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利弗·萨克斯医生最后的书《最初的爱,最后的故事》中,他写了很多临床故事,都是一些奇特的人或病症,以下这篇是关于幻觉的。奥利弗·萨克斯是英国神经学专家、古根海姆学术奖得主、知名科普畅销书作家,有“医学界的桂冠诗人”之称,《错把妻子当帽子》就是他的作品。他勤于思考,行文有文学的美妙,也有科学的严谨,读起来仿佛是经历了一场科学世界的奇幻畅游,让人忍不住惊叹大脑的精妙莫测。
《最初的爱,最后的故事》,[英]奥利弗·萨克斯 著,肖晓/周书 译,一页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7月版
幻觉、狂喜与濒死体验
医学文献中详细记载过许多关于癫痫发作期间强烈的、颠覆人生的宗教经历。尤其是在颞叶癫痫引起的所谓 “狂喜发作”中,会出现压倒一切的强烈幻觉,有时伴随着一种极乐感和强烈的神圣感。尽管这种发作是短暂的,但可能使人重新找寻人生方向或是改变生活方式,颠覆性地改变人的一生。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容易发作这类癫痫,他描述了很多次类似的发作,包括如下这次:
空气中充斥着巨大的噪声,我试着移动身体。我感到天堂正在降临人间,将要把我吞没。我真的接触到上帝了。他走进了我的内心,是的,上帝是存在的,我痛哭流涕,别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这些健康的人……想象不到我们癫痫患者在发作前一秒的那种快乐……我不知道这种幸福会持续几秒、几个小时或几个月,但是相信我,哪怕用生活中所有的快乐与之交换,我也不会愿意。
一个世纪后,肯尼思·杜赫斯特(Kenneth Dewhurst)和 A.W. 比尔德(A.W. Beard)在《英国精神病学杂志》中详细报道了一名公交车售票员在检票时突然感到幸福感高涨的病例。他们写道:
他突然被一阵幸福感击中了,觉得自己简直就在天堂。他准确地进行着检票工作,同时告诉乘客们他多么高兴能够身处天堂……他听着神和天使的声音,一直保持这种幸福感高涨的状态整整两天。随后,他仍然能回忆起这段经历,并对其确定性深信 不疑。[ 三年后,]在连续三天内发作了三次癫痫之后,他再次经历了幸福感高涨的情况。他说自己的头脑变得“清晰”了……在这次事件中,他失去了自己的信仰。
如今,他不再相信天堂、地狱、来世,也不相信基督的神性。他的第二次转变——变成无神论者——与最初那次开始笃信宗教的转变同样令他兴奋,并具有启示意义。
《古典时代疯狂史》, [法] 米歇尔·福柯 著,林志明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5年6月版
最近,奥林·德文斯基(Orrin Devinsky)及其同事已经能够对这样的癫痫病人做视频脑电图的记录,他们发现这种癫痫与颞叶(尤其是右侧颞叶)的痫性电活动激增有着精确的同步性。
狂喜发作很少见——只出现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的颞叶癫痫患者之中。但在过去半个世纪里,其他国家的发病率急剧上升,有时表现为宗教性的喜悦和敬畏,有时是“神圣的”幻象和幻听,以及更少见的宗教皈依或心灵转化。这些体验包括灵魂出窍——更常见于从严重心脏骤停之类的状态下抢救回来的病人——以及更复杂的超自然体验,即濒死体验。
