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明明可以靠脸，却偏偏不要脸的Mr Yang”。这是杨家成早期抖音视频的招牌结束语。通常他会以极快语速说完这句话，并拉长尾音，然后像聊天软件中的表情符号那样留下一张夸张搞怪的脸：皱眉、咧嘴、瞪眼、吐舌头，有时还会被一记重拳打出屏幕。
他可能是当下中国最火的英语老师。2020年，杨家成对外宣称自己在互联网上的粉丝总数超过了2000万，这意味着平均每一百个中国人至少有一个是他的粉丝。2018年，美妆达人薇娅和李佳琦正是在与此相当的粉丝规模基础上，开始创造带货传奇。短视频红人papi酱和美食博主李子柒，也正是在拥有千万级粉丝时受到媒体和资本的追逐。其实，得到这么多人喜欢对娱乐明星来说也不简单。何况杨家成自认为是一个老师，视频内容是教英语。
在中国最大的视频平台抖音上，杨家成最受欢迎的一条已经赢得了近300万次点赞。这是典型的无厘头式幽默：当一个外国人用英语问路时，他也用地道的英语回答，但强调自己不会英语；当对方改用中文，他也换成中文作答，却说自己也听不懂中文，弄得老外一头雾水。
杨家成被大多数人记住是因为他在2018年拍摄的另一条短视频。这看上去更像情景短剧：在入境外国面对海关警察询问时，他分别展现了错误和正确的回答方式。剧中杨家成搞怪的扮相和金·凯瑞（Jim Carrey）式的夸张表演让人印象深刻。金·凯瑞是好莱坞最著名的喜剧演员之一，以充满活力的打闹剧表演而闻名。如今，这个视频已经收获了200多万次点赞。
杨家成在抖音数以万计的职业视频创作者中排在前100位，也是教育视频作者的第一名。仅仅几年前，受到如此关注对于任何一个老师都是不可想象的。教育虽已历经数千年，但其言传口授的教学方式并未发生大的变化。印刷术和电视曾为知识的传播带来变革，不过智能手机和移动互联网的普及可能会将教育放大至从未有过的广度。同时，视频直播技术的成熟，也让网上教育成为一个能够赚钱的生意。
杨家成显然利用了这一点。此前，中国最有号召力的英语老师是疯狂英语的李阳和新东方的罗永浩。这也代表了中国学生学习英语的两个时代：李阳把教科书和刻着自己录音的磁带卖给学生，罗永浩则通过线下付费上课的方式教学。另一方面，成为一个影响力远超普通课堂的老师，李阳和罗永浩几乎都是依靠其特殊的演讲才能。不同之处是，李阳激情四溢，罗永浩智慧幽默。相比之下，有着时尚外形、能饶舌会表演、在国外长大的杨家成可能更适合当下。
找自己
他可能是最会表演的英语老师。从开始拍摄短视频至今的三年时间里，杨家成先后尝试过的角色多达数十个：孙悟空、外卖员、篮球明星、海关警长、餐厅服务员、功夫高手……他有时会戴上假发扮成女生，也会粘上胡子变成老人；他常用美式英语，也讲解英式发音，有时还会模仿印度、泰国、日本、俄罗斯人说带有口音的英语，甚至有时插进来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
当然，还有他自己。有时，杨家成会在视频中讲述他的经历、发表对教育的看法。但大多时候，他自称那些好笑的情节和癫狂的状态就是在表现最真实的自己。“我平时就是这个样子，我喜欢制造快乐”。杨家成说，很多视频都是他和别人在真实的聊天、打闹中拍成的。有时看到朋友们，他就带着手机凑上去，等旁人意识过来，杨家成已经拍完了。他说，所谓最高超的演技就是没有演技。杨家成解释，“如果足够自然，它就能吸引人”。比如后来在抖音上受到追捧的《当说唱不押韵的时候有多难受》系列视频，就是他最爱玩的捉弄同事的游戏。
杨家成并非一开始就能拍出大受欢迎的短视频。2017年底，他开始在抖音发布视频。“完全没有方向，一直在瞎搞。”杨家成回忆，当时他拍的大多是那种典型的教学视频，戴着眼镜、扎着领带，一本正经的讲课，没有任何娱乐性的东西。
那时的杨家成做了各种尝试：美食、旅游、甚至化妆，也曾模仿经典电影桥段，但那些显然不是他自己。甚至还有一些没有经过编辑、没有主题的生活琐碎，比如家里的猫狗。“我还没有在抖音上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啥都发，但都是些没头没尾的，别人看了会莫名其妙。”杨家成说，至少有大半年时间，他每天发两三条视频，但几乎没人看，点赞数不会破百。“内心会很低落，会有点受打击，就觉得原来这么难，”杨家成说，这个过程就是在找自己。
