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历数文化人是“高危职业”的时代,魏晋,绝对算得上其中之一。
司马氏与曹氏两股势力纷争,稍微有点名气和影响力的人,都要被逼着做出二选一的生死抉择。
即便有的名士违心入朝为官,也可能今天效忠的政权,第二天就被推倒了,自己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在这样变幻莫测的局势之下,很少有名士能够保全自身。
他们要么被逼出仕,从而不得不收敛个性,如向秀;
要么坚持自我,从而惨遭屠戮,如嵇康。
在这样一群名士中,阮籍算是个特例。
他名重于世,人缘极好,司马昭为了拉拢他,甚至愿意和他结为亲家;
他又似乎不受世界的限制,不管是在皇帝的宴席上还是在母亲的葬礼上,都能喝得大醉,不管是在朝还是在野,都自在得像一缕清风。
本来难逃二选一命运的阮籍,却成了魏晋时期为数不多“既狂放自由,又得以善终”的名士之一。
究其原因,是他跳出了时代的囚笼,去追求真正的自由。
“谁言万事艰,逍遥可终生”
在靠名气获得名利场入场券的魏晋时代,阮籍的人品,从父辈就开始积攒了。
他的父亲阮瑀因文才而被曹操重用,阮籍也一分不少地继承了父亲的才华和声名。
所以即使阮籍长大后成了一个“闭户视书,累月不出”的宅男,一个“登山临水,经日往返”的隐士,也依然名声在外,自带热搜体质。
当时的政局十分动荡,阮籍虽过着饮酒、弹琴、长啸的名士生活,但是对政局的掌握,可以说是一清二楚。
因此,当太尉蒋济向阮籍抛出橄榄枝时,他果断拒绝了:
“古代有很多隐士,离群索居,特立独行,但是因为他们有才能,所以王公大夫礼贤下士。
可是我并没有他们那样的才能,身体又不好,所以难堪大任,您还是收回征诏吧。”
为了表示恭敬,阮籍亲自把这封“拒绝信”送到了洛阳城外的都亭。
可他没想到,蒋济竟然完全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阮籍都到都亭了,肯定是要来做官。给我写信说不想做官?我才不信,他肯定就是嘴上谦虚一下。这些人不都是这样嘛,说不要就是要。”
蒋济兴冲冲地派手下去都亭接阮籍,可此时阮籍早已回家了。直到此刻,蒋济依然不认为是自己会错了意,他只是生气阮籍竟把自己当猴耍。
得罪太尉的话,全村都得完。
于是只想过消停日子的乡亲们都来劝说阮籍前去应诏,迫于压力,阮籍只好勉强就任。
可强扭的瓜不甜,阮籍上任没多久,就称病辞职了。
除了蒋济外,大将军曹爽也征辟过阮籍。
不出所料,曹爽也被阮籍无情拒绝了。
阮籍拒绝曹爽这件事热度刚降下来,曹爽就被司马懿所杀。直到这时,那些不懂阮籍为什么三天两头称病辞职的人,才算真正认识了他。
他看似平静温和,但是胸中有丘壑,朝堂上的一切波诡云谲,都了然于心。
阮籍的活动虽仅限于一方书斋,眼睛却已经看穿了天下兴亡。
俗人只知抱怨世道艰难,可他早已如仙人一般跳出了这个纷乱的世道,逍遥自在。
“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
尽管阮籍一心想逍遥终生,可是作为天下名士的风向标,不管天下姓曹还是姓司马,他注定都要被惦记着。
野心勃勃的司马昭独掌大权后,阮籍知道自己可以拒绝日渐衰微的曹魏王室,但是无法拒绝这个奸雄。
于是在被逼出仕之前,他跟司马昭主动了一把。
他从容地找到司马昭:“我去过山东东平,觉得那个地方风土不错。”
难得阮籍主动求职,司马昭大喜,立刻封他为东平太守。
就这样,阮籍骑着心爱的小毛驴,从洛阳去了东平。虽然这一次任职只有十多天,可是这十多天里,他大刀阔斧改革,把东平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先是拆了府衙里层层叠叠的墙壁,提高了办公透明度,让官员们可以互相监督;又精简了当地法令,百官百姓无不叹服。
完成了这一切,他又骑上毛驴回洛阳了。
阮籍这一次的工作表现,不仅让司马昭赞叹不已,四百多年后也让李白为之折服:
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
剖竹十日间,一朝化风清。
没过多久,阮籍又对司马昭开口了:“我这个人爱喝酒,听说步兵营的厨师善于酿酒,又贮酒三百斛,我有点心动,您能不能让我去做步兵校尉啊?”
