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7世纪的荷兰,卢本斯、伦勃朗、维米尔、泰博赫、莱斯特等众多优秀画家涌现出来,共同成就了荷兰艺术的黄金时代。
伦勃朗是其中很特别的一位,他的人生经历堪称狗血,绘画风格也饱受质疑,直到数百年后其价值才真正被世人认可。
那幅曾经被众人嘲笑并弃若敝履的《夜巡》,摇身一变,成了阿姆斯特丹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伦勃朗也成为荷兰的一张名片。
伦勃朗,《夜巡》
人生际遇沉浮,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伦勃朗没有被黑暗吞噬,而是最终活成了一个艺术史上的传奇。
他的人生经历、绘画风格,以及其艺术成就与道德情感之间的关系,都成为后世研究者关注的重点。
01 伦勃朗其人:高光时刻之后,是一落千丈的人生
如果有一个“悲催画家排行榜”,伦勃朗一定榜上有名。
他的经历和两百年后的另一位荷兰画家——梵高大不相同,梵高是一生未被主流艺术圈认可,始终困在自己的小世界之中。
伦勃朗则曾经有过高光时刻。33岁时的他,在阿姆斯特丹已经小有名气,拥有了源源不断的订单,娶到了出身富裕之家、美丽娴淑的妻子萨斯基亚,还搬进了价值1万3000盾的豪宅。
1635年的这幅画像里,伦勃朗和萨斯基亚身穿华服,伦勃朗的手举香槟酒杯,画面中洋溢着幸福与甜蜜的气氛。
伦勃朗,《与妻子萨斯基亚的自画像》
但到了1642年,似乎是在一夜之间,他的人生基调被彻底改变。
先是因为定制画作《夜巡》引起争议,一度闹上法庭。
之后不断滑入更深的深渊:订单缩水、挚爱的妻子萨斯基亚去世、有严苛限制条款的遗嘱、前女仆纠缠不清并屡次起诉,到最后走到破产的边缘。
当他以为这已经是困境的极限时,命运又给他更大的打击:唯一的儿子提图斯在新婚后不久去世,陪伴多年的情人亨德克里奇又撒手人寰。
在人生最后一两年里,自画像中的伦勃朗,早已没有了少年时的神采,他平静地望向画框之外,眼神中却写满了历尽千帆后的沧桑与黯然。
伦勃朗,《自画像》
对于伦勃朗来说,人生的高光时刻来得如同幻梦一般,短暂的幸福之后,是漫长的苦难与黑暗。
在谈话节目《圆桌派》上,嘉宾蒋方舟提出过一个很有趣的观点:所谓高光时刻,可能是你获得了一些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的时刻。而这些东西,很可能会被迅速剥夺。
茨威格的小说集《人类群星闪耀时》中,也写过类似的故事。
一位名叫鲁热·德·利尔的法国工程兵,他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写出了脍炙人口的《马赛曲》。当这首曲子成为法国国歌之时,鲁热却被世人遗忘,他变成了一个性情乖戾的小人物。直到一战时期,他的遗体才被移葬进荣誉军人堂。
伦勃朗和鲁热在境遇上相似的,但他们又有很大的区别:《马赛曲》是鲁热的成名作,也是他一生的绝唱。
而伦勃朗始终在绘画上进行尝试和突破,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欲。因此,伦勃朗的成就并非昙花一现,他的创作生命力要更持久。
02 画者伦勃朗:因值施技,成为荷兰风俗画派的先驱
伦勃朗所处的17世纪荷兰画坛,吹来一股追求清新自然的风气,风俗画逐渐成为主流。
从大的社会背景来看,当时的荷兰一跃成为海上强国,经济迅速发展的同时,市民阶层成为新兴的中坚力量。
他们多信仰新教,崇尚朴实、简单、勤勉的作风,这也影响到了他们的艺术偏好。他们不再追逐“鲁本斯式”的宏大主题,而是偏爱日常化的生活场景。
作为职业画家,伦勃朗接受来自不同阶层的订单,他的作品中也传递出那个时代的风貌。
首先,从作品整体来看,伦勃朗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风俗派画家。
伦勃朗对风俗画派产生了深远影响,但他本人留下来的600多幅油画作品中,多为肖像画和历史、神话主题画作,这些画作通常尺幅较大,属于贵族、市政部门或者收入丰厚人群的定制件。
他的素描和版画作品则多以描摹生活瞬间为主,蹒跚学步的儿童、怀抱幼儿的母亲、街头浪子与妓女、门口的乞讨者等。这些作品或是随手收集的素材,或是出售给普通家庭的装饰画,价格往往较为低廉。
伦勃朗,《抱孩子的妇女》
这样的做法,法国艺术评论家茨维坦·托多罗夫称之为“因值施技”,也是伦勃朗作为一大家子经济来源的现实考虑。
其次,在历史和肖像画中,伦勃朗经常赋予神“人格化”特征。
伦勃朗在绘制历史、神话和宗教画时,他没有采取传统的做法,即通过美化模特,让他们看起来具有神圣的光环,而是将神“世俗化”。