但在反复研究那些成功的短视频时，杨家成逐渐发现在素材选取和表演风格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他称之为框架和节奏：“开头是什么？头部的5秒说些什么？中间要怎么展现？方式是什么？怎么收尾，用什么样的背景音乐，什么样的顺序和速度，这些通通都要考量”。他意识到，讲故事的方式或许是他能够很快提升的地方。
2018年9月，杨家成制作了一个系列的短视频来解释英语的自然拼读法。他的方式是讲解那些常见却往往不知如何去读，或容易读错的“潮牌”单词：Supreme、puma、Evisu、Onitsuka Tiger、KAWS等。当然，杨家成搞怪的表演风格在那时就已经开始展现了，尤其是在他模仿错误发音的时候。
杨家成清楚记得，这条视频发布在抖音的当天，就有超过20万人点赞。“突然就爆掉了。”他如今依然感到兴奋，“天哪！在那之后的一周不到就涨了100万粉。是的，一周100万粉，我的天。”他确信，对任何一个创作者来说，如果一条视频能赢得百万粉丝，那一定是件可以一直做下去的事情了。“这个真的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杨家成补充说。
这让他明白，一个好的短视频是让人有兴趣看下去，看完还有所得。从内容而言，娱乐是外衣，知识是内核，缺一不可；而在形式上，一定要在30秒或者59秒内让观众觉得“虽然短，但你是一个有头有尾、完整的故事”。杨家成说，从那时起他认定这种做视频的方式才是对的。
“以前我没有这种概念，就有点像讲话没重点。”他说，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你什么都想讲，想到哪讲到哪，没有人会看下去。杨家成解释说，2018年那个《潮牌发音》的视频最初是一个五分钟的长版本，当他给身边人看时，几乎没有人喜欢。之后他每天都剪出一个新版本，花了近十天时间，不断做减法，直到它变成了现在只有59秒的短视频。“很多人会觉得剪辑软件很简单，会剪就是了。”杨家成说，“我把它当艺术来对待，剪辑工具就是画笔。这很神奇，它可以实现我想要传达的故事”。
抖音影响了杨家成。他自称平台对视频长度的限制以及众多创作者一起构成的丛林竞争，反而不断促使更好的短视频被生产出来。“在59秒内，一定要逼你说出最重要的话。”杨家成说，这甚至影响到他在线下的教学方式。“我现在不会再拖堂了。”他解释道，过去一个小的知识点可能会用两三节课才能讲清楚，但他后来发现其实那是太啰嗦了。他开始快速简洁地讲话，对传递知识希望做到一步到位、一击即中。杨家成觉得时间太宝贵了，这包括他的时间，也包括学生的时间。
另一方面，杨家成不断从视频的评论中汲取营养。他认为，当一个用户花时间做评论，即使是批评，其实都是一种关注。这比一个人看完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有价值得多。“有时候夸奖并不会让你成长，反而是批评。不用怕喷子，不要怕批评。”杨家成说，他会仔细浏览每一条网友的评论，并把所有的批评都记录下来。
杨家成渐入佳境。那段时间，他每天熬夜写脚本。“很累，但看到成长，我觉得还是很激动。”杨家成说，做短视频是他热爱的事情。“我不觉得这个是我的工作，我真的觉得我在玩。而且很开心。”
或许帮到某个人
杨家成逐渐感受到自己的影响力。
杨家成收到很多在外留学的中国学生的私信。他们身处世界各地，但都在向他表示感谢。其中一条是：“我终于开始和老外做朋友了。”这个粉丝说每天都会从杨家成的视频中学习怎么跟外国人沟通，如何理解别人的文化。“那种感觉很妙。”杨家成说，此前并没有什么大的想法，“那时候开始觉得真的在影响别人，我们真的可以改变世界”。
杨家成发现，短视频已经改变了很多人的学习方式。在地铁里，在健身房，人们越来越习惯用这种碎片化的时间去学习。同时，手机直播和网课的兴起，让杨家成看到线上英语教学在商业上的价值。相比于线下，这些新方式更加弹性，成本更低。
他几乎一夜之间就抛开了单纯追求点赞数和浏览量的想法。“在拍每一条视频之前，我会问自己这59秒能不能够带给别人一个价值，能不能够帮助到别人。”杨家成说，这逐渐成为他制作视频的第一原则。
