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和大部分行业还是不一样的,这儿的人太可爱,也太单纯。
有次和某动画公司老板吃饭,酒过五味,他突然抱怨起下属。
“太二了,我让他跟出品方抗议钱给少了。结果人家小姑娘跟他说,哎呀我可惨了,KPI都没完成。他居然信了。我说你傻啊,大几千万的播放,你看看有几个动画能有这成绩?”
场面有点心酸,还有点好笑。
昨天B站开国创发布会,我俩又遇见了。粉丝管国创发布会叫“鸽王诈尸会”,业内戏称“鸽血会”,一群鸽王一边筹备新作,一边赶制老IP,一年到头只敢在这露一回面。
但鸽子也需要打鸡血,B站国创还是有点个性,虽然发布会都有秀肌肉的成分,但B站喜欢跟你谈理想,圈子不大都是朋友,见面吹几句牛。本来挺好。
但今年的“理想”却让人倍感低落。当B站副董事长兼COO 李旎谈到“我们志向并不应止于此,国创动画应该是全球流行的精品内容”时,哥们突然冲我“惨然”一笑,“好多年没人提了”。
B站副董事长兼COO 李旎
昨晚不少人都有点小忧郁,这种集体失落有其历史背景。2015年末到17年,动画迎来过一轮资本热潮,当时资方信誓旦旦讲的故事就是“支持国产动漫崛起!走向全球!”。
这是一个优秀的宣传方案,无论消费者还是动画公司,整整几代人魂牵梦萦的伟大航路,就是走向全球。
曾经,这是我们认为能够证明中国动画崛起的唯一方式。
但现在,我们甚至都不太愿意提它。
中国动画需要全球化吗?
“走向全球”的失落,背后是复杂的时代因素,但它在消费者心理上的体现很直观。
去年最振奋人心的作品是B站和好传动画出品、林魂导演制作的《雾山五行》,不需要加“之一”。
数据,3集雾山,B站播放量达1.3亿;专业技术,画面和故事浑然一体,构成了中国仙侠故事表与里,堪称业界(包括仙侠剧)标杆;不论业内业外、流量口碑、媒体大众,都得到了高度认可。
海外平台上,雾山也有一些拥趸。夸动画的、想众筹的、上传盗版资源的尤其多……
一个动画好不好就看盗版多不多,这是全世界通行的真香定律。
但无论国内外,在有关“《雾山五行》在国外受欢迎”的讨论下,经常会出现“为什么外国人觉得好才是好?”的声音。
这个问法其实没有逻辑,是诛心论。但它确实反映出,不同文化间的隔阂在加深,后疫情时代,隔阂肉眼可见与日俱增,这是大的背景。
其次才是行业内因。许多投资潮中入场的资方,其实并不在意中国动画能否走向全球,还是想要国内的流量,这变相导致了动画行业普遍性地自我矮化。
2016年,资本市场经历过了一场寒冬,可二次元恰似一剂强心药,融资额一笔大过一笔。
可是,这些消息只是宣传层面的动作,行业公开的秘密是——不少公司拿到手的融资,远不及宣传稿上的数字,有动画公司老板直言“白菜价就把自己卖了”。
为什么?动画行业苦惯了,很多年都觉得看不见明天,更别说和资本打交道了,谈判的经验、筹码少之又少。
此后动画公司和漫画家,基本沦为了出品方的打工人,没什么话语权。你们要有流量的产品?好,给您画、给您改原著。
几年下来,理想主义火苗被消磨殆尽。以至于很多画师转投游戏行业时,都带着怨毒。
压力下,业内人也开始“绥靖”,转而主张中国市场够大,没有必要全球化,费力(赔钱)不讨好。
即使站在商业视角,这个观点也站不住脚。
比起影视综和短视频,动画作为消费品的“刚需程度”,有点低。
“观众刚需程度”的背后,是产业成熟度、市场心智及未来空间。而越是需求程度弱的时候,行业就越需要代表作,甚至是可以改变大众认知的作品。
2017年,主打“成人动画”标签的现象级动画《大护法》问世
