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次日一早,朝日初升,天朗气清。
姬夫人被下人伺候的起身,梳洗完毕,便又入了西边佛堂,诵经、祈福,整整十三年,像个机械木偶似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陆政廷多年来戍守边关,导致姬夫人婚后一直处于独居状态,虽然一年之中难得见几次,日子却总是有盼头的。
后来,姬夫人知道了那柳娘子的存在,整个人便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虽说府中主母理应为夫君纳妾散叶,但又有谁是真的希望和别人共享丈夫。更何况是姬夫人这样的天之娇女。
陆珏和陆瑶在的时候,她的人生还有寄托,每日督促他们兄妹二人读书、识字,三个人过得也算其乐融融。后来,陆珏南下姑苏,陆瑶远在庐江,陆政廷带着陪了他十几年的妾室女儿回了家,更显得自己像个外人。堂堂太尉府,累世公卿,庶女陆瑾却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举止轻浮、嚼舌传谣,自己带着她出席了几次宴席,都差点沦为京师的笑柄,回来提点了几句,陆政廷竟不来看她了……
姬夫人也是个倔脾气,你不来看我,我还不稀罕呢。
从此以后,为躲清净,姬夫人对外称病,除了必要的皇族召见,其余的日子里都是在佛堂里念经诵佛,府中事宜一概不管,只经营着自己陪嫁过来的几个庄子和冶铁处。
柳娘子被陆政廷委任执掌中馈以来,便借着各种由头将听雨轩的丫头婆子换了人,她之所以不敢动赵妈妈是因为那是开国公府的人,姬夫人的贴身侍从,卖身契都在姬家,岂能轮的上她做主。最后柳娘子买通了姬夫人院子里的一个二等丫头檀云和府内郎中张尚贤,命前者在姬夫人每日所食膳食中下毒,又命后者将补药换成催命符,因此,姬夫人的病一直看不好,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清芷园内。
陆瑶天刚微微亮便睁开了眼,早早的梳洗完毕,一直等到院子的人回来传话说主母起了,便起身要去问安,此行问安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说服母亲,不要放弃治疗,全力配合才好。
出了院子,穿过一段长长的抄手游廊,游廊外头悬着一串儿竹制雕花鸟笼。
又穿过一片竹林,方才到达了听雨轩。
"大女郎来了。"院门口洒扫的丫鬟露华看见陆瑶娉娉婷婷的翩然而至,立马赶上前迎接。
"母亲现在在何处?"陆瑶清秀的脸上一派平和气色,环视了一下院子,淡淡的问道
"主母在正屋里呢,方才刚从佛堂回来"
露华说罢,便垂首恭领着她去了正屋。
秋日的太阳不似盛夏那般灼人,如今屋外院儿里正有几个丫鬟懒洋洋的靠着墙根优哉游哉,如此这般岁月静好。陆瑶下意识的环视了圈周围,这里站着四个二等丫鬟,还有一个伺候母亲用膳的,她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是给母亲下毒的人,想到这里,陆瑶的眼角稍上了一抹寒意。
虽说母亲平日里与她们一直不亲近,可是作为大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在府里的日子也算过的体面,吃穿用度哪一样缺了她们的。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陆瑶忿忿的暗恨,整个人就仿从千年冰窟中走来,身上的凛冽之气生生能把这院子里的人生劈成两半。
也许是感觉到了一束锋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靠在墙角下晒着太阳的几个二等丫鬟都猛地抬起头来,不知为何,她们竟觉得大女郎的眼神幽深冰冷,仿佛要将人看穿,更像要将她们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一样。众人皆慌忙起身站直,不自觉的挪开了视线,战战兢兢的向陆瑶福礼,离门口最近的丫鬟檀云说道:"大女郎来了,主母正在里屋呢"
紫鹃走在陆瑶前面,待到门口时便伸手挑起了帘子,陆瑶径直走了过去,语气轻飘飘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紫鹃,你在门外候着,不要让人进来"
"是" 紫鹃应声,待陆瑶进了屋子后便放下了帘子,双手交叠,立于门口。
屋内,姬夫人正坐在居中暖塌上饮着热茶,她身穿鸦青色圆领长袍外罩素色云纹对襟罗衫,云髻高盘,头上只单单插了一根素钗。虽已为妇人,五官却清丽难言,只是被病痛折磨,整个人都充满了憔悴之色。
"母亲"陆瑶薄唇弯弯,款步盈盈的走向了暖塌。"您身子可有好转?"