灵魂出窍和濒死体验多发于清醒时,但通常发作时病人的意识状态已经改变。这两种体验都会产生栩栩如生的幻觉,经历过的人甚至都否认这是幻觉,坚信它的真实性。不同个体对这种状态的描述都非常类似,有人据此认为这就是客观存在的“真实。
但是幻觉——无论其原因或形式如何——看起来如此真实的根本原因是,它们在大脑中使用了与产生真实感官体验完全相同的一套系统。幻听时,与听觉相关的大脑通路会被激活;当幻视看到面孔时,通常用于感知和识别环境中面孔的脑区梭状回就会被激活。
在灵魂出窍时,体验者会感到他们脱离了自己的身体——通常飘浮在半空中或者缩在房间的角落,从远处俯视着他们肉体的空壳。这种体验可能会让人感到幸福、恐惧或不悲不喜。但这种体验非同寻常的性质,也就是明显的“精神”与躯体分离,会让人在心灵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因此一些人认为这是灵魂不依赖于物质的证据——以此证明意识、人格和个体特质是独立于躯体的,甚至可以在躯体死亡后继续存在。
电影《第六感》(1999)剧照。
从神经学上来讲,灵魂出窍是一种躯体错觉,是由视觉和本体感觉短暂分离而产生的,通常情况下二者是协调的。因此一个人去观察世界,包括看自己的身体,都是通过自己的眼睛和大脑来实现的。正如斯德哥尔摩的亨里克·埃尔松(Henrik Ehrsson)及其同事通过精妙的实验所发现的:灵魂出窍可以通过实验来模拟,借助一些简单的设备——观影眼镜、人体模型、橡胶手臂等——来混淆个体的视觉和本体感觉的输入,就能产生不可思议的无实体感。
许多疾病都会引发灵魂出窍的感觉——心脏骤停、心律失常、血压或血糖骤降,通常还与焦虑状态或躯体疾病有关。我知道有的病人在难产时经历过灵魂出窍,还有人的灵魂出窍体验与嗜睡症或睡眠麻痹有关。战斗机飞行员在高重力加速度作用下飞行时(或离心力训练时)反映说有过灵魂出窍的体验,以及可以归类为濒死体验的更为复杂的意识状态。
濒死体验通常会经历一系列特征性阶段。体验者似乎可以毫不费力地,同时又感到很幸福地穿过一条黑暗的走廊或隧道,走向一束神奇的“生命之光”——通常被解释为天堂或者生死的界限。体验者可能会看到亲友在另一边欢迎自己,也有可能看到自己一生的记忆以极快的速度闪过,但细节又很详实,就像一本发光的自传。然后可能会突然回到自己的躯体,比如说,在骤停的心脏再次恢复跳动的时刻。如果是从昏迷中苏醒,返回躯体的过程则可能是渐进的。
灵魂出窍转变为濒死体验也并不少见——就像外科医生托尼·奇科里亚(Tony Cicoria)跟我讲的他被闪电击中时的经历。他向我生动地描述了事情的经过,正如我在《音乐癖》(Musicophilia)中所写的:
“我在向前飞,感到非常迷惑。我环顾四周,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地上。我对自己说:‘啊,糟糕,我死了。’我看到人们围着我的尸体,有一个女人——她本来一直站在那里等着用我身后的电话——这会儿在给我做心肺复苏。我飘上楼梯,我的意识也跟着飘了上来。我看到我的孩子们,我意识到他们会没事的。然后我就被一束微微发蓝的白光笼罩了……我感到巨大的幸福与平和。我一生中的至高点和最低谷从眼前飞驰而过……纯粹的思考,纯粹的喜悦。我感到自己在加速,被拉了起来……速度很快,并且方向明确。我对自己说:‘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最美妙的感觉。’—砰!我回来了!”
