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你了,冰哥!
我的前辈们都公认:我的一生有两个感情胜过亲哥的表兄:曾秋明和李闻陶。我们三人不是一般的生死兄弟,首先是在战乱的生死岁月中一起度过了童年。
我的表哥李闻陶(我叫他冰哥),是我二姑妈曾竹恒的长子,秋哥(曾秋明)在2015年离世后,我就剩下他一个最贴心的哥哥了!可第二年,他也因病离开人世,从此我此生的亲人中再也没有一个哥哥了!
五年过去了,可对他的思恋至今一点没有减少。写此文时,眼泪一次次滴在键盘上……
他是我国赐予了很高荣誉的工业一线的物理学家。
(一)不寻常的名字
冰哥和我一样,出生在战乱中的重庆,他出生在1940年11月,比我大两岁多。这里我首先要解读他不寻常的名字:
李、闻、陶三字取自民主主义知识分子李公朴、闻一多、陶行知三人之姓。他的名字记载了一个历史时代的知识分子的傲骨!在那可以任意暗杀知识分子的朝代,李公朴和闻一多先生因公开反对内战,1946年七月相继在昆明被当局派特务持枪暗杀!史称“ 李闻惨案 ”。“黑名单”上第三个陶行知先生也在收到恐吓后不久去世。一生骨气刚硬的、我的姑父李行夫义愤填膺,为他的长子起此学名,以抗议白色恐怖。他因此被就职的学校(武汉二中解放前)警告后,仍拒绝更改,遭到校方辞退一度失业。
(二)大后方的童年
战乱中,我们在大后方的童年一言难尽。
1940年,是抗战中最艰难的岁月,我的二姑父李行夫(我喊“李叔”)和二姑母曾竹恒(冰哥的母亲、我父亲的二姐,曾是我父亲从小的保护神)逃亡到重庆后,曾多次遭受失业,生活十分艰难。冰哥出生才四个多月,二姑就带着还不到半岁的襁褓去教书上课。
姑父和冰哥1944年在重庆
很快,他们和我祖父母加上秋哥,一起和死神擦肩而过!
1941年6月,我逃亡到小镇木洞的祖母蒲守道,听说冰哥降生,便带上六岁的秋哥去重庆看望二姑,一眼就看到了他家的贫困。祖母在世时给我回忆描述的情节,至今我连语气都记得栩栩如生。
祖母和在重庆继续求生的祖父曾厚诚(武汉老通成创始人)临时住在储奇门附近十八梯的一个民居大院。6月5日,二姑和姑父知道我祖母快要回木洞,特地请了假,抱着冰哥来看望他们和告别。祖母便特地买了只老母鸡(很贵),想煨罐鸡汤,为哺乳孩子的二姑补充点营养。
但是煮了不久,空袭警报响了。他们本应到最近的十八梯防空洞躲避,可祖母说,这么难得的鸡汤哪能就这样不管了?竟决定冒险不去防空洞,就在家里躲?!
奶奶让全家躲到一张方桌下面,还抱了两床棉絮铺到桌面上,并端了一盆水,泼洒在棉絮上。
他们挤在这自欺欺人的土“防空洞”中,从下午到大半夜,六七个小时!这天轰炸时间特别长,但庆幸的是没有直接炸到他们。谁知我祖母的“妇人之见”竟侥幸避开了一场杀身大祸!鸡汤也没浪费。
第二天天亮后,才知道他们准备去的“十八梯”防空洞被炸塌了洞口!从隧道内拖出了两千多具尸体!!!窒息死亡!这就是有名的大隧道惨案。因不见同院的人回来,祖父送走他们时去了现场,看到有邻居在哪里撕心裂肺追着被拖走的亲人遗体狂嚎!
