弥助一直陪在织田身边,甚至在织田切腹自杀后是弥助取下并保存了他的首级。而其他研究者则指出弥助在事变后期主要的职责在于保护织田的儿子信忠。但更让人迷惑的地方是他在事变后的行踪。一种流传广泛的说法是因为叛军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位“异族”从而没有对他彻底下毒手。在被剥夺了武器之后,弥助辗转各地过上了流浪的生活。甚至有人发现和他外貌特征类似的黑人相扑手在事变之后活跃的证据。
可能正因为弥助故事所兼备的传奇性和不完整性让他成为了后世创作的灵感来源。作家远藤周作就曾创作过以弥助为原型的系列小说,而包括《爆炸头武士》等在内的多部漫画和动画作品都以他为原型。此外,以日本战国时代为背景的一众电影、电视剧、舞台剧甚至是游戏都曾有弥助的登场。值得一提的是,在2019年的5月有好莱坞公司宣布将制作由男星Chadwick Boseman担任主演的以弥助为原型的电影。令人唏嘘的是,Boseman在去年因病不幸去世,该片也没有了后续消息。
《武士弥助》(Yasuke)剧照。
从这个脉络来看,网飞的原创动画《武士弥助》可以说是这一系列作品的最新章。故事正是从弥助生前最大的谜团即他在本能寺之变后的去向为开端。但剧集并没有采用写实的手法,而是加入了包括超能力等在内的科幻元素。片中的弥助需要帮助一位有着神秘力量的女孩并和她一起抗击同样具有强大力量的邪恶反派,而他们的对抗又与日本战国历史产生间接的互动。
网飞对本片的投入不可谓不用心。公司请来了大热电视动画《咒术回战》的制作方Mappa社担当制作。在开播前主创人员也接受了包括《时代周刊》在内的各大主流媒体的采访。但客观地看,《武士弥助》并不能说是一部成功的动画作品,至少不符合网飞提前制造出来的声势。但这个“锅”可能也不是一个特定的制作团队需要背的。在开头提到的助力网飞拓展客户群的动画大多是已经在日本本土制作并播出的成熟作品。而这两年来公司试图推出的原创动画收获的基本上都是差评。这个问题又和作为“流媒”的网飞其实无法和传统动画制作公司取得整合等诸多要素有关,要分析其中的龃龉可能需要另一篇长文。但不管怎么说,公司在动画多样性上所做出的努力还是为它博得了不少好评。
种族与“二次元”表征
要解释《武士弥助》所收获的主流媒体的赞扬就不得不提到日本动漫作品中并不怎么令人满意的对于种族的表征(representation)。在此仅列举两个可能是受到最多讨论的例子,而它们正好又和两种常见的文艺作品对黑人的刻板印象联系在了一起。
《龙珠》中的波波先生形象。
第一个例子出自在全球都具有超高知名度的《龙珠》系列。在该作品中有一位名为波波先生(ミスター・ポポ/ Mr. Popo)的角色。他作为故事中“神”的仆人和朋友不时助力主角们的武道修行。虽然波波先生登场的篇幅并不多,他还是靠着神秘、强大又可爱的特色得到了许多观众的喜爱。但这个角色却在近年来被一部分欧美网友批判。其原因在于他的形象设计充满了对于黑色人种的刻板印象。波波先生全身的肤色漆黑,只有嘴唇十分丰厚并呈深红色。除此之外,他还总是裹着一条头巾。有不少美国的评论员指出,这一形象设计和19世纪在美国流行的“滑稽戏”(minstrel show)中“涂黑脸”(blackfacing)的造型完全一致。在这种戏剧中,白人演员靠着不自然的涂黑妆来表演发生在黑人群体中的搞笑故事。因为表演者所具有的压迫性权力,这些黑人形象也超越了中性的“脸谱”而变成了种族不平等的一个历史典型。
《精灵宝可梦》中的“迷唇姐”形象。
第二个例子来自同样是拥有世界人气的系列《精灵宝可梦》。在第一代的宝可梦里有一个名为“迷唇姐”(ルージュラ/jynx)的角色。迷唇姐在形象设定上基本与波波先生共享了根植于“涂黑脸”表演的刻板印象。与此同时,在她黑脸和厚唇背后更有着一层与性别有关的额外偏见。迷唇姐使出的亲吻攻击可以让其他宝可梦暂时失去意志。她的这一基于“性吸引”的技能再加上角色外形设计上对臀和胸等性征的强调很大程度和上世纪70年代的“黑人剥削电影”(blaxploitation)中的女性角色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所谓的“黑人剥削电影”在一开始其实有着反思美国种族关系的积极出发点。随着自由民权运动的发展,电影界开始认识到需要一种以黑人为主角的影片类型。和上述的“滑稽戏”不同,在这些电影中白人演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黑人们勇敢和顽强等特性也得到展现。但久而久之,为了强调黑人群体的特性,这类电影不得不过度放大族群的某些特征。这其中,最明显的特点之一就是把黑人女性塑造为充满了性吸引力的形象。虽然她们获得了在过去不被认可的“美”的地位,但除此之外无任何能动性(agency)。