打开全球市场,绝不只是为了满足动画人的个人欲望。它是一场必要的试验,究竟什么样的动画作品,能够具备穿透文化壁垒、影响全世界的市场心智?就像《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和香港武侠电影这些前辈一样。
破译这个文化密码,中国动画才能获得新的生命力。在这个意义上,进军全球市场是开始的手段,而非最终的目的。
全球化关键:低文化叙事能力
打铁还需自身硬,如何打开全球市场,还得问自己要办法。
最近,有位“流量咖”给了我一些启发——迪士尼的“川沙妲己”玲娜贝儿。这只粉色狐狸跟现实中的小鲜肉一模一样,人设讨巧+没有作品+靠营销成为顶流+有压过“演员”前辈(米老鼠)的势头。
这也是批评性视角下面,玲娜贝儿最大的“黑点”。
但她可真不是没作品,玲娜贝儿在抖音上传播甚广的一支视频里,一名无礼的男游客,大声要求玲娜贝儿配合他拍照取乐,而玲娜贝儿却做了一个拔剑的动作表示拒绝。
这符合她的人物设定。玲娜贝儿不是传统的迪士尼女性角色,她虽然一身粉毛,但不温婉,她没有高跟鞋和裙子,而是身着做工粗糙的骑士皮甲,是一位探险家。玲娜贝儿的各种表现,符合现代社会的女性憧憬,所以大城市的女性意见领袖们才会对她着迷。
从这个视角看,玲娜贝儿是一个成功的动画角色。
动画的本质是什么?animation的词根anim表示生命,脱胎于拉丁语“animare”,即“赋予灵魂”。
人的灵魂来自其生长的文化背景,人在某个文化下成长的经历构成了他的人格,角色也不例外。玲娜贝儿的形象固然可爱,但她面对三教九流的游客所展现出的个性,才让玲娜贝儿这个人物得以完整。
总结一下:玲娜贝儿掌握中国网民情绪,靠的是一种“低文化叙事”——她抛弃了迪士尼沉重的文化包袱,更没有担负传递美国主流价值观的责任,仅保留了一点西方童话人物的基本设计:骑士、探险家、长得萌。
所以她才能够举重若轻,找到东西方共通的心理基础——这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皮套演员,是她在举手投足间展现出了中国大妞的气场,赋予了玩偶灵魂——很难想象,一位迪士尼公主能玩这么开。
“低文化叙事”不是新东西,韩国人早就形成了方法论,《鱿鱼游戏》就是一个如此设计的产品。
故事很简单:数百名为生活所困的社会边缘人,为了456亿韩元的奖金,在孤岛上参加一场大逃杀游戏。
《鱿鱼游戏》的故事核心,不外乎阶级二字。阶级,恰巧是当下世界最敏感、最紧张的社会议题。
《鱿鱼游戏》的核心做法是,把阶级固化的现实比喻成合理性的屠杀。第二集的开头,主办方把数百名被枪杀的失败者尸体装进盒子里,准备塞进焚化炉。其中一具尸体仍在抽搐,手指从盒子的缝隙里漏了出来。
这还不是最血腥的场面。
《纽约时报》的评价很有趣,“《鱿鱼游戏》有着无法估量的黑暗世界观”。这部剧不仅引起了普通人的共情,也让西方世界的精英分子们心生恐惧,因为它是对美国主流价值观赤裸的颠覆。
这种矛盾性,赋予了《鱿鱼游戏》的高话题度。
相比对世界共同命运的关注,电视剧中韩国文化的含量极低。
最韩国的元素也就是伪装成儿童游戏的大逃杀关卡了。这些70至80年代韩国流行的儿童游戏,“一二三 木头人”、“抠糖饼”、“拔河”等。不仅规则简单易懂,甚至都不算韩国独有的。
“一二三 木头人”
“低文化叙事”这点小心思,导演就差写脸上了。
有人可能要问,低文化叙事或许是财富密码。可我们希望中国动画走向世界,是为了让全世界看到并喜欢中国文化。如果靠低文化叙事“博出位”,那还有什么意义?