二姑曾回忆说:没有人能够忍受那个场面。
冰哥后来还受过很多苦。
他三岁多时,姑父因为拒绝填写“自愿加入国民党”的表格,竟没有收到学校的续聘通知,失去了收入来源,一度几乎山穷水尽。我听姑母回忆的是,他甚至只能和冰哥两人分吃一个烧饼。
后来他们一家只好暂时到木洞避难。满腹学问的姑父不得不得伏案帮一个小“出版社”抄写文稿,还帮镇上的学校抄写讲义,以赚取微薄收入度日。而同样当年罕见的、受过大学教育的二姑母则一度不得不帮人家洗衣服,贴补家用。她不仅在菜场买剩下的“尾脚”便宜货,还学会了挖野菜。
不过我们孩子们几乎不知道贫穷和长辈的艰难。
当时处在幼年中的我们被慈爱照顾。因我的父亲(曾昭正)上了前线(飞虎队翻译官),母亲(章子仲)还在成都大学上学,我才一岁多,在三姑母曾竹冰的最亲切的照料下慢慢学会说话走路。
冰哥从小就厚道,而秋哥已开始淘气,他和冰哥“躲猫猫”,哄冰哥躲在没人的柴房里几个小时,自己却跑开了。一直到吃饭问起,才去喊他,冰哥还老实地在那里“潜伏”。
我冰哥的记忆中的一件事却是很有乐趣的。在木洞镇小学当美术老师的三姑带他到学校,让它与当时读小学的秋哥一起参加了一次“双十节”演出,他扮演一个戴眼镜的小朋友。冰哥回忆说:“眼镜”是用细篾条做的。演出完后,冰哥几天都舍不得丢,却被刚刚能自由活动的我偷偷破坏。这让他大为光火(五十年后见面还对我说这事)。
童年留下的记忆永远是芳香的,而我们的童年充溢着兄弟之情。
(三)在武汉的成长岁月
抗战胜利后,我们都回到武汉。我的记忆中,与我朝夕相处、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就是表兄秋哥和冰哥。
左起秋哥、我、冰哥、我妹妹在公新里家平台(1951年)
解放后,我们上小学了,每逢寒暑假,冰哥就会来到公新里六号我们家同住。秋哥喜欢带着我们演《西游记》,秋哥当然是孙悟空,他有一根很像样的金箍棒;冰哥也有一个钉耙,扮演猪八戒;我就只能演沙和尚了。没有观众,剧情全由秋哥即兴想象发挥。但是我们常常演得饭都不愿吃。
秋哥上中学后,渐渐加入了“大人”的行列,参加传授我们知识了。我则与冰哥一起,学画画,学书法,绘地图。待秋哥去了哈军工,游戏便换成了我与冰哥、表弟小明三人。
我喜欢与冰哥下棋,不服输时找他悔棋,悔不赢还发脾气。我近百岁的老母至今笑忆说:有次冰哥吃了我的棋子,转身就往楼下跑,我抓起一把棋追着朝他扔去……
夏夜,我们喜欢各自躺在小竹床上,在我家住宅的楼顶阳台上乘凉,听躺在和大人一样的竹床上的秋哥讲故事。特别听他回忆起我们童年的恶作剧,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有一次他给我们讲到:
1944年,奶奶和三姑专门带了一岁多的我和他到重庆看我二姑。那是我们三兄弟第一次在重庆团聚。结果有天,日机突然来轰炸,奶奶为了把我从阁楼上抱下来躲桌子底下,结果一声震耳的爆炸声,让祖母下楼时失足从木靠梯上摔下来,距骨骨折。奶奶于是只能留在重庆二姑处养伤,不能马上回木洞了。而三姑(曾竹冰)因怕误了开学,丢了养大家人的饭碗,只好带着他和我先回木洞。然而因重庆码头、船只均已被炸坏,有通告“停航一周”。我纤弱的三姑只好背上一个包袱,让秋哥跟着她,她怀抱着我,徒步走完了七十多里丘陵山路,一路问路回到了木洞……
“……累死了!”秋哥说着,怎么声音越来越小?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爬起来看:他在哭!
不过,充满我们小学时代的是快乐记忆。我们看小说、画地图、下棋、解算术题都暗藏着一争高低的内心。他的父亲李行夫(李叔)带着我们一边有节奏地背诵《水浒传》的章目,一边围着桌子打转游玩,我至今记得我们放开嗓子齐声高嚷:“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庄……”
二姑和冰哥在公新里六号阳台上(1950年)
冰哥的歌喉嘹亮,性格像他信仰坚定、被形容为有点“书呆子气”的父亲。有年夏天,他刚读初中一年级,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李叔在家里教他唱歌,对冰哥讲述1938年因为他编的《大家唱》编进了用《国际歌》曲谱、光未然填词的《民族革命战争进行曲》被当局封杀警告的往事,带着他唱起了《国际歌》,两人竟抱头大哭,又一起奔下楼,冲向大雨中在街心高唱……
好多往事都叫我提起来泪奔!
无论他在读武汉铁路小学还是在二男中上学的年月,我都常去他住的刘家祺路32号家中。他母亲在铁路中学教书,这下又怀着极大责任心抓住每个时机教诲我,她成了除我父亲外对我教育最多的亲人!我们兄弟则在学习上、知识上互相交流,密切得甚至他的同学我都熟悉了。特别秋哥去哈军工后,我几乎每周都要骑车远奔去他家团聚。
冰哥晚年还不忘笑指我当年的一些“语录”,我曾说他的水杯“有牙医生家的味道”。他还记得我们在小店吃饺子时,互相谦让,谎称自己已吃了多少多少,结果被老板听见当了真,误以为给我们发错“给多了”……
60年代,冰哥在武汉水利电力学院(现属武汉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离武汉遥远的黑龙江富拉尔基第一重型机器厂。
(四)富拉尔基的共处时光
我大学毕业分到了西康藏区,与他相隔几千里。一度我们联系少了许多,可我知道他成家,知道他每个孩子的诞生,知道他在文革中遭受冤屈曾跳进嫩江……终于苦尽甘来,
70年代末,他和该厂的吉书俭工程师合作,在我国首创了大电机护环奥氏体钢冷挤成形,从此我国告别了大电机护环恐怖制作污染很大的方法——在河中“爆炸成型”的年代,为我国汽轮发电机大量产出作出了划时代贡献!
