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近一千年来杭州街头最美的一幕。
细雨蒙蒙,小桥流水,樱花树下,石桌两旁,三两身着汉服的年轻女子手撑油纸伞立于桥头。外界车水马龙,喧嚣嘈杂,此间却柔声轻语,优哉游哉,惬意的身影仿佛穿越千年的时光,从远古的氤氲中款款走来。
闻士善永远忘不了那幅画面。看着她们撑伞的样子,三十年如一日守护着油纸伞制作工艺的他不由感概:还好自己当年没有放弃。
以竹为架,上铺丝绸,油纸伞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时期。传说古代著名木工鲁班为了发明机巧,常常奔波于野外,栉风沐雨;她的妻子云氏心疼丈夫,便在竹子劈成的细条上蒙上兽皮,为鲁班遮风挡雨。
自从汉代纸发明以来,涂有桐油的纸取代了价格昂贵的丝绸,使得油纸伞作为日常用品迅速普及。时至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鼎盛时期,仅余杭区的油纸伞年产量便可达500余万把。
然而随着现代尼龙钢结构伞的出现,油纸伞渐渐退出了市场。由于“又苦又累还不赚钱”,愿意做油纸伞的工匠越来越少;曾于60年前盛极一时的三个富阳制伞村,现在只剩下闻士善一人还在做伞。
闻士善和他做的油纸伞
“我希望油纸伞还能传承下去,不仅是因为它非遗的身份。油纸伞是中国第五大发明,是属于我们老祖宗的东西,这手艺不能丢。”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局促地搓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布满了被竹刃割划的伤口的手。手指粗糙而有力,掌心握伞柄的位置长着四个老茧,指缝和手掌的纹路里还渍进了黑色的漆和胶。
最初结识油纸伞的时候,闻士善还很小。在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依稀可辨的便是父亲在竹林下做伞的身影。
那时他们的房前屋后、漫山遍野都是竹子,一进竹林便能闻到木质清香。父亲手起刀落,将被砍倒的两根竹子分别放在左右肩上,背到附近的拖拉机上,再在不及膝盖高的长方形火炉上烘烤伞架。
有一次,天降大雨,父亲令他将做好的油纸伞送去拿给快要回家的哥哥。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夏日午后,乌云遮蔽了半边天空。年幼的他手抱油纸伞奔跑在通往导岭村的蜿蜒山路上,两侧是一望无际的竹林、茶树和农田,一直蔓延至远方的连绵群山。
后来,迫于要养活一家八口的压力,闻士善的父亲放弃了制伞,改为在生产大队种植水稻、番薯和玉米,另还靠编制竹篮来补贴家用。
只是在那期间,花花绿绿的油纸伞仍然不时在闻士善的梦中出现,或许冥冥之中,他和油纸伞的缘分便已然生成。
1989年的一天,村里的一位老干部找到闻士善,希望能请他来办厂恢复油纸伞的生产,以此提升村中经济。
彼时年纪轻轻的闻士善正在厂里制作毛笔:乘着村里开放承包制的东风,颇具经商头脑的闻士善先是从湖南请来老师指点工艺,尔后承包了毛笔厂在杭州的门市部,将毛笔远销日本,成为了村子里的第一个万元户。
纵使已然“腰缠万贯”,可是当他听到老村支书的这一提议后,仍然果断放弃了毛笔,投身到油纸伞厂的置办中去。
由于技艺中断多年,油纸伞的部分工艺已经失传,闻士善便骑车穿过两个镇子,到赤松村去请师傅学习。
听闻来意,赤松村的书记劝导他道:“你这点力气是要白花的,油纸伞是没人要的。”
可这并没能动摇闻士善做伞的决心。他心中坚信,只要有了毛笔厂的经济基础和村人的支持,作为日用品的油纸伞总会有人购买。
一朝归零,前路漫漫;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看到儿子想要继承这门手艺,闻士善的父亲十分高兴。他亲自带闻士善进入竹林,教给他伐竹的技巧:选竹时要找竹节没有泛白的老竹子,与人同高的竹子周长九寸以上才可以;刀落下时,先砍倾倒的那一侧,再两边,最后反方向……
经过一年多的技术学习,油纸伞厂已初具生产能力,可制造出的大批成品却愣是卖不出去,只是偶尔有过路人来买一两把。
为了使伞厂能够持续运转,闻士善不仅跑遍了上海和浙江的外贸公司,还去参加广交会,甚至尝试把伞放在杭州西湖景区的旅游商店代销,可订单量依然持续走低。
“十天只卖出去一把,还被顾客抱怨‘太贵了’。以前想过油纸伞没人要,可没想到这么没人要,几乎要失去信心。”
在当时,全国职工的月平均工资还不到200块,可是由于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即使是这微薄的人工开支也逐渐成为难题。
看着银行账户上所剩无几的余额,闻士善陷入了沉默。
有将近八年的时间,闻士善不得不借钱办厂,而他自己也不拿工资,全家老小都靠着老婆在伞厂的工资生活。
即使拮据至此,油纸伞厂也只能勉强维持运转。捉襟见肘的日子里,闻士善的老婆不止一次对他旁敲侧击:
“你看我们做油纸伞又脏又累,来钱还慢。前阵子你朋友邀请我们一起去市里开五金店铺的事,我觉得挺好的。不用交房租,坐着看店也不辛苦,你真不考虑考虑?”
