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虽如百代过客,可五十多年前大年里泡澡,让俺记忆犹新。
一进腊月,公社(现在叫镇)澡堂子就开始营业了。俺爹算着日子,会在腊月二十五,带上俺和俺哥去澡堂泡澡,这个吉辰良日,是俺爹特意选地;泡早了,小孩顽皮,浑身没几天又要弄脏,无法干干净净迎接春节,起不到泡澡的效果;洗晚了,年跟前人太多,排队也是件麻烦事。
俺爹定下泡澡的日子,头天晚上就叫俺和俺哥早点歇息,第二天天还麻黑呢,俺爹就掀了俺们的被窝,把俺们叫起了床。
在俺们穿衣服时,俺爹准备洗澡用品。一条毛巾,两个丝瓜瓤,一个里面有一把碱面的小玻璃瓶,三个趿拉板,就是自制的木板拖鞋,很像日本的木屐,还有一个小马扎,这也是俺爹的手艺,这些行头被俺爹装进一个化肥袋里。俺们仨的换洗内衣,则被放进了另一个化肥袋里。
冬季天亮的晚,出门时星星还挂在天上,大地是一派天凝地闭风厉霜飞的景象,四野更是阒寂得只能听见风声。俺爹一手拉着俺,一手拎着化肥袋,俺哥则拎着另一个化肥袋紧跟在后面。俺爹不说话,俺们也不吱声,只能听见俺们脚步声和凄厉的风声,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就像要去完成一桩伟大而圣神的使命一样。俺爹步履极快,俺和俺哥为能仗履相从,不得不一路小跑。俺们爷仨就这样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去澡堂的路上。
离澡堂子还好远,就能闻见澡堂那独具特色的味道。人身上的汗臭味和脚臭味本身就难闻,何况夹杂着那么多人的体臭又经过二十多天的混合发酵,更是难闻异常;五十多年前公社没有卖早点的,也没有早点和饭店的味道给予中和和掩盖,澡堂子的味道在早上能飘到五六里开外。即使是陌生人,循着这特有的味道也能找到澡堂。
七八里路的路程,个把小时就走到了。此时澡堂门前就已经排起了长龙;都是起早来赶趟洗第一末的,因为那是一天的开始,水干净。公社就这一个澡堂,方圆几十里的男女老少过年都到这里洗澡,男女共用一个浴池,分时错开,一三五男人洗,二四六日归女人,每天六点开门,晚上十点打烊。无论男女老少洗澡费一律壹角,搓澡伍;没钱也可拿鸡蛋顶,分别为两个鸡蛋和一个鸡蛋,不接受赊账和白条。澡堂的名字起得也颇具时代特色,叫“农民澡堂”,因为那时流行口号“工农商学兵”是革命的主体,所以满大街的都是“工农兵理发室”、“红军百货商店”、“农民供销社”等不一而足;就为了体现为革命人民服务的正确政治方向。
六点一到,随着澡堂大门的打开,众人鱼贯而入。静谧的更衣大厅顿时变得人声鼎沸。大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光衣服,以便在长长的凳上占据有利位置,俺哥每次总是把脱下的衣服平摊开来,尽量多占些位置,以便一会上来穿衣服时,可以有容下一个屁股的空间坐得下来;俺哥的小聪明,每次都会落空,因为后来的人,只要发现没放衣服的空间,都会找个小缝隙把衣服朝长凳两边推开,腾出个空间放衣服;这也为跳蚤从一件衣物迁徙到另一件衣物提供了便利。待洗好澡上来,大家经常会发现自己的衣物早已发生了乾坤大挪移,不在了原位,同时带来的惊奇还有衣物上平白无故迁徙来了许多跳蚤。
脱了衣服,大家急不可耐地扑通扑通跳进池子里,如同下锅的水饺济济一池。农村的澡堂有必要特别交代下,澡堂是一大一小两个池子紧挨在一起的,大小池中间有一个大孔相通,为的是让澡水相互流通。因为小池子是砌在一口大锅上的,澡水就是加热大锅里面的水,然后靠小池子的热水与大池子的冷水对流完成冷热交换,从而让大池子的水热。由于水流的缓慢,经常是小池子水都快开了,而大池子水边缘还凉的下不去人。所以第一批洗澡的人,都有义务去完成一项促进冷热水交换的工作,以使大池子的水适合洗澡;说得复杂,其实做法很简单,就是大人小孩在大池子里不断的蹲下站起,站起蹲下,以促进冷热水对流,完成冷热交换。也有好事的浴客,会审时度势地喊着号子,大家随着口令步调一致地行动,如同做广播体操的深蹲运动,唯一不同的这是在池子里做裸体运动。一般只要运动两三分钟即可,当大池子水热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浸泡在水里。
当俺和俺哥浸泡在水里时,俺爹会撩水把俺们的头发淋湿,并把碱面撒到俺们头上,接着就是在头发上一顿狠劲地搓揉,以便让碱面溶解。用碱面洗头除了可以去灰且便宜外,还有一大好处,就是头上的虱子会在碱面的刺激下,肌体附着力大为下降,在水中容易脱离寄生体。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在人们还没泡下灰时,俺爹利用这难得的时间缝隙,让俺们憋气,把头埋入水中,以洗净头发上的碱面还有虱子,头发上与俺共同生活了近一年的虱子也在此刻做了最后的诀别。在池水还没完全污染之前俺们率先完成了洗头工序。