为此，杨家成制作了一系列视频来讲授自然拼读法，这也是他至今主打的英语课程。其实，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但它切中一个中国学生学习英语的要害：语法强、口语弱。杨家成解释说，这是一种把字母和其发音联系起来学习的方法，能使学生在已知的“音”和未知的“字”之间建立起联系。从而达到看到单词就会读，听到单词就会拼的学习目的。如果掌握，不需要借助音标，就能够读出80%的英语词汇。杨家成制作的短视频《十个最难读的英文单词》大获好评，里面那句中英结合的“Don’t 读（do） that！”，成为粉丝争相模仿的口头禅。
“我想要改变人们对教育的看法。”杨家成在设想更大的事情。他说，教育很重要，也容易变得枯燥。但杨家成拒绝枯燥。从他类型众多的视频形式看，杨家成一直试图做出改变，这与大多数垂直门类的视频账号差异很大。脱口秀、饶舌、街舞、篮球、外文歌翻唱，这些都是年轻人喜欢的形式。杨家成希望看到他视频的人能够意识到，原来教育是可以这样玩。
质疑随之而来。包括教育行业及一些家长在内的批评者将矛头指向杨家成视频的“过分娱乐化”。这也是最近两年外界对线上教育最为担忧的地方。由于网上教学不受空间限制，老师往往难以强制获得学生的注意力。相反，网课老师选择用笑话、游戏甚至是舞蹈来吸引学生。连一些老师也私下抱怨，如今要是没有才艺，都无法完成授课。
但杨家成对这点尤为坚定。“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他反问：“我们难道不是应该在一个最自然、最轻松的状态中才能学会一个东西吗？”他认为好的学习方式就是在玩耍当中完成的，学生甚至意识不到身在课堂上。相反，如果硬生生把一个知识点丢到学生面前，没有人能学得会。“我们成人都是这样，何况小朋友和年轻人？”杨家成说，所以他要反方向去做这件事。
杨家成承认，他的短视频最主要的目的是激发兴趣。而系统地传授英语知识，他是通过抖音直播和大量录播教学课配合完成的。“但我最终相信我跟其他老师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要教会人。让学生从学习中受益。”杨家成说。
其实，如果翻看杨家成藏在抖音里的几条短视频，不难发现他柔软的一面。一些是在讲他的教育理念，另一些是关于他的童年。
（英语老师杨家成。受访者供图）
1983年，杨家成出生在广州，5岁跟随家人到了美国。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让杨家成不知所措。“很长时间，我没有一个朋友”，这让他一度陷入自闭，常常独自躲在家里看Jim Carrey的喜剧电影。在学校，“我一直都是被欺负的，每周三、四次。”他回忆说，他的篮球总是被同学扔到很远，衣领时常被拽得起皱。直到有一次，他走到强壮的黑人同学面前，说出那句：“Don’t do that!（不要那样做！）”
成长经历中，他的母亲给予杨家成最多的鼓励。他至今记得一场演讲比赛：“我背了好几天的词，结果一上台一句都说不出来”。全场陷入恐怖的安静，持续了两三分钟，知道他失声痛哭。他的母亲抱着他说失败是成功的妈妈，“那句话我一直记着。”后来，杨家成在旧金山一次华人歌唱比赛中获得第一名。
在后来成为一个英语老师之前，杨家成还曾经历了十年失败的演绎生涯。在台湾，他出版过一张唱片，但无人问津，最终只能全部被他的母亲买走。合约期满后，他无奈退出娱乐圈。后被确诊为抑郁症，只好回归平淡生活。
杨家成在顺德安顿下来，自称“打算养老”，好好当一个普通的英语老师。他遇到一个有些内向的孩子，起初非常抗拒他的英语课。这让杨家成想到自己的童年。后来他设计剧情和角色，让所有孩子都参与进来。几个月后，他发现那个小孩变得开朗，甚至主动用英语与人交流。自此，杨家成开始用搞笑娱乐的方式讲解英语，并从中找到自己的快乐。
此后，在一次偶然面对镜头时，杨家成找回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最终成为如今的MR Yang。“我还是很喜欢舞台，无论是当歌手还是做老师。”杨家成说。这样可以有机会把自己的失败和快乐分享出去，或许会帮到某个人。
去年，一位粉丝给他发来感谢，说自己也是抑郁症患者，但逐渐在杨家成的视频中找到了久违的快乐，重新开始乐观生活。杨家成捧着手机大哭一场，转眼发去一个鬼脸的表情，附上一句：You bad ba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