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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值得译的。伟大的诗作永远经得起种种变形,种种翻译。若不能,也就大约距离僵死不远了。
——艾略特·温伯格
电影《第一炉香》剧照(来源网络)
张爱玲(原著)、王安忆(编剧)、许鞍华(导演)、杜可风(摄影指导)、坂本龙一(音乐监制)、和田惠美(服装指导),再加上马思纯、俞飞鸿、彭于晏、张钧甯、范伟、梁洛施……电影《第一炉香》完美地解释了如下定律:把所有好的要素相加,最有可能的是一部烂片。这个定律不适合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另有规律),但适合电影《太平轮》。
电影《第一炉香》主创团队(来源网络)
电影《第一炉香》的问题,不是出在加法不对,而是出在其中一个加数,这个加数指的不是最多人诟病的马思纯,而是最多人为之疼惜的张爱玲。
20世纪中国,文学界拥有最多粉丝数的当属以下三人:鲁迅、金庸、张爱玲。他们分别占据三个世界的文学高峰。鲁迅是精英世界的旗帜,金庸是江湖世界的老大,而张爱玲则是外主流世界的顶流。
自左至右:鲁迅、金庸、张爱玲(来源网络)
用传播学视角观察文学,会有很多有意思的发现,它有意思到甚至可能改写文学史。比如,判断一个作品是否不朽,不是看它所谓艺术性有多高,而是看它传播力有多强。
检验官是两个“老千”,一个“千”是千万人,另一个“千”是千百年。后者是最了不起的“文学判官”。传播千万人容易,传播千百年太难,活个十年就了不得了,谁经得起千年的折腾?
即使对传播学最不屑的文学研究者,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一部作品连一个人都传播不到,那它艺术性再高,艺术生命力也等于零。因为它至少要传播到一个研究者眼里,否则,它除了作者,千百年下来,连一个读者都没有,谈何研究?它一出生,就已经死亡。
决定作品命运的是传播——不管是大众的传播,还是时间的传播,抑或是诺贝尔奖评委的传播。
优秀的历史学家与杰出的历史学家是有区别的,优秀的历史学家善于发现新的证据,并善于利用已知的证据来验证历史或解读历史。而杰出的历史学家还要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追问: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些证据?这些证据是何以传播到我的眼前?它们凭什么可以让我看得见?
同样,不同于优秀的文学研究者,杰出的文学研究者也会进行这样的“传播学”追问。有意思的是,当文学研究者从文学的本体追问延展到文学的传播学追问,表面上看,他离文学的本质越来越远,但更有可能的是他离文学的本质越来越近,因为一位文学研究者一旦开始思考文学的传播,他就无可救药地陷入了对文学艺术魅力的永恒探寻。
伟大作品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它会发出光芒。光就是一种传播!对个体而言,这束光是否可以穿越你的眼睛深入你的骨髓?对空间而言,它是否可以翻越语言的篱笆而穿越国界?对时间而言,它是否可以无视任何媒介的障碍,穿越千年照亮你的眼眸?
真正的伟大,不是迎合微信的逻辑或是抖音的逻辑,而是任你换了什么电脑或什么手机,你在中秋夜键盘里敲下都是这五个字:“千里共婵娟”。
所以,检验一位作家的伟大,可以看他的传播力。除了“传播多久、多远”这样的大主题外,有两个指标特别值得关注:一个是跨界,一个是跨媒。
先说跨界。
跨界最有影响力的首推鲁迅,鲁迅的影响力是改变整个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的观察点就是教科书,鲁迅是进中国教科书最多的作家,他塑造的是一代代的国民精神(鲁迅也是屈指可数能够进入日本教科书的中国作家之一)。金庸再火,张爱玲再牛,也只能在中国教科书前望洋兴叹。金庸一直在教科书领域试图闯关,但至今只可以进入读本,却无法成为课文。而张爱玲,就更不用说了。
可能有人会说这是教材把关人的原因,跟作品无关。但把关人是客观存在,归根结底还是作品属性的问题,作品有没有“闯关”把关人的传播属性?这是症结所在。当然,你若说,不稀罕进教材,那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了。
跨界最受欢迎的是金庸,鲁迅的文字,会止步在一定文化层次,在引车卖浆的受众群,金庸的市场肯定更大,张爱玲也没办法比。
