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年前,李玉半岁的儿子刘鹏鹏在广东居住的家中被人贩子强行抱走,随后经过一个中年妇女之手被拐卖到梅州方向。从此,李玉踏上寻子之路。后来人贩子落网,但却始终没有孩子的消息。因为鹏鹏被拐的案件经历与“申聪被拐案”中的寻子父亲申军良相似,李玉堪称“母亲版申军良”。
(全文4384字,阅读需要13分钟)
记者 | 张子渊
编辑 | 白龙 实习生 闫语璇
寻子23年未果
母亲跳楼前接到认亲电话
9月29日那天,李玉和公公因为家庭琐事吵了一架,公公话赶话的说了一句:“是你把孩子弄丢了。”
这句话揭开了李玉心里埋藏最深的疮疤,在心中憋了23年的血泪喷涌出来。李玉没再争辩什么,她已经打算要结束自己23年的寻子之路。
李玉开着车跑到安徽阜南的一栋23层公寓楼前,她想起自己寻亲时认识的一个同命相怜母亲,当年因为承受不了寻子之痛,从5层楼跳下后大难不死摔成重伤,所以,李玉想自己要从更高的楼跳下,才能结束这寻子之痛。
车刚到公寓楼门前,李玉接到了检察院打来的电话,23年来她将自己的案件向检察院多次反映,检察院也多次跟她了解情况,但案件始终没有进展。这一次,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再次安慰了李玉,让她不要着急,案件在持续推进中。
李玉挂断检察院的电话,并没有改变自己想要寻死的决定,她把自己的手机和证件放在车内,然后就下了车。
当她关上车门的那一瞬间,座位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屏幕上的信息显示,是她儿子被拐案的专案组民警打来的。
李玉拿起了电话,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而话筒里传来了民警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要兴奋的多。民警跟她说:“大姐,你拜托我们办的事情办完了。”
“什么事情?”李玉问。
“你拜托过我们什么事情啊?”民警还半开玩笑的应答着。
李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提高了嗓音问:“鹏鹏找到了吗?”
“是的!”
听到民警说出这两个字,李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年来,公安机关也跟她做过几次寻亲信息的比对,她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李玉问:“是照片比对上的,还是DNA比对上的?”
“都比对上了,就是你儿子。”
确定了这个信息,李玉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抓着车门的把守,身体靠着车门滑落到地上。
23年了,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正当她打算结束寻子之路的时候,儿子回来了!
李玉对着手机话筒嚎啕大哭,突然迸发的哭声好像晴天里打了个响雷,把通电话的民警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大姐。”
“你知道吗,如果你这个电话再晚来十几分钟,我就不在人世了。”
民警得知李玉有轻生的想法,赶快安慰她,孩子找到了,警方会尽快安排母子相认,让她等警方的信息。
李玉靠着车轮,坐在地上,泪水止不住的流,甚至顺着下颌滴在地面上——她的寻子之路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刘鹏鹏童年照
漫漫寻子路
绝望母亲多次轻生
李玉的寻子之路开始于1999年7月19日,那天早上5点多,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在广东东莞向东村租住打工的李玉和丈夫都刚刚醒来,李玉的丈夫外出收废品,李玉起身跟丈夫一起走出卧室,到隔壁卫生间上厕所。屋里李玉家的三个亲戚都还没有起床。
待李玉从厕所回到卧室,一进屋她就发现刚刚半岁的儿子刘鹏鹏不见了,李玉赶快去叫睡在屋里的亲朋,却怎么也叫不醒。她想起曾经听到的传言,说有一种迷药可以让人昏睡,要用湿毛巾擦拭口鼻才能苏醒。于是她找来湿毛巾把家人口鼻清洗了一遍后,他们才慢慢醒来。