大约又泡了十五分钟,像俺和俺哥这样的小孩皮肤嫩,此时有点忍受不了了,就要上来,可俺爹圆眼一瞪,俺们探出水面的身子复又缩了回去,不得不再泡一会;当俺和俺哥浑身都泡得通红,像过了一遍开水的盐水虾时,俺爹才同意俺和俺哥上来。接着在俺爹的指导下,俺和俺哥互相搓背。经过一年的劬劳,身上积攒的污垢,要在每年一次的大扫除中清理干净,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互相搓澡的儿童呢。当俺和俺哥身上搓下厚厚的一层灰时,俺爹才首肯,俺们复又进入大池里,此时池面上立即飘起一层浮污。有点象现在街边的小吃“娃娃鱼”,只是比例小了许多。现在搓灰直接进浴池的洗法早已被人不齿,认为那是有失公德的表现,已绝迹。五十多年前,大家可不这样认为,那时为了节约热水,没有淋浴,也不兴舀水冲澡的,那时人人普遍采用这一洗法,不一会儿,澡池就会飘起了一层厚厚的浮污,由于澡池里浴客的活动,浮污一般也都集中在拐角和边沿处。烧澡堂的师傅会定时用木板把浮污赶到一拐角,并用脸盆把那层浮污撇下来倒掉,其操作手法如同现在用膳时汤勺撇下碗里漂得油花那样。
俺爹盱衡局势,在俺和俺哥洗得差不多了,才从大池子里出来,在一僻静处,支起小马扎,夷然地坐在上面,递给俺和俺哥各一块丝瓜瓤;这就是俺爹的搓澡巾,俺和俺哥开始给俺爹搓背,俺爹则闭目养神,好像进了神仙境界,闭着眼还时不时地发出指令,指挥搓澡的方向和力度。大人皮糙肉厚,虽然用了丝瓜瓤,感觉还是杯水车薪;不一会而,俺和俺哥就累得满头大汉气喘吁吁起来,俺爹如同瞎子看戏——视而不见,没流露出对童工的半点怜悯和心疼。
俺爹也是巨细靡遗,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要让俺们反复地搓洗多遍。因为那时人人都囊篋萧然,俺爹虽是一介农民,可绝非庸闇之人,深谙追求最高性价比的朴素经济学原理,俺爹不仅要让这壹角钱花得物有所值,还要把每年一次洗澡的经济效益发挥至极致;对此俺们孩童却懵然无知,但慑服于俺爹的威严,俺和俺哥只知拼命地给俺爹搓背,真像猪八戒背媳妇那样——舍得花力气。当俺爹身上搓出道道血痕时,俺爹才心满意足地进入大池里,把搓下的条条泥条给泡去。
由于刚才在池外给俺爹搓灰时间长,俺和俺哥身子都感觉了凉,俺们复又再进入大池泡了约十分钟。在准备上来穿衣服时,俺们爷仨又一起做了几下深蹲运动,这是为了让身体不沾上水面上漂的浮污,有点类似洗衣服最后会在水里摆几下一样。
当俺们穿好衣物,走出澡堂子,便感受到凛冽的寒风吹拂在脸上。呼气到外面新鲜的空气,也顿觉形神气爽,全身温暖而舒畅。这寒风也拂去了身上难闻的“澡堂子味”。真的像完成一件历史使命一样,感觉到身心无比地轻松。
一路上俺爹时不时地给俺们普及数学知识:仨人洗个澡,要打肥皂,一条肥皂三角五分,要用掉肥皂的二十分之一左右,俺们自己搓澡,也能洗干净,就省了二分钱左右的肥皂钱;搓澡一人要伍分,俺们自己搓,就是累点,能省去了一角伍分的搓澡费;头上的虱子,我们用碱面洗,省去了除虱子的篦子和酒,这样又省了二角;像自制的趿拉板和丝瓜瓤,又省去了好多钱;钱就是这样省下来的;俺们起得早,洗得是第一末子,水最干净,又赚了不少。俺深深佩服俺爹的精打细算,心中顿觉俺爹真是鸡尾巴栓扫帚——伟(尾)大。
洗个澡每节省一分钱,俺爹都能娓娓道来,这哪是普及数学知识啊,简直是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教育呀;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给子女上思政和品德课,也有点类似现在提倡的“家风”教育。那时百姓个个揾食艰难,大多是疾苦愚迷,芒鞋破钵,可贫穷并没有限制俺们的想象力,相反却激发了俺们无穷的创造力,俺爹这些另辟蹊径别出机杼的创造均源自生活的逼拶。真的应了毛主席的那句名言: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是无穷无尽的。
鲁西南的农村,可谓一民同俗;那时农村过年泡澡情形莫不如是。
作者:李宾,六十老叟,祖籍兖州,写文自娱,无门无派。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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