正是由于以上原因,这两个形象在美国始终处在舆论风暴的中心。近年来,本土发行商不断地做出改变试图规避争议。比如在有些版本中,这两个角色都被重新涂成了蓝紫色。但需要注意的是,在日本动漫对种族并不适宜的表征中并不只有政治正确或不正确这两个选项。其背后所牵涉的跨文化要素要来得更为复杂。还拿这两个角色来说,在日本原版中波波先生的设定根本就不是人类更何谈是属于哪个种族;而迷唇姐的灵感据说也来自于日本的传统鬼怪故事。再者,许多黑人动漫形象被日本创作者设计出来的时候,美国的政治正确氛围还没有像现在那么强烈。甚至可以说是日本动漫在最初给予了美国国内的少数族裔更多表征的可能性。但现在美国观众却反过来要试图干涉日本的独立创作者。顺带一提,这种矛盾并不仅限于对于种族的表征。诸如《美少女战士》之类包含有LGBTQ情节的日本动画在上世纪引入北美时多少都被本土发行商进行了删改。今天美国观众又反过来举着“平权”的大旗四处批判,这多少有点用现在的标准去溯及既往的嫌疑。说到底,上一代日本漫画家之所以会对黑人有着各类负面的刻板印象,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受到了美国好莱坞电影里对于少数族裔并不公平的表征的影响。
但再反过来说,拿因为日本国内没有什么种族问题从而也不需要太过臆测创作者们的意图来辩解也是站不住脚的。一方面,国际市场早已成为日本二次元产业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对于消费者多样性的尊重可以说是一个必须遵守的盈利准则。另一方面,这些价值问题本身也不应该是在牵涉到利益之后才需要重视的。作为一个全年龄段都可以消费的媒介,漫画和动画有相应的社会责任并需要更谨慎地传达价值观。最后同样也是最常被忽略的一个关键是,日本本身没有种族问题这种“闭关锁国式”的想法从来就不是真的。如果说数量众多的韩/朝裔或者北海道阿伊努人因为外表上不容易与大和人区分从而没有造成太多问题的话,对同样生活在日本的其他种族或混血群体的恰当表征无疑缺乏更广泛的讨论。
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网球选手大坂直美在2019年初为日清泡面所拍摄的一则广告。在广告里,大坂选手以二次元的形象登场。现实中作为日本海地混血的她有着偏深的肤色和卷曲的头发。但她的动画形象却被描绘成了近乎是白皮、直发。广告一经公布就引起了世界范围的讨论。把少数族裔“洗白”的事情在21世纪的“先发国”还能发生让不少人跌破眼镜。虽然这种批判是必要的,但此处不得不再次提醒种族问题在跨文化背景下的多面性。日本发行量最大的英语报纸《JapanTimes》就此事件发表的专栏评论直击了问题的核心。文章指出在日本二次元中,各种角色的默认(default)肤色其实就是白色。而其他的非“纯日本人”,不管是白人或黑人都需要在此基础上做出或是基于肤色或是基于服装造型的变化。这有点像是也曾受到争议的美国动画片《辛普森一家》:该片里白人们的默认肤色是黄色,而黄种人角色的皮肤则反而被化成了白色。这种动漫“白皮”的原始设定可能来自于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对欧化的向往,但其实我们也可以在浮世绘等日本传统文化中找到并不那么具有种族主义色彩的历史根源。从这个角度来看,把大坂直美化成白皮其实也包含了承认她作为“日本人”的身份这层意思存在。这对于日本的混血人士来说在“实际上”有着“相对正面”的意义。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把日本人想象成只有一种肤色的这种本质主义观点在“理论上”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谬误。
《卡罗尔和星期二》海报。
令人欣喜的是,近年来诸如《卡罗尔和星期二》等一批拥有少数族裔主角的优秀动漫作品不断出现。它们给整个产业所带来的变革值得进一步期待。
日本动漫与黑人社区
最后,要讨论“二次元”文化和少数族裔的关系,除了后者在前者中的表征之外,观众们对于动漫的接受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虽然无法找到对收看日本动画的美国观众们的种族构成分析,但从主观层面来说黑人文化和日本动漫的亲和性还是十分容易被感知到的。一个侧面的例证可能是许多美国黑人明星们对于二次元文化的赞赏。比如影帝Samuel L. Jackson就多次表达对动漫的喜爱,他还推动了几本日本漫画作品在美国的动画化。另一位知名演员Michael B. Jordan更是推出了和《火影忍者》合作的服装品牌。黑人明星和动漫最紧密的结合还是体现在说唱社区。不管是中坚的Kanye West还是靠着《WAP》开始走红的Megan Thee Stallion都在各采访中大谈动漫,他们更在自己创作的Rap歌词中多次引用相关意象或台词。