在他的画作中,圣家族、拔士巴等“神”都被赋予了人格化特征,就像平常生活里最常见的人物:圣约翰举着斧头劈柴,年幼的耶稣在母亲怀中玩耍,刚刚沐浴完的拔士巴低头擦拭身体。
伦勃朗,《圣家族》
在伦勃朗看来,神圣与日常之间,或许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的界限。如果不是事先看到画作的题目,观者可能无法第一眼判断其主旨所在,这种特别的处理方式,大大拉近了神与寻常人之间的距离。
再者,在素描和版画中,伦勃朗用寥寥数笔,勾勒出最生动的场景。
荷兰风俗画派的一大特征,是“小”,从尺幅到主题,莫不如此。伦勃朗的素描、版画等作品很好地契合了这一主题。
他的笔触极为简洁,但在捕捉人物的动作、姿态、神情方面,却十分精准生动。
在这幅《街头演奏者》中,画面左侧是沉浸在演奏之中的乐者,他的身边围绕着一群人,似乎也被音乐所感染,沉醉于其中。伦勃朗用看似凌乱的线条勾勒出他们的衣褶和帽子,整个画面弥漫着一种安静的氛围。
伦勃朗,《街头演奏者》
从数量庞大的素描和版画中,可以看到伦勃朗深厚的绘画功力,以及对于日常生活细微至极的观察力。正因为如此,他的画作中才始终有着让人感动的魔力。
03 艺术与道德:看似无情,却处处深情
在一些情况下,艺术家会被视为“无情”的代名词。
19世纪的印象派画家莫奈在妻子卡米耶临终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抓起画笔,在画布上留下卡米耶气若悬丝的场景。
莫奈,《临终前的卡米耶》
伦勃朗也有类似的举动。一方面,他的作品中常有“无情”之作。
《卧在病床上的女人》《床上的女人和仆人》《患病女子躺在床上》《病中的萨斯基亚》等,均以重病在床的妻子萨斯基亚为模特。他还会带着学生到刑场上,对着刚刚被施以绞刑的犯人画速写。
伦勃朗,《病床上的萨斯基亚》
另一方面,他和萨斯基亚的婚姻生活中,萨斯基亚数次怀孕,但只有小儿子提图斯活了下来,一年之后,萨斯基亚就因为感染肺炎而死。但他的素描作品中,却有大量的描绘母亲陪伴幼儿的温馨场景。
伦勃朗,《一位女人和被狗吓到的孩子》
那么,当伦勃朗在绘制这些画作时,他是怀着怎样的情感呢?是充满悲悯与爱,还是仅仅把对方当作绘画的对象?
关于这一问题,艺术评论界有不同的观点。
西蒙·沙马认为伦勃朗“既是哲人,又是诗人”,罗杰·德·皮勒、拖黑-布尔日等也有类似的看法。
在他们的眼中,伦勃朗的作品中饱含着对于世界、对于人性的沉思,是富于思想性的。
然而,艺术评论家茨维坦·托多罗夫倾向于认为,伦勃朗笔下人物的美好形象与他的思想、道德价值之间并无直接关联。他甚至提出“他(伦勃朗)身边的人扮演着辅助的角色,成为这个不知满足的艺术家的灵感食粮”。
换言之,当伦勃朗在画画时,他考虑的不总是思想层面的高尚与否,而是追求艺术上的完善。
如果从观赏作品的感受角度分析,我们也会发现,伦勃朗的“无情”中,其实不乏真情。
第一,伦勃朗对人物的观察与剖析并不仅限于家人,他也是一个狂热的自画像爱好者。
从十几岁到临终前,他的自画像有100多幅,他不吝于表现年轻时自己的张狂与骄傲,也毫不掩饰老年时的疲态和忧伤。
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依然能够保持对自我的深刻审视,也从未失去对观察身边人与事的热情,是他保持创造力的秘诀所在。
第二,伦勃朗的画面中并非只有“美”,观者能从中感受到流淌的真实情感。
在素描作品《两名女子教小孩走路》中,两名女子弯下腰,手紧紧握住尚在学步的小孩,期待他迈出自己的人生第一步。
伦勃朗,《两名女子教小孩走路》
伦勃朗画少年时的儿子提图斯,右手拇指托着下巴坐在课桌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束光稳稳地打在提图斯稚嫩的面庞和手上。
这是画家眼中的模特,更是父亲心里的儿子。
伦勃朗,《提图斯》
《卧在病床上的女人》系列作品中,伦勃朗也能准确地捕捉到妻子眼神里的哀伤,她在为丈夫和儿子的未来有无尽的担忧。
从这样的角度分析,作为艺术家的伦勃朗看似无情,实则处处深情。
曾经有学者评价伦勃朗为“光影大师”,他对于光影的处理和运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伦勃朗的一生,恰如在光明与黑暗中穿行,但他用手中的画笔,将黑暗绘制成光明,照亮惨淡的人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世人的不解与嘲讽中,达到艺术成就的巅峰。
参考资料:
1、《艺术或生活:图说伦勃朗 艺术和道德》,茨维坦·托多罗夫
2、《日常生活颂歌:论十七世纪荷兰绘画》,茨维坦·托多罗夫
3、《伦勃朗1642》,张佳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