三个家人一个劲的摇头,他们也不知道鹏鹏去哪儿了。
李玉想起来,自己刚刚出门的时候,看见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从身边经过,她怀疑是这两个男人把鹏鹏抱走了,便赶快通知丈夫回来并打电话报警,家人也帮着一起找鹏鹏。
有人看见这两个男的抱着一个孩子,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根据这个线索,警方很快就找到作案人在附近的出租屋,不过屋里租住的四个人一大早就都已经搬走了,只留下一张名叫秦蓉的女子的身份证复印件。
警方对案件展开调查后,李玉和丈夫一起开始四处寻找,他们拿着仅有的一张鹏鹏的照片,打印了寻人启事,在东莞四处张贴。
大约两个多月后,有人看到其中一个作案嫌疑人在附近出现,警方随后迅速将该川籍嫌疑人抓获,但因为证据不足又将其释放。
没有办法,李玉和丈夫只能一起踏上寻子之路。但没多久,李玉的丈夫在找孩子的路上从山坡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腿上血管被刺条刺穿,为了治疗腿伤,夫妇二人借了20多万外债,做了两次手术,虽然可以走动,但却再也走不了远路了。
李玉的丈夫心灰意冷,放弃了寻子的念头。而李玉就一个人走南闯北的找儿子,云南、广西、四川、湖北、陕西,她基本上走遍了中国西部的大部分省份。
在这期间,李玉曾经捡过破烂,从垃圾箱里掏出剩饭吃,曾经被歹徒抢走身上仅有的70元钱,还曾经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两个被拐的孩子,她也被人贩子打晕在火车站的广场上。
在经历了寻子之路的善与恶后,李玉开始成为一名志愿者,一边找儿子,一边做义工。
2001年,李玉的小儿子出生,这更让她想念被拐走的鹏鹏。后来她的情绪越发不好,脾气变得焦躁、敏感,碰到什么事情都会往坏处想,严重的抑郁症的摧残,让她尝试过很多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一次,她喝下农药,直到下午弟弟下班回家才发现,经过三天三夜的努力,医生才把李玉的生命从死神手中拽回来。
从医院回来后,李玉只能靠药物来治疗抑郁症。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忘记找鹏鹏,心灰意冷的丈夫常年到广州打工,李玉就利用小儿子方放暑假的时间,从老家赶到广州去找鹏鹏。她曾经饿晕在一个山坡下,幸好被路过的老人相救,好心人们捐给她300块钱,她才能回家。
因为寻子欠债,李玉交不起房租,与小儿子露宿街头。幸好被当地的一位领导干部看到,帮助她申请了廉租房,才让母子两人安顿下来。
此后,李玉开始一边找儿子,一边做公益。她在政府部门的帮助下,成立了“小雨伞爱心协会”,号召志愿者每天捐献1块钱,帮助“失依儿童”。后来她也开始打工,并利用业余时间为爱心协会筹款。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李玉才渐渐的走出了心理的阴霾。
近年来,国家对打拐工作越来越重视,开展了“团圆”行动。李玉在寻子路上认识的申军良、郭刚堂等寻亲代表人物,都先后找到了自己的失散多年的孩子。李玉也看到了寻子希望,她不断向广东省政法委和检察院反应当年鹏鹏被拐案的经过,有关部门很重视,责令东莞公安机关全力侦办。
今年“打拐日”前夕,刚接手案件的专案组民警给李玉重新做了案件笔录,告诉她“案件大有希望。”果然从派出所回来还不到一周,警方就将拐卖鹏鹏的两个人贩子抓获。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李玉激动的晕了过去。
后来,警方该案第三名嫌疑人落网,他们交代了将刘鹏鹏拐走后卖到梅州五华方向。只不过,刘鹏鹏的下落却一直没有查出。
23年来,李玉一直惦记着儿子刘鹏鹏,想知道他过的好不好。
^23年后家人团聚
苦尽“甘”来?23年缺失的陪伴
如何修补亲情的断层
23年后再见到儿子刘鹏鹏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将近一米八的成年人。相认的前一天,李玉和刘鹏鹏通了电话,当听到儿子浑厚的声音时,李玉再一次泣不成声。“这几晚激动得根本无法入睡,心情也是复杂的,很想见他但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见他,是我当年没看好他,才让他受苦了。”