姬夫人看见女儿来看自己,心中自然畅快了许多,打趣着说"还就是老样子,不过,看到你,倒像是好了一半儿了。"
这赤裸裸的安慰,陆瑶听着却心如刀割。
"母亲,听说城南的承恩寺佛祖灵验,香客鼎盛,还愿的人特别多,要不,我们去祈福吧"陆瑶心下担忧,面上却半带撒娇的探问道。
"你若觉得府中憋闷,就带着紫鹃一起去吧,我这身子越来越不行了,怕是经不起这车马颠簸。"姬夫人宠溺的看了一眼陆瑶。
"母亲不知,这承恩寺的佛祖对顽疾最是灵验,我听说好多还愿的都是那久病初愈的,母亲要亲自去,才可叫佛祖看到我们的诚心呐。"陆瑶说着说着,语气哽咽,抬起头来姬夫人发现她美眸中泛着泪光,忽也不自觉的难过了起来。
"母亲,我还未及笄,哥哥也还未成亲,难道您都不愿意看到哥哥成家吗?试一试又何妨。" 陆瑶心想如今只能用这种法子哄着母亲先去承恩寺了,毕竟程大夫还没有下定论,现在告知母亲她的病可能是旁人投毒所致,必定会被认为自己太过紧张而胡乱猜疑,信口开河了。
"好吧,那就依你"姬夫人眼含热泪,面上却笑盈盈的,她说着捧起陆瑶的脸颊:"这下,可不许在哭了"
"嗯……"陆瑶抬手擦干了眼泪,坐起了身子靠过来轻轻的搂着姬夫人。姬夫人常年礼佛,身上沾染了不少檀香之气,香味弥漫,经久不散,陆瑶闻着闻着,不安的心渐渐的安定了下来。
"紫鹃姐姐,这是今秋刚摘的金桔,刚才刘管家派小厮送进来的,奴婢想着趁新鲜,赶紧洗干净了,给主母和女郎端进来"屋外传来一串低语,听声音是之前离门口最近的那个丫鬟。
"进来吧"屋内,陆瑶秀眉紧蹙吩咐道,方才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自己是有意遣退了满屋的丫鬟,这个是不长眼吗!
得了应许,檀云喜滋滋的端着果盘进了里屋。
"你叫什么名字?"陆瑶冷冷的问。
"回大女郎,女婢名唤檀云"檀云垂首回应,她一面高兴自己终于进了里屋,又一面忧心会不会做的太过明显,让人生了疑。
檀云拿了柳娘子的钱财,自然要替柳娘子办事。只是方才被大女郎突然遣了出来,即使站在门口也听不到二人究竟在里屋聊了些什么,情急之下,她只得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进屋去。说来也是,正愁着没由头呢,这边刘管家就派人送来了新鲜的金桔。
陆瑶心思玲珑,瞬间洞明了些许,只是面上还维持着之前一如既往的神色,心里却对这个檀云即刻起了厌恶之心。姬夫人倒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现下檀云的心思,更不知道此时此刻陆瑶心里的翻江倒海,所以看起来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倒是陆瑶神色淡漠,无波无澜的盯着檀云说了一句:"放下东西便出去吧"
"是"檀云本想厚着脸皮继续赖着,却不料被拒绝的如此明明白白,只能不甘心的糯糯应声,垂首退出。
出了门,檀云忍不住暗想,柳娘子前天就暗中派人来告知她要提防这大女郎,当时,她还觉得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毕竟是一个未经事的世家小姐,能有什么好值得提防的,如今却发现,这大女郎不好对付的紧。
在听雨轩又呆了一会儿,陆瑶便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方才母亲答应了要去承恩寺,陆瑶的心也好似明朗了许多。
四日之后,清风衬着暖阳,流云如水飘散。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启程前往承恩寺。
蝉鸣黄叶寒山秋,承恩寺三面环山,霜气更重,寒意萧索。
待到了承恩寺前却发现寺里早已安排了两名知客僧在门外等候着她们。人一到,便有一名知客僧安排着她们随行的仆从去早已收拾妥当的东边厢房等候,另外一名知客僧则带着陆瑶母女二人前往智梵院中的一个小佛堂。
佛堂内,长条桌前供奉着金铜铸佛像,程启之早已等候多时了。
一同随行的姬夫人诧异的发现佛堂之中还有一名陌生男子,于是满脸狐疑的看向了陆瑶。
陆瑶知道母亲心中疑惑,淡定的对着姬夫人说道:"母亲,这是我为您请的程大夫。"
片刻之后,程启之将绢帕搭在了姬夫人的腕间久久不离,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又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久到姬夫人都怀疑起了这个程大夫会不会是个江湖骗子的时候,程启之抬手撤了绢帕,语气凝重的望了一眼姬夫人,对着陆瑶说道:"是金刚石粉,最短也有一年半载了"
"金刚石粉?!"姬夫人身子依然端坐,双眸却被这道石破天惊的消息给惊的瞪圆了:"那是毒药!"
"正是,夫人"程启之沉声回应。
陆瑶之前虽也猜到了八九分,但如今被程启之这样赤裸裸的求锤得锤,仍然震惊不少。
姬夫人则是直接被惊到失语。母家姬府兄弟姐妹虽多,但大家从来都是和睦共处,她又从小被捧在掌心,听都没听到过这样的腌臜事,却没想到在这堂堂太尉府自己居然被人暗害了!?