我还知道他和同事仇德奎、汤心发在80年代初力排众议,反对将一件巨型优质大型发电机锻件报废,他认为探伤中出现的少见的、闪移、漂动的特殊波形不是缺陷造成!竟挺身而出签字为“优等品”,同时发表“幽灵波”论文,让同行震撼,大开眼界。此锻件后来加价出售给上海电机厂!因为这些业绩,他被日本邀请前去讲学。
我的表哥不忘从小他父母的教诲,对自己品德要求十分严格。从日本讲学后回国时,他第一件事是将国家给的“出国专家补贴”全部上交国家!
1983年,在武汉汽轮发电机厂担任技术工作的我,出差到富拉尔基热电厂修理一台苏制氢冷发电机。我到当地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与他通了电话,他则更加迫不及待地骑着自行车赶到了电厂。他让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在崎岖的田埂上,他骑得多么自如,我们一路说着分别多年想说的话。
他家住在工人棚户区——35街区,当年这里多少房子还是工人自己动手搭盖的简陋窝棚,但是整齐排列。富拉尔基每年要度过长达小半年的严寒冬天。每到中秋来临前,每家就将一家够吃半年的大白菜、马铃薯等储存在自家的小地窖里,就靠这些过冬。就是这些令人起敬的工人兄弟们,他们撑起了我国最大的重机厂!
富拉尔基第一重机厂
我到他家认识了嫂子,见到了年幼的侄子们,他们的名字用放射性元素铀、氘、氚命名,可能举世无双?我曾在给冰哥的信中戏称他们为“我的放射性的侄子们”,我理解:这寄托着我哥对专业的热爱和事业心。
嫂子对我亲切,好像我是她的亲弟弟一般。我自然地称她“姐”。
很快,我把35街区当成了自己的家,我骑走了侄女的自行车回到电厂驻地后,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去他们家。嫂子把我当回家一样招待。嫂子做的菜很好吃。最让我这个守着餐馆长大的人惊奇的是:嫂子包饺子时,竟像耍杂技一样,同时双手向天抛球一般地、一大锅迅速包好。
我善良、勤劳的嫂子啊,她将家里弄得井井有条。她的一生都在为我的表兄、为我的侄儿们无保留付出!
冰哥很重视孩子学习,他要求孩子们在家用英语对话,还要我帮他女儿讲过功课。
正好我又受命到重机厂催货,这样我进出他狭小的办公室很自由,我们有了更多相处时间。我们更加了解了彼此工作中的成就感和困惑。冰哥还让我获得了很多宝贵的大件锻冶和物理探伤知识。我们还在休息时间一起阅读阿西莫夫、克拉克的科幻小说,回忆少年时代一起读凡尔纳小说读得入迷的情景。
我们专业本来就有很多交集和共同语境。而因工作我到他们厂亲耳听到有人背地称他“书呆子”,却又满怀尊敬。
通过和他的这段相处,让我后来无时不感到,自己所学知识远不如他的过硬,自己的情操也远不如他那么高洁!他让我这个表弟感到敬佩和骄傲!
这是我们成年后最亲密的一段相处。第二年开春,我们机组大修成功,我要回汉了,他带着三个孩子骑自行车送我到火车站。等到火车开了,他们还在车站向我招手再见,直到他们身影消失后,我坐下才突然发现:因为是我“主动”帮他们停放的自行车,他们三辆自行车的钥匙都还在我身上!
哎!那时真想哭,可后来我俩提起这事就想笑。
(五) 最后的交往
我和父亲曾经很希望他能到我们厂,可一晃,一生道路就快要走完。他暮年到湖北随州一处职业中学教书,而他每来汉就会专程看我,每一次的情景我都记得十分清晰。有一年,已过七十的我和夫人开车专程到随州和他相聚时,他还为我讲述过一些我不知道的曾家往事,这些后来都成为了我写小说的素材。
以后他和嫂子搬到在广东东莞工作的儿子家,我又从广州开车去看过他,
2014年夏天,我到随州与冰哥并肩靠在随州水库边小屋的椅子上,回忆我们当年的“丑相”,我们笑得多开心啊!
我(左)和冰哥(2014随州)
谁知,这是我们此生的最后一次相聚,接下来就是永别!
多年来,我们每月都会不止一次电话联系,我也知道他身体越来越差。眼看他的病痛一天天加重,这一切,时刻压在我心上。后来,他连接电话也都费力了,最后几个月电话几乎都是嫂子代接。我唯一寄托希望的是。我有贤惠的嫂子和孝顺的侄儿们,还有愿望中的好医生。
但到最后一个月,我接连打电话找姐、找他的儿女都老是不通,不由让我有不祥之感!果然,那天清晨,我接到侄儿从东莞传来的噩耗。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失声痛哭。我明白,我们兄弟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从此,在世界上,我们家族再也没有一个我的哥哥!
我只能说:安心去吧,冰哥!你的一生展示着一个正派新知识分子的风骨。你给我的帮助让我终生受益。我为冰哥给国家的贡献感到骄傲,欣慰的是:冰哥的儿女们个个都出类拔萃。
这下他悄然地走了,我至今感到无法承受。我用上面的文字寄托我的哀思,愿还未走远的冰哥也能知道。我和嫂子经常联系。从内心祈愿我贤惠的嫂子保重、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