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身体一直很硬朗的小白突然生病住院了。
我带着吴伯平素最喜欢的水果来到医院探望他，只见躺在病床上的吴伯脸色枯黄可是双目炯炯，虽然他没什么力气说话，可嘴角的微笑却始终没有断过。“您现在可好些了吗？”
吴伯点着头，很用力地挤出三个字来：“好多了！”
我静静地坐在吴伯的病床旁边，他说有些累了，很想睡一觉，我望了一眼窗外薄薄的暮色，说：“您好好休息，我等阿明哥来了之后再走。”
阿明哥是吴伯的儿子，但其实吴伯原本还有一个女儿的。24年前，我老家的百货大楼发生火灾，吴伯那年幼的女儿被困在大楼里，终究没能逃生。因为这件事，吴伯母几乎疯掉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在街头巷尾总能看到穿戴齐整却目光呆滞的吴伯母。她总会在小店里买来各式各样的发带，逢人便说自己的女儿最喜欢这种发带了，她要多买几条回家送给女儿做礼物，这样女儿就不会自个儿跑到百货大楼里东转西转的了。
那个时候，我还未曾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只是觉得吴伯母这个样子很可怜。后来，听我妈说，吴伯怕妻子在外面出事，但他每天工作忙碌又无法整日照顾她，于是就买来一个梳着黑色长辫子的洋娃娃送给妻子。他对妻子说，每天你都要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喔。吴伯母倒也肯听得进去，她每天给洋娃娃编辫子，对它讲话，甚至还动手缝制了新衣服。
某天我在放学的路上遇到阿明哥，向他问起吴伯母的情况时，他涩涩地笑道：“人生就是这样，有苦也有甜。”说完，就低着头回家了。我知道，他是急着回家做饭。
最初我并不理解阿明哥这话里的意思，他说这是他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也未能参透其中的滋味。妹妹死了，妈妈疯了，爸爸下班之后还要再打一份零工，以此来维持家庭开销。
阿明哥说，在家中出了大事之后，他只尝得到人生里的苦，却极少能感受到生活里的甜，而爸爸则每天都是笑呵呵的样子，而他那没心没肺的笑脸偏就让阿明哥有点儿烦心。每每他向爸爸抱怨，自己的衬衫旧了需要买新的，自己的球鞋不跟脚了需要扔掉，爸爸总是说“好的，好的”，可就是没有实际行动。
“你说，我这人生哪里有甜？”那一年我们都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参不透人生这道难解的谜题，难得阿明哥放学后能够和我们聚到一起时，可他脸上总是生长出恼恼恨恨的表情。
随着年岁渐增，心境也比之前大有改变。前几年我完成学业回到家乡，阿明哥为我接风洗尘。饭桌上，他几口酒喝多了，便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依我看啊，人生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坏，有几次我觉得自己的这人生之路就要走不下去了，可谁知竟还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那时我问起吴伯的情况，阿明哥说：“我爸的身体棒得很，妈妈的情况也好转了很多，我的工作进行得也还算顺利，直到今天我才尝到了生活里的一点儿甜头。”说罢，他夹起菜来好一通大嚼大咽，吃饱喝足之后又大聊大谈起来。
“说来也是奇怪，当年我爸说人活一世，那滋味既苦也甜，我不服气，因为我从来没有尝到什么甜头，于是就说他瞎掰。可这几年却越发觉得，我爸说的真对！”
阿明哥说他在前几年一直苦苦寻找生活中的甜头，可他满眼只见破落与残败：拮据的家庭情况，疯疯癫癫的老娘，一辈子都在卖命工作的老爹。别人轻轻松松就能拥有的，他却要玩着小命才能得到分毫。
可是，阿明哥又说他活着活着突然就活明白了。人生里的滋味不过就是酸甜苦辣咸一起涌现，如果自己只盯着那苦的看，心里便都是苦滋味了。原来，并不是人生只有苦而没有甜，更不是生活亏欠了谁，而是自己的活法出了问题，是自己看待生活的角度太过偏狭。
当我们刻意寻找生活中的幸福时，目光往往聚焦在生活中不幸福的那一面上。我们看到的是自己的痛苦与不幸，却忘记了生活还有另一副面貌，只是我们看待生活的眼光过于偏执，又因为内心的偏见与执迷而深信自己确实是不幸福的。
一旦我们不再刻意地寻找什么、渴求什么，人生似也豁然开朗起来，我们很可能会突然生起 “啊，此刻的生活好幸福” 的慨叹。实际上，不是生活让我们觉得幸福，而是幸福先驻扎进了我们的心灵，我们才能换一个角度看人生、换一种心态品生活。
用吴伯的话来说，人在低谷处有一种滋味，人在巅峰时又是另一番风光，但内心平静安定的人，他只是感受着外境却不会被外境搅扰了内心。
我问阿明哥，家里出事的那一年，吴伯真的能做到内心安定吗，他说的这话只怕是唬人的呢。
阿明哥淡淡一笑，“他呀，那时候天天都睡不着觉，自打我小妹死于火灾之后，他整个人就恍恍惚惚的，那神态那言行，和我那疯了的老妈没啥两样。可是啊，我爸不还是咬牙挺过来了吗？”
我说，吴伯是个真男人，他那么坚强，必然会支撑起这个家庭啊。
阿明哥望着我摇着头，“我爸只是觉得，既然不幸发生了，那就接受它；既然有些事情无法改变，那就不去改变。把往后的日子活好了，那才是最有智慧的活法。”
一转眼，年华匆匆逝去，曾经腰背硬挺的吴伯竟也有些弯腰驼背了。阿明哥倒是一副越活越明白的样子，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一概报以哈哈一笑的态度。日子长了，那些瞧不起人、爱说闲话、蛮横无理、心胸狭窄的人，再不能让阿明哥的内心掀起波澜。他说，不论人生到了哪个阶段，都自有一种滋味，这就好比严冬有腊梅，炎夏有荷花，是苦是甜那都是人生。
禅门临济宗有“夺人不夺境”一说，是说不论这具人身还是某段人生，凡此种种皆是因缘和合的现象，不要执迷自身，更不应因为执迷自身而引发烦恼痛苦。人生的烦恼、障碍和痛苦在所难免，但我们接纳了它们，也就等于是超越了这痛苦。既然我们无法改变影响自己内心感受的外部环境，那就调节自己的内心感受好了。接受那已经发生的，不要抗拒那无法改变的。
人活一世，是苦是甜无非也就是个滋味，重要的是，我们不要把自己局限在那种种滋味里。正如同，不要把自己禁锢在过去的痛苦中或某一种外境里。痛苦增加的是生命的份量，而不是心灵的重量。都说人生世事难料，可境界一到，苦乐随心便也不是痴人说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