但张爱玲在两岸三地小说家的影响力(指的是渗透到作家作品里的影响力),可能无人出其右。有的作家在大陆有影响力,有的作家在港台有影响力,但若指跨越大陆或港台在同行形成广泛影响力的作家,提及张爱玲,再比她高的就会越过现当代作家,直接追到曹雪芹了。不要以为同行好影响,文学界可不比科学界或社科界,要让作家口服心服的作家寥若晨星。有关张爱玲的影响力,可参阅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的一篇文章:《落地的麦子不死──张爱玲的文学影响力与“张派”作家的超越之路》。
在跨越国界方面,鲁迅在世界、尤其在日本的影响力中国现当代作家无人可比。金庸、张爱玲的影响力随着华人华侨的迁徙无远弗届,但仍然逃不了华语圈的魔咒。金庸、张爱玲在华语圈越火,就越衬托出在非华语圈粉丝群的不成正比。且不说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海明威在中国的传播力,就是福尔摩斯在中国粉丝数的爆红,也反衬出金庸、张爱玲在英美粉丝数的凄美。
电影《第一炉香》剧照(来源网络)
对一个作家的本质认识,可能要走到其影响力的边界才能更好理解。搞创作的,做电影的,研究讲好中国故事的,如果不搞懂鲁迅、金庸、张爱玲的传播特性与传播受众的边界,可能会事倍功半,甚至南辕北辙。
鲁迅、金庸与张爱玲的粉丝相加,将覆盖中国99%的人口。所以我说,读不懂鲁迅、金庸与张爱玲,就读不懂中国。
再说跨媒。
在《观看王维的19种方法》一书中,艾略特.温伯格开宗明义:诗是值得译的。他的信念是:“伟大的诗作永远经得起种种变形,种种翻译。若不能,也就大约距离僵死不远了。”
“经得起”——是正话反说。质言之,伟大的作品恰恰体现在它可以被不断地被改编,甚至不断地跨媒介生存。你只要看看莎士比亚400年不断被改编的历史,你就知道为什么莎士比亚是戏剧界的珠穆朗玛峰?你只要看看《雷雨》还在不断地被改编,你就知道曹禺在中国戏剧界的地位。
无论是鲁迅,还是金庸、张爱玲,门前永远排满着前赴后继的改编者,但被改编的命运却是不一样的。鲁迅作品的改编,极少出挑的;金庸作品的改编,太多上位的;而张爱玲作品的改编,不乏跑调的。
鲁迅作品的改编,失败的概率极低,但眼睛一亮的凤毛麟角。改变鲁迅作品,很容易拿及格分,电影《阿Q正传》《祝福》《伤逝》,原著的厚重摆在那里,只要忠实原著,差不到哪里。争议者寡,中规中矩者众。
金庸作品的改编,走红的概率极高,借势上位很容易。电视台的购剧部门都有一个不成文的“成见”,不管谁翻拍金庸,即使骂声一片,收视率是没有问题的。到了自媒体时代,你就是专门借金庸说事,也可以搞一个自媒体顶流。
而张爱玲作品的改编,反差性极大,大起大落,看缘分,还看运气。不仅看人,比如李安的《色戒》,就夺了彩头;还要看运。同是许鞍华,1984年拍《倾城之恋》,那是“十三学得琵琶成”之前;1997年拍《半生缘》,则“一曲红绡不知数”;到了2020年拍《第一炉香》,就“门前冷落鞍马稀”了——整一个“琵琶行”里“琵琶女”的身世起落。
鲁迅的伟大,在于任你如何改编,我自岿然不动。金庸的伟大,在于助你更好改编,仿佛如有神助。而张爱玲的伟大,在于看你怎样改编,得失一念之间。
一个是高山之巅,仰之弥高。一个是巨人之肩,成人成己。一个是在水一方,可遇不可求。
电影《第一炉香》剧照(来源网络)
电影《第一炉香》,主创中所有的人都被骂,唯一不被骂的是原著张爱玲。其实,反过来也可以这么理解:真正的原因出在张爱玲身上。张爱玲是一个魔咒,其捉摸不透的作品,正如其捉摸不透的人生。打开书懂了,合起书又不懂。王德威曾经喊出“谁怕张爱玲”以激励大家走出张爱玲并超越张爱玲,但真的有人怕张爱玲。谁怕?许鞍华、王安忆……所有的改编者都怕!
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不仅经得起“误读”的种种折损,而且其伟大恰恰成就于层层“误读”。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说不尽的《红楼梦》……,这些格言名句,一再告诉我们:伟大不等于误读,但没有误读,一定没有伟大。
致敬张爱玲,也致敬许鞍华。她用对她的“误读”,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她”。
所以,还是可以走进电影院,不管用赞美还是骂声,表达对电影人努力的一种敬意,并把它回向给张爱玲。
本文首发于厦门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邹振东的个人微信公众号:厦大邹振东(xdjszzd),转载须联系授权。
原文链接:传播中的鲁迅、金庸与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