这两者,其实不冲突。
请更加尊重创作、尊重创作者
在动画领域文化输出最成功的国家,无疑是日本。韩国人的技术,也是偷师的。
早在90年代,日本漫画评论家竹内长武就批评过日本动漫“贩卖日本文化符号”,认为动漫中充斥着武士、忍者、和服、JK等日本元素,但缺乏深层次的研究和体现,担心世界对日本形成刻板印象。
竹内长武的观点受到了当时主流知识分子的欢迎,但时间证明,他只看到了表象。
“低文化叙事”不等于“叙事没文化”,相反它只有动画精英才能办到,赋予角色动人的情感和灵魂,需要高超的技术和深厚的人文功底。
B站刚上线的第二季《鬼灭之刃》,恰恰就是竹内长武不喜欢的那类动画,男主炭治郎穿着昭和时代的高中校服、外面披着传统和服羽织、手上拿着把武士刀……但很少有二次元能抗拒这部动画,更有甚者不少人是因为它才入了宅。
举个例子,这部动画的高潮剧情“那田蜘蛛山篇”,炭治郎遇到了一只女鬼,“鬼”以吃人为生,必须砍掉脑袋才能被消灭。
但这只女鬼之所以杀人,是被更高级的鬼胁迫的。她在马上被斩首时,突然张开双臂,这时炭治郎逆转手中刀,用刀背砍下了她的头。
一般消灭鬼的作战都是略血腥的武戏,但这里其实是一场文戏,短短两分钟,有许多惊喜。
很多人不知道,动画是有演技的。女鬼的表情从濒临死亡的恐惧无助,到寻求解脱放弃求生,对死亡毫无痛苦感的惊讶,最后升华为如释重负的幸福感。
如果作画的演技不到位,女鬼这个人物的弧光就出现不了,求死的设定反而累赘。
再有,炭治郎用刀背斩敌,有讲究。日本剑道中用刀背对敌的技巧叫做“刀背打”,其要义就是不夺人性命,这种技术本身即象征着武术中的仁。这一招的名字也妙,“干天的慈雨”,借久旱之后的甘露,寓意助人从苦难中解脱的慈悲。
从主题上看,这只女鬼也很重要。高级鬼用武力胁迫她,是为了让她扮演自己的母亲,因为高级鬼认为生前的家庭不幸福,没有爱,只有力量和服从。这种反派当然是为了反衬主角存在的,但反衬的成功与否,就要看动画公司的制作水准能否让观众同情女鬼了。
这才引出了《鬼灭之刃》的主题:家庭、责任和爱。很传统,但大家吃这套,不管哪个国家,都是靠一个个家庭组成的。
“低文化叙事”不是屠龙术,而是要落到实处的复杂工程。它不光需要专业人才,更需要大量综合性的文化人才,不仅懂动画制作,更要洞察各种文化的底层逻辑。
仅仅几十秒的女鬼表情变化,就很考验漫画家、动画画师、声优、音乐制作人的阅历,他们是否能够理解人物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时的情感,这决定了他们能否能够完美还原出,这种极端但不唐突的人物心理。
我们常说工业化,结果被这个词儿带偏了。就算是重工业,也得有机械专业的人才。动画是文化行业,它必须要有一个培育人才、尊重创作的产业环境,有大量的创作人才可供驱策,才有资格谈工业化。
想要进军全球市场,一部《雾山五行》是不够的,我们更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林魂一样,身兼十几个岗位,这不健康。
鸭子,配音:林魂
但前文也说过,中国动画创作者是打工人。更有甚者,有的平台根本不允许漫画家和动画公司交流创作意见,怎么改编、怎么制作,平台自己拍板。这在国外同行那里是不可理喻的行为,严重违背创作常识,但它就是真实发生在我们这里的事。
对创作者、对人才的不重视,也不是动画行业独有的问题。谢霆锋前段时间接受采访,也曾批评过,我们的影坛不愿意投入资金、精力培养下一代,平台不愿意,老一辈的人也只想赚钱,最多几个月,就要他们出来赚钱。
对创作的敷衍、对创作者的不重视,才是中国动画走向全球的拦路虎。
而这个沉疴,暂时还看不到什么解决方案。或者说,这个方案靠脑子是想不出来的。
套用一个导演的中二发言:我能做的,就是本本分分画画,然后,等待秩序的力量超越混乱的力量,如果那时候我还没累死,我就去统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