可闻士善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朋友递来的橄榄枝:“我对这把伞有感情了,没钱也要做。不是油纸伞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油纸伞。”
闻士善给油纸伞上桐油
世上所有的坚持,都是因为热爱。
闻士善对油纸伞的热爱,浸透在他的每一道工序里。经过多年的摸索,闻士善形成了一套自己独创的做伞方式:比起一般制伞厂喜爱选用的三年毛竹,闻士善只会选用六年以上的老竹,因为它们不似嫩竹的易弯且脆,更能经得住风吹日晒;
为了使所有的伞骨来自同一个竹筒,他在锯料时要求精确掌握长度,多余的竹筒只能扔掉;
除此之外,他还调整了过去先刮皮后泡水的流程,锯下来的竹子要在水里泡上六个月,析出糖分,这样经过浸泡的竹子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木酸味,故能避免虫蛀。
“我给自己定的标准是50年不蛀虫,并且承诺终身免费保修。”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漫长的黑夜过后,黎明的曙光终于乍现。
彼时,杭州与日本岐阜市结为友好城市,一位杭州市领导帮忙牵线,希望将油纸伞卖到日本。闻士善知道,中国油纸伞曾在唐朝传入日本,被称为“唐伞”,后改称“和伞”,取意大和民族。
“我们知道日本对伞很感兴趣,他们重视传统文化的东西。”
日本客户针对当时伞厂略显粗糙的工艺提出了几个问题,其中最为核心的就是伞骨的制作方法。在他们提供的样品上,伞骨的数量虽多,但合起来却显得小巧玲珑。
闻士善为此潜心钻研了一年。在他不断尝试的过程中,只要用力稍有不慎,竹片便会劈开,为此报废不计其数。经历了无数次划伤与失败,他总算为伞厂摸索出了独有的工艺。
虽然工艺仍然欠缺精细,日本客户还是勉强收下了60把伞。这是油纸伞厂自创立伊始的第一笔外贸订单,每把售价22块。
初尝了胜利的喜悦,闻士善乘胜追击,再接再厉,又花三年时间尝试电热丝、铁管、不同的温度,最终凭借自己的力量研发出了连日本工匠都不一定能做好的茶道伞——茶道伞讲究伞骨每根末梢都有一定弧度,但竹子易折,不好实现。
放眼整个国家,目前会做茶道伞的工匠只有不超过三位。
这一次,日本客户对他连连竖起大拇指,闻士善自己也颇为得意。
2003年,闻士善斥资一万,从山脚下拉上来一根电话线,又花费3000元购入了村里的第一台电脑。通过词典翻译,他把油纸伞的描述和照片发到了日文电商平台。
几近失传的编织工艺
没过多久,询单接踵而至,闻士善的油纸伞很快供不应求。为了扩大生产、联系外商,他在自己住宅的旁边造起了一幢三层楼房的油纸伞工作室。
油纸伞厂因之得以幸存。
自从闻士善的小作坊成立,十几个村民从每天早上7点到下午4点半来这里做伞,每人都有各自负责的环节。三十几年来,其人员和规模几乎没有改变。
在此期间,制伞工序已然进化得十分完善:一支竹子若想成材,须从一楼到三楼转上一圈,经过水的浸泡、机器和手工的打磨、走针穿线等106道工序,才能成为一把散发着桐油味的油纸伞。
2019年5月,闻士善工作室的工人正在做伞架
每次发货前,闻士善总会要求检查的人员扪心自问:如果这把伞卖给我,我要不要?