10月7日上午,厚街公安分局为李玉和刘鹏鹏举行了认亲仪式。在认亲仪式开始前,刘鹏鹏为母亲准备了一束鲜花,得知母亲身体状况不好后,也表示了担心。
上午10点,当母子俩见面的时候,情绪都无比激动,瞬间哭成泪人,相拥在一起。刘鹏鹏不断的抚摸着母亲的肩膀,拿纸巾帮她擦眼泪。
李玉从儿子口中得知,在鹏鹏8岁那年,他从养家爷爷奶奶的闲聊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才知道他不是这家亲生的孩子。多年来,养家一直都以为人贩子就是鹏鹏的亲生父母,他们告诉鹏鹏,他是花钱买来的,亲生父母是四川人。
这也让鹏鹏特别痛恨自己的父母,他想不明白父母为何会把自己卖掉。
从小知道自己的身世对于鹏鹏来说,也是一种痛苦。邻里都知道他是买来的孩子,乡下的孩子们欺负他,叫他“野孩子”。
养父母长期在外打工,鹏鹏成了留守儿童,在村里和学校他都遭受了其他孩子的欺凌,除了辱骂他是“野孩子”外,别的孩子打他,捉弄他,他身上至今还都留下了疤痕。
听到鹏鹏的过去,李玉心如刀割,她甚至想回到过去,拿刀杀了那些欺负鹏鹏的人。她想让鹏鹏回家来,但鹏鹏已经长大成人,在广州上班,不能无缘无故辞职,也不能经常请假。鹏鹏答应李玉,元旦假期的时候会回老家看妈妈和弟弟。
认亲以后,李玉几乎每天都和鹏鹏微信联系,会关心他的冷暖,这让鹏鹏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母爱。前几天李玉给鹏鹏寄去很多家乡的土特产,并教他如何制作。李玉听说广州降温,还特意给鹏鹏买了两件厚衣服寄过去。
鹏鹏问李玉,弟弟有没有厚衣服,李玉说他们兄弟俩都有了,鹏鹏还表现出一丝醋意。这让李玉又高兴又为难,高兴的是,儿子对她有了依赖感,为难的是,要怎么平衡对两个儿子的感情。
李玉其实很理解鹏鹏,她计划明年把现在的工作辞了,去广州居住,这样就能够离鹏鹏近一点,每周末都能跟鹏鹏在一起,多沟通也就能够更好的理解彼此构筑感情。但小儿子又撒娇的说:“那我一个人在老家怎么办?”
李玉现在很烦恼,两个孩子都是自己十月怀胎,她肯定要一碗水端平,两个孩子不同的身世经历——大儿子被拐后成了留守儿童,小儿子则成了独生子——这让他们都要重新适应,大儿子要学会如何享受失而复得的母爱,小儿子则要学会如何与哥哥分享过去属于她一个人的母爱。
在这个过程中,李玉发现,身世成了鹏鹏心里的一根刺,鹏鹏对这件事情很敏感,他不愿意对外公开自己的身世,以至于认亲这个事情李玉都没有过多的对外宣扬。
10月27日,警方发布了该案进展的宣传稿件,因“跳楼前接到认亲电话”这句话而迅速冲上热搜,鹏鹏也看到了这篇稿件,尽管稿件中已经对他的形象和身份都做了模糊处理,但鹏鹏还是很生气。
李玉劝他,这是警方工作的一部分,而且这样的消息对于寻亲家庭来说也是鼓励,社会一直很关心打拐案件,这也是对社会的一种回馈。但对于从小就在别人异样眼神中长大的鹏鹏却仍然觉得自己处在太多人的目光中。
好在,鹏鹏自己一直很努力,他虽然早早就出去打工上班,但后来自己报考成人高考,目前还打算继续读研。看到孩子很上进,李玉的心里也踏实了很多。
还有一件事情让李玉烦心,养家多次给她打电话聊鹏鹏的事情,李玉知道养家是担心自己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有一次,鹏鹏养母跟李玉聊起来说到“知恩图报”四个字,李玉非常生气的骂了她,她说:“你也是女人,将心比心,你知道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鹏鹏是你们花钱买来的,不是从孤儿院领养的,也不是从大街捡来的,你还好意思说什么‘恩’吗?”
李玉如此痛恨养家和人贩子,因为这些人毁了她的一生,改变了鹏鹏的人生。母子失散23年,李玉变得抑郁,她脾气焦躁,鹏鹏变得敏感,他嫉恶如仇,23年来整个家乱成一团。这些,不是一个认亲仪式就能够弥补的。
有时候,李玉不知道怎么跟儿子相处。她给申军良打电话,想跟申军良取经,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两个几乎同命相怜的父亲和母亲,交流着彼此心中的最不愿意触碰的那部分伤痛。但不同的家庭背景,又让“取经”变成了更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