在这之后大约一个月左右,奇科里亚医生出现了一些记忆问题,但他仍然可以胜任自己整形外科医生的工作。如他自己所说,他已经是一个“被改变了的人”。从前,他对音乐不感兴趣,但现在他有强烈的想要听古典音乐的欲望,尤其是肖邦的作品。他买了一架钢琴,开始沉迷于演奏和作曲。他确信整件事情——被闪电击中,有过超凡的体验,然后被复活,并被赠予这个天赋来为世界创造音乐——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奇科里亚医生拥有神经科学博士学位,他认为自己对灵性和音乐突如其来的追求一定与大脑的改变有关——我们或许能通过神经影像学研究来搞清楚这些变化。他认为宗教和神经学并没有矛盾——奇科里亚医生觉得,如果上帝要改变一个人,或者改变其内在,都得通过神经系统、通过大脑中某个特殊的或者有特殊潜能的部分,来控制精神的感知和信仰。
奇科里亚合理且(可以说是)科学的态度与另一位外科医生埃本·亚历山大(Eben Alexan-der)形成了鲜明反差。后者在他的《天堂的证据:神经外科医生往生后的旅程》(Proof of Heaven: A Neurosurgeon’s Journey into the Afterlife)一书中写过一次详尽而又复杂的濒死体验,发生于他因患脑膜炎而导致的七天昏迷过程中。他写道,在他的濒死体验中,他穿过明晃晃的光——那是生与死的界限——发现自己来到一片田园诗般的美丽草地(他意识到这是天堂),在那里他遇见一位素未谋面的美丽女子,她用心灵感应的方式向他传达了各种各样的信息。进入往生的更深处,他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这次经历以后,亚历山大开始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福音传道者,意图传播天堂确实存在这一好消息。
亚历山大非常强调自己作为神经外科医生以及大脑专家这一背景。他在自己著作的附录中以“我认为可以解释我个人体验的神经科学假说”为题进行了详细阐述。但他对神经科学的理论避而不谈,认为与自己的情况不相干,因为他坚信,他的大脑皮层功能在昏迷中是完全关闭的,排除了任何意识体验的可能性。
然而,他的濒死体验与很多这类幻觉一样,含有丰富的视觉和听觉细节。他自己对此有些困惑,因为这些感知细节通常是由大脑皮层产生的。尽管如此,他的意识还是进入了往生的幸福和不可言喻的境界,他觉得这段旅程在他昏迷期间一直持续着。因此,他认为他的本我,他的“灵魂”,并不需要大脑皮层或任何物质基础。
然而,把神经活动过程抛之不顾并非易事。亚历山大医生是这样描述自己从昏迷中突然苏醒过来的:“我睁开了眼……我的大脑……也刚刚起死回生。”但通常来说,从昏迷到苏醒是渐变的过程,几乎都有一些意识朦胧的中间阶段。正是在这个转化阶段,某种意识已经回归,但还没有完全清醒,这正是濒死体验可能出现的时候。
亚历山大坚持认为他的这段旅程持续了数天,只有在他处于深度昏迷时才可能出现。但我们从托尼·奇科里亚及其他很多人的经历知道,这段通往光明的幻觉或幻觉以外的旅程,这场全面的濒死体验,也就能持续二三十秒,尽管似乎它给人的感觉要长很多。主观上,在这种危险情况下,时间可能是另一个概念,或根本没有意义了。针对亚历山大医生的经历,最可能的解释是他的濒死体验并没有出现在他昏迷期间,而是在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大脑皮层恢复正常功能时发生的。奇怪的是他并不同意这样一个显而易见且顺理成章的解释,而是坚持那一套超自然的说辞。
亚历山大医生否认存在任何自然解释能揭开濒死体验现象,这不但不科学,甚至是反科学的,它排除了对这些状态进行科学研究的可能。
电影《第六感》(1999)剧照。
大脑中的精神之门
肯塔基大学的神经学家凯文·纳尔逊(Kevin Nelson)花费数十年,对濒死体验及其他形式的“深度”幻觉的神经基础进行了研究。2011 年,他基于这些研究结果出版了一本睿智而严谨的书——《大脑中的精神之门:一位神经学家对神之体验的探索》(The Spiritual Doorway in the Brain: A Neurologist’s Search for the God Experience)。