在他的旧手机屏保上,赫然写着“做国内质量第一”几枚大字,这是他每天打开手机便能看到的座右铭。
酒香不怕巷子深。凭借着出众的质量与姣好的口碑,2011年,闻士善的油纸伞获得了国家标准化中心专业人士的认可,邀请他参与制定油纸伞国家标准,后又成为省级非遗项目富阳纸伞制作技艺的传承人。
一名工人在印好的伞面图案上点缀花纹
生存既然得以保障,发展便被提上日程,然而油纸伞厂的发展道路却也并非一帆风顺。
几年前,央视曾找到闻士善,希望拍摄他的全部制伞工艺。由于害怕关键工艺泄密,那时的闻士善婉拒了片方邀请,并介绍对方去四川、福建拍摄。成片播出后,泸州油纸伞名扬天下,很快便申请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对我触动很大。一直以来,我都‘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可现在我才明白,酒香也要吆喝,就这么个道理。”
痛定思痛,在2018年的杭州文博会上,当非遗视频制作机构“寻古”的创始人张建华提出想要“通过短视频传播油纸伞制作技艺”这类文化遗产的想法时,闻士善一口答应,因为他不想再错过了。
即使急于传播制伞文化,闻士善也依然怀有自己坚守的原则。他可以辗转于杭州的各大高校教授课程,却会果断拒绝那些觊觎我国传统文化的居心叵测之人。
看到网上流传的短视频,韩国的纸伞协会迅速赶来,希望能把闻士善夫妇请到韩国,买下他们全套手工制伞的设备,还提出了前往韩国电视台的拍摄邀请。
闻士善闻言果断拒绝,因为他担心韩国人会拿着中国的传统文化去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买过去之后,这把油纸伞是他们的了。”
令他不曾想到的是,此言一出,这条短视频在“闻叔的伞(寻古)”抖音账号上获得了将近36万点赞。一位粉丝在下面评论道:中国有很多好东西值得流传下去,别等到遗失才领悟到它曾经的好。
“闻叔的伞”一朝爆红网络。
闻士善和他的伞在抖音上走红纯属意外。
原本,他只是想让年轻人知道老祖宗还留下了这门手艺,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却没想到能一下子吸引这么多人喜欢——短短几个月内,他的抖音账号迅速收获了17万粉丝,仅仅一个月,就实现了卖伞收入从0到10万元的爆发式增长。
尤其是细雨纷纷的清明前后,因着工人们要忙于采茶,闻士善老两口不得不加班加点。每天早上7点,他们吃过简单的稀饭或面条后便立刻投身到做伞之中。
“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我从年轻的时候就确定了我要一直做伞。这么多年来,是油纸伞养活了我一家三口,我很感谢它的一路陪伴。”
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现在,“闻叔”是比“闻老板”、“闻老师”更具辨别度的称呼,甚至连快递小哥都知道他的大名。可即使面对着眼前供不应求的大好商机,他也依然不愿为增加创收而改变自己做伞的初衷:
“很多人建议我多花功夫在美观上,实用性不用太强,做得快卖得多;可我认为油纸伞原本就是生活用品,如果改变了实用性,我怕几十、几百年之后,后人都不再知晓它的工艺,而以为油纸伞只是美观拍照用的。
其实油纸伞只要使用得当,是越用越好的,遇到刮风下雨,一点也不用怕。”
从早年办厂接连亏本,到如今终于苦尽甘来,闻士善所坚守的不仅仅是对这门手艺的热爱,更是对从父亲处继承而来的传统文化的忠诚延续。
流传了千年的中华“伞剑”
都说手艺人有市场才有活路,有活路手艺才能传承下去;令闻叔感到庆幸的是,他的生意几乎以一年一个台阶的速度持续上涨,如今走红网络,更使得他认为自己的小作坊还能再扩大一倍。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初心易得,始终难守。看着抖音上收到越来越多订单,闻士善忽然回想起父亲当年的教导:不要急于求成,要好好享受过程。
顺着手中的伞骨向远方望去,儿孙嬉戏,竹林正盛。
原来做人跟做伞是一样的道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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