只要稍微浏览一下黑人社群的论坛或博客就能十分容易理解他们对二次元文化喜爱的原因。在以“少年漫画”为代表的作品里,主角虽然勤勉又有天赋但往往因为外界原因而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但不放弃的他们在亲友的帮助下最终通过层层试炼在拯救世界的同时达到自我实现。这种成长故事对于受到系统性压迫的少数族裔来说非常地容易自我带入。而动漫本身相较于美国主流文化的“异质性”甚至不需要靠具体内容就已经能吸引到同样在社会中被视作“越轨”般存在的少数族裔观众。
但社会总体上不公平的种族关系其实在观众们对于二次元作品的消费中也有体现。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发生在对动漫角色进行真人扮演的cosplay活动上。基本上每一个有名的黑人角色扮演者(coser)都曾遭遇过来自白人或其他种族的同好类似于“你和这个角色又不是一个人种,不要破坏他形象”的指责。这又和上文提到的二次元“肤色政治”联系在了一起。如果把动漫角色的“白皮”理解为是亚洲性,那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在本质上都挪用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文化。但现实中白人coser却很少受到类似的批判(一个特殊情况是当好莱坞资本决定请白人明星来扮演动画的真人版时,参见斯嘉丽・约翰逊主演的《攻壳机动队》)。而如果观众认为动漫角色虽然看上去是白皮肤但在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国籍和种族的虚拟存在的话,那么认为黑人coser破坏了原著岂不更是无端的指控?事实上,这种二次元界的种族不平等其实是更大程度上美国所谓“书呆子(nerd/geek)文化”里不平等的一个具体体现而已。
《纽约时报》旗下网站在今年早前曾经发过一篇关于这种亚文化的报道。作者指出nerd的形象在战后美国其实经历了几次演变。最早,书呆子总是被赋予不受欢迎的特质。他不仅打扮邋遢,更缺少必要的社会常识。整天窝在小房子里看动画和打游戏是他们在大众传媒中的固定表现。但在这些年里这种形象却开始变得越来越正面。作者认为这种转变和更宏大的社会结构相关。在后工业化的今天,智慧和信息型产业已经成为经济成长的一个主要动力。曾经和书呆子有着亲和性的诸如IT等领域反而得到了追捧。但此处作者话锋一转,指出不管是哪个阶段大众传媒中的书呆子形象基本都被白人垄断(亚裔有时也会出场)。换句话说,不管受不受欢迎,书呆子总是和“书”也就是知识联系在一起。而这和刻板印象里总与“体力”联系在一起的黑人相当疏远。甚至有不少黑人“书呆子”的家庭和社区会反过来认为喜欢动画的他们在试图成为白人。当来自日本的二次元文化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成为这种“书呆子”亚文化的重要组成时,黑人们对于它们的消费也不得不受到这种既成的不平等结构的影响。
当然,就像在其他领域一样,黑人群体也在做着各种不同的努力试图提高自己在二次元文化中的能见度。在以黑人为主的网络讨论区里,“blerd/blnerd”(black+nerd)这个词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使用。尽管不是每个黑人二次元粉都赞同这个表述,但它对黑人也是这一亚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强调被绝大多数人认可。而在线下,各类为黑人创造的活动也蓬勃发展。比如从2015年开始,一个名为“blerdcon”的漫展几乎每年都会在华盛顿地区举行。在这里,黑人coser们可以在一个更为包容的环境里自由地扮演各种动漫角色。而在分论坛里他们又有机会讨论自己作为一个少数族裔观众所遇到的喜怒哀乐。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活动也鼓励其他肤色的人群、残障人士还有LGBTQ的参加。后者在二次元文化的边缘地位也非常容易想见。
另一方面,也有更多的黑人试图加入动漫创作这个基础的环节并从根本上改变不尽满意的种族表征现状。2016年,创作人Henry Thurlow以及漫画家Arhell和Darnell兄弟在日本创办了第一家由黑人主管的工作室D'ART Shtajio。几位创始人因为对于日本动漫的热爱决定投身该行业,而已经在业界打拼了数十年的他们决定靠自己的实力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工作室近期的一个作品是为风头正劲的黑人歌手The Weednd的歌曲《Snowchild》制作的动画mv。少数族群之间的互助互利终于在二次元界也开始逐渐实现。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