纳尔逊认为大多数濒死体验案例中描述的“黑暗的隧道”是由眼睛血压过高引起视野缩窄导致的,而“亮光”是来自脑干的视觉兴奋冲动,通过视觉传递中继站,到达视觉皮层(也就是专业上所称的脑桥——膝状体——枕叶通路)。
更简单的感知幻觉——图案、动物、人、风景、音乐,等等——就像一个人在各种状况下(例如失明、失聪、癫痫、偏头痛或感觉剥夺)可能获得的感知体验一样,并不总是涉及意识层面的改变,然而惊人的是,这些感受几乎总是被认为是幻觉。这与狂喜发作或濒死体验中的复杂幻觉不一样,后者通常被认为是真实的,而且往往是与精神世界有关、对精神命运或使命具有颠覆性的启示。
对精神情感和宗教信仰的追求深植于人类的天性中,这似乎还具有其神经科学基础,尽管在有的人身上十分强烈,而另一些人则相对较轻。对于那些笃信宗教的人来说,濒死体验可能提供了“天堂存在的证据”,就如同埃本·亚历山大所宣称的那样。
一些信仰宗教的人会通过另一条路来体验天堂存在的证据——祈祷,人类学家 T. M. 鲁尔曼(T. M. Luhrmann)在她的书《当上帝有应》(When God Talks Back)中对此进行了探讨。神性和上帝的本质,是非物质的。上帝不能以普通的方式被看到、被感知或者被听到。鲁尔曼想知道,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上帝是如何在那么多福音派教徒和其他信仰者的生活中成为一个真实的、如同知己至交一样的存在。
她加入了一个福音团体,作为参与者和观察者全身心地参与到他们的祈祷和可视化训练中——用更丰富、更具体的细节来想象《圣经》中的人物和事件。她写道:
[ 参会教徒 ] 在他们的脑海中练习着去看、去听、去嗅、去触摸。他们将这些想象中的体验赋予生动的感受,并与真实事件的记忆相关联。通过这种方法,他们想象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会变得更加真实。
对于一些参会教徒来说,通过这种高强度的演练,他们的意念迟早会从想象跳跃到幻觉,他们会听到上帝,看到上帝,感知到上帝从他们身边走过。这些他们渴望的声音和幻象在感知上是真实的,就像幻觉一样。这些幻象、声音,以及感知到的“存在”伴随着强烈的情感——快乐、平和、敬畏和启示等。一些福音派教徒可能有很多这样的体验,另一些可能只有一次——但哪怕只有一次通灵上帝的经历,也可能富含真实感知的力量,足以支撑他们终生的信仰。(对于那些没有宗教倾向的人来说,在他们进行冥想或精力高度集中于艺术、智力或情感载体上时,这些体验也可能会出现。这种经历可能发生于坠入爱河时,也可能是在去聆听巴赫的音乐时,或是观察错综复杂的蕨类植物时,又或是破解一道科学难题时。)
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精神神经科学”领域的研究越来越活跃。这些研究有特定的困难,因为宗教体验不能随意呼之即来;一旦出现,也是以它们自己的时间和方式出现——有宗教信仰的人会认为这是上帝的时间和方式。尽管如此,研究者们仍然得以阐明一些相关的生理变化,不仅在病理状态下(例如癫痫样发作、灵魂出窍、濒死体验等),也在一些主观状态下(例如在祈祷或冥想时)发现了一些神经生理活动的变化。通常这些变化非常广泛,不仅涉及初级感知脑区,还可以激活大脑的边缘(情绪)系统、海马(记忆)系统,以及负责控制意图和评判的前额叶皮层。
幻觉,无论是启示性的还是平庸的,都不是源于超自然的;它们属于人类意识和经验的正常范畴。这并不代表它们无法在精神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也不能否认它们对个人产生的重大影响。有的人通过幻觉来形成价值观、建立信仰或构建叙事,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幻觉不能被用来证明形而上学的存在。它们仅仅证明了大脑具备创造出幻觉的力量。
原作者 | [英]奥利弗·萨克斯
编辑 | 申婵
导语校对 |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