这个理由看似潇洒,但也包含了阮籍的深思熟虑——步兵校尉一职和皇帝关系疏远,又没有兵权,因此不会引起注意和猜忌。
在职期间,阮籍整日带薪喝酒,宴会游玩一样没落下。在一群伴君如伴虎的朝臣中间,他成了自由的代言人。
要想在恶劣的境遇下活得潇洒,必须要有一套敷衍当权人物的办法。
而阮籍的办法就是喝得烂醉如泥。
司马昭的心腹钟会,曾经多次试探阮籍。可阮籍喜怒不形于色,口不臧否人物。
钟会多次拿时事问阮籍的看法,想抓住把柄治他的罪,都被阮籍以醉酒糊弄过去了。
阮籍自然不愿意融入荒唐的世道,但他没有选择嵇康那样冷傲的与乱世为敌。
他拒绝这个世界的方式,虽然透着那么一丝无奈,但却温和而有力量。
可能正是如此,人们说起竹林七贤时,常常愿意把阮籍这位行为旷达,但是不失长者之风的名士放在首位。
阮籍虽身在官场,但是他从来不会陷入官场的网罗。
富贵功名都无法圈住这个自由的灵魂,他只求自保,因此无一挂虑,来去随心。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
作为当时的偶像天团“竹林七贤”的C位,阮籍和他的挚友们一样,蔑视礼法,崇尚老庄。
有一次,阮籍的嫂嫂要回娘家,阮籍前去与嫂嫂饯行。在旁人看来,这简直犯了叔嫂大忌,但阮籍不以为然:
“礼岂为我设耶!”
还有一次,阮籍的母亲去世时,他正在朋友家下棋。听到这个消息,他不动声色,坚持要把这局棋下完。
然后饮二斗酒,哭号一声,吐血数升。
虽然为母亲居丧,可阮籍却百无禁忌,喝酒吃肉一样不少。
但人们却发现:这一场灾难过后,原本就瘦的阮籍越发形销骨立了。
有好事者看阮籍服丧期间不守规矩,便去向司马昭告状,但司马昭随即发表了一番堪称阮籍铁粉的宣言:
“阮籍如此悲伤消沉,你不能分担他的忧愁,为什么还这样说呢?况且服丧时有病,可以喝酒吃肉,这本来就符合丧礼呀!”
阮籍幼年丧父,被母亲抚养长大。中年丧母,他怎么可能不心痛。
只是比起礼法教条,他更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寄托哀思。
《论语》中说:“从心所欲,不逾矩。”
阮籍虽然不尊崇孔孟,可是他的行为也正是这句箴言的注解。
他的行为从心所欲、蔑视礼法,不被看得见的规则束缚,但他的心,从来没有蔑视过伦理道德。
他蔑视的不是礼法的内核,而是披着礼法外壳的道貌岸然之辈。
竹林之友懂他,因此阮籍见到世俗之士,都白眼相对;但看到嵇康携琴带酒来探望自己,却笑逐颜开,与之共饮。
可是阮籍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行为艺术家,他原本也有兼济天下的志向,可惜生逢乱世,只能退而选择独善其身。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阮籍曾登临楚汉相争的古战场,发出叹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也是一个无路可走的时代,是真真切切的绝境。
他多次独自驾车出行,走到没有路的地方就停下来痛哭。车辙正如他的人生,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他对时代的忧愤,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他的襟怀早已跳脱出了这个世道,时代越压抑,他就越狂放;时代越视人命如草芥,他就越怀黎民如汤火。
他追求自己的自由,更追求天下的自由。
正如傅雷所说:“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阮籍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赤子,乱世让他的济世之志无法舒展,他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他驰骋疆场,定国安民,与仙人俯仰。
这个乱世让他受的委屈,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弥补回来。
生于魏晋乱世的阮籍,也免不了拘束和遗憾,他的自由,不过是戴着镣铐起舞。
可他依然为我们展现了,即使人生被重重束缚,也要活出最潇洒的样子:
不被洪流裹挟,即使世道纷乱,也坚定自己的志向;
不被名利束缚,即使身在官场,也保持清醒的认知;
不受礼教制约,即使群起攻之,也不改至淳的本性。
在各个方面,他都达到了最大限度的自由。
他以自己的方式跳出了那个时代的囚笼,保全了性命,也保全了人格。
惟有这样的胸怀和风骨,才能于黑暗中,活出属于自己的一抹光亮。
作者 | 灵均,重度的中二病,小信的传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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