陆瑶赶忙安慰姬夫人:"母亲莫慌,程大夫是受左仁大师真传,医术了得,有他在,慢慢调养即可"
"夫人的病,必须要按时调养才好,金刚石粉乃是慢性毒药,日积月累在体内,夫人的肠道已然严重受损,再不治疗,过不了几月便会吐血而亡。"
此刻,姬夫人已经从震惊中缓过来了几分,她神色黯然,语气沉重:"程大夫,调养需要多久?"
"短则五年,长则十年,只是,此后再也不能进食金刚石粉了"
姬夫人耳畔如轰雷阵阵…
"那日后就有劳程大夫了,只是这段时日府中还有些事要处理,还要劳烦您多跑几趟承恩寺为家母复诊"陆瑶朝程启之微微欠身,以表谢意。
"那是自然,以后每月十五,夫人和女郎在此等候,夫人的药方,每半月为一疗程,一疗程复诊一次,如此方可确保万无一失"说罢,程启之便向一旁怔住的姬夫人和陆瑶拜了一礼,提着药箱向门外走去。陆瑶也跟着出了门送程启之到小佛堂的院子门口。
待送走了程启之,寺中早已暮色四合。
姬夫人坐在佛堂之中,仍旧浑身战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等家宅肮脏之事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此事,还需母亲与我配合,方能清理门户"陆瑶送完程大夫,从佛堂门前进入,定定的注视着姬夫人,紧握着她的双手,眼神坚定,神思清明。
"如何配合?"姬夫人定了定神,抬眸对上陆瑶。
倒是陆瑶显得淡定了许多,她望着母亲神色清缓,压低了声音轻轻说道:"如今,敌在明处,我在暗处,不如……"说着,便在姬夫人的掌心比划出四个大字。
"将计就计?"陆夫人抬眸,朱唇微张,却未发一声。
陆瑶不置可否的轻轻点头。
马车上铺了厚厚的床褥,走的又是官道,并未多见颠簸,比来时要快,不久的功夫一行人便回到了陆府。
陆瑶送姬夫人回了听雨轩之后,便往清芷园走去。刚进院子,就见屋里的贴身丫鬟绿绮朝着自己快步走了过来,伏在她耳侧说道:"女郎,出事了。"
陆瑶看了她一眼,稍提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进了里屋,屏退屋里其他人:"什么事?"
"按着女郎的吩咐,奴婢连日来一直暗中跟着二女郎,发现她最近总是去城中的归云阁。于是奴婢便在归云阁对面的临江楼定了雅间,发现…发现…"
说着说着,绿绮语速渐渐缓了下来,连声音也低的快听不见了,她心有戚戚的抬眸看了一眼陆瑶。
"看到什么,说下去。"陆瑶不容置喙的命令。
"是,女郎,看见二女郎今日约见的人正是户部尚书府大公子"绿绮闭着眼,一口气说完了。
"张怀汶?"陆瑶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正是,女郎,二人举止无间,行迹可疑"
陆瑶敛了敛神,不禁心下失笑。
当初她派绿绮暗中跟着陆瑾,是为了抓到她买毒药的线索,如今却意外得知了这个消息。当初圣上亲自赐婚,自己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京师却早已人尽皆知。
陆瑶高门贵女,姿容过人,张怀汶年轻有为,玉树临风,家世显赫。众人皆道这是金玉良缘。就连陆瑶自身对这桩婚事也是不反感的,只是如今回府,觉得母亲病重,府中事多,一切都要料理实在不是成亲的时候。
身于公卿世家,陆瑶从小便知纵使自己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却是诸事不由己。很多时候像她们这种人的婚姻不仅别说自己做主了,就连她们的父母也不一定能做主。世家权贵,姻亲攀结,这是上层社会不变的规则。所以姬夫人才会这么着急让皇后娘娘亲自挑选良婿,也是为了防着日后陆瑶被用作权利交换的棋子。只是,纵使是皇后娘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什么时辰约见的?最近几日都是如此吗?"陆瑶回了回神,寒眸冷声。
"未时出府,申时回府,期间间隔一日。"
"仔细盯着,再有动静,立马回报!"
陆瑶敛神,抬手示意绿绮退下。
随后,紫鹃进屋,伺候陆瑶沐浴更衣。
整整一日,舟车劳顿,现下陆瑶正紧闭双目,微微仰头躺在撒满花瓣的浴桶之中。
母亲前段时日才说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进这户部尚书府的门,如今,旁人她倒没见着,这陆府倒是出了一个上赶的。
庶妹与嫡姐的未婚夫婿私通款曲,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可真是够全京师笑话一年了。
屋内雾气氤氲,她唇弯如月,四下灯火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