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三个不同形状的波浪。
屏幕里的“三根葱”,一“根”眉头紧锁,“怨天尤人”;一“根”声嘶力竭,怒其不争;一“根”扛起一袋黑煤就走出镜头,只留下那些或鸡汤或名言的警句配上令气氛升腾起来的bgm缓缓从手机那头跑出。
镜头里的他们,大部分时候,穿着相同的黑灰色工装外套,脸上的褶子藏着专门为了“形象”而抹上的煤粉,因为需要配合“台词”演出的夸张表情使得皱纹在被直怼的镜头里就像东非大裂谷一样纵深,一看就是几张布满故事的脸,最新更新的几期视频里,情绪饱满又异常洋溢的浓烈语境下,略带夸张的输出:“假如人生一马平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1-3分钟左右,120多条的视频里,尽管用的都是关中最朴素的方言演绎,但这三个来自渭南蒲城乡村的老汉,用“所爱隔山海”以及“生活离不开葱”(正能量)两个视频合集在短短半年时间就收获了来自全网几亿次点击播放以及千余万粉丝的喜爱。(截止发稿,抖音551万、快手388万、B站32万、视频号10万。)翻开那些关于视频的评论,有人讲起了自己的爱情故事,有人希望寻找到人生指南,也有人怀念着自己的父亲母亲。
另外时候,在我眼前的“三根葱”,挤在一团,坐在一米宽左右铺着粗布格子床单的小床边,看着手机里的“自己”,一会笑一会愁。洗去脸上煤粉的他们看上去年轻了很多,一个穿黑色立领小夹克,一个穿轻薄黑色羽绒服,另外一个,灰色大块的棉服上,红色的logo闪闪发亮。笑起来的时候,三个人眼睛会统一眯成一条缝,说不出的和谐和温暖,一点不像视频里的个性张扬,没有埋怨,也没有大嗓门。
不拍摄时,“三根葱”就靠一根接一根的香烟和浏览视频里的评论度过一天。“没事了就刷,看大家都说啥,好的咱就吸收改进,不好的就权当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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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中旬的蒲城罕井镇南白堤村,周边农田里,大片大片的苹果花已经盛开,白色的果花看起来甚是撩人,只是站在村子头,扬起的大风会把衣服吹成圆鼓鼓的帐篷一样。
许是春寒料峭,天气偏阴的缘故,即使穿过整个村子,也看不到几个在路上行走的人,偶尔有人,也不过是些大爷婶子,骑着电动三轮车晃晃悠悠的按着喇叭,突兀的铃声会划破整个乡村的宁静。而这或许是所有村子面临的共同问题:空心化,人烟稀少。
但这里比起其它村子又明显有很多不同,比如,被规划的甚为整齐,沿路的花坛一看就是精心设计过,白色的石灰沿着一排排的房屋平平整整的刷洗出一道痕迹,“厕所革命”留下的卫生间也统一朝着一个方向排列,村大队门前的红旗还很鲜艳,在空中飘扬,为了村民健康兴修的健身设施虽然使用痕迹不明显,但干净又“全备”,没有“缺胳膊少腿。”“是新农村的样子呢。”
站在去年才被撤走所有学生的村小(农村小学)建筑“遗迹”里,我见到了3个年龄加起来超过180岁的大葱-陆万荣,二葱-缑永兰 ,三葱-陆建昌及“打造”和培养他们的90后青年陆嘉伟和王雷浩。
一个空荡的教室被完全重新布置过,几张相向而立的办公桌占了绝大多数面积,原本的学生桌椅已经被挪开,只是水泥砌成的讲台和两块可以移动的黑板还暗示这里曾经有过学生上课的痕迹,墙体一侧的置物架上有很多奖杯和奖牌,粉丝过10万的,百万的,亮晶晶的甚是吸引人的目光。
能在小学里“上班”,是“三根葱”做梦也不曾想过的。“村里人都羡慕,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在自家屋门口干上朝九晚五管吃住的工作。”
用上学校这块地做办公场所,陆嘉伟也没有想过,最早他们只是在自己家里,一堆人窝在客厅研究,桌子板凳随便一拉就组建了公司,直到账号火起来,成为全网粉丝加起来1000万左右的知名“网红”。“被镇上党委王军书记看到了,很重视,专门来我们家考察,问有什么困难可以帮助,后来就说可以把学校给我们用,在村口,地段也好,地方也大,什么都免费,这解决了我们不少问题。”
■ 镇领导去往陆嘉伟家中考察
某种意义上来讲,尽管了解后确切知道了“三根葱“的背后有完整的运营团队,但那些真实的扎根在乡村的故事还是给了我很多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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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洗过脸后的“三根葱”,我几乎没有认出他们来,光是辨认和对应视频里的主人公就用了好一会儿,二葱缑永兰见人永远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皮肤虽然黝黑但纹路不多,尤其换上格子衫后,越发让人觉得像个“吃官家饭”的,或者说再不济也得是个教书先生,虽然最后他告诉我,自己不过是个养猪的。
但这种割裂在大葱陆万荣和三葱陆建昌身上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花白的头发和脚上踢拉的棉拖鞋,直飞冲天乱糟糟的发型和一双布满茧子的手,虽然衣服都很干净,但开口就是一股浓郁的关中方言,并且说到兴起,盘腿一坐又或门口一蹲的那股朴素还是会让人觉得很是熟悉。
是最最最普通的农村村头叼着烟袋或者拿个大碗咥ran面的大爷的样子,人群里不起眼的那一类。你很难说服自己将眼前实实在在看到的他们与互联网上塑造的拥有另外身份的他们一一重合——比如说短视频网红,比如说全网1000余万粉丝,比如说一条视频最高播放量可达8000万。
“三根葱”自己对于“网红”这个身份的认知也显得模糊又单薄,没有正式把拍视频当作工作以前,他们和村里其它人并无区别,每天还是会早起下地,或者养猪喂猪,农闲的时候就出村打工,去铜川挖煤,去渭南工地当工人,苹果熟了或玉米小麦该收了,就再背上包袱回家干活,这种习惯已经深入了骨髓,包括最早拍视频的理由,也真实到让人有点惊讶:“嘉伟说跟他拍视频就挣钱,所以就来了。”
因为有钱挣,所以就开拍,最朴实的理由就是“三根葱”的开始。
2020年9月份,名为“三根葱”的账号在抖音上发布了短视频,视频多在1分钟左右,从最早的模仿,穿着戏服站在田堎上用方言念诗,到第一条出圈的三个大爷唱着“我要o泡”的视频,再至如今形成自己的“煤场鸡汤”风格,这半年多时间里,除去最早的试水和不固定以外,爆火之后的更新从未间断过,而互联网平台的反馈也让他们对于做这件事有了更多的信心,仅抖音一个平台的粉丝,就在不足半年的时间里迅速滚至了550万。
“三根葱”有自己一批忠实的粉丝,他们像习惯自家村头苦口婆心劝孙子“少壮不努力,老大就扛煤”的邻家大爷一样,习惯了“三根葱”在自己生活中的存在,你能透过很多评论看到这份信任。“扎心了,但很真。”“这些说的都是道理。”“虽然说的都是一个道理,但总有一个情节触动我。”
伴随着“三根葱”的诞生,这三个农村里最最普通不过的60岁老汉再也不是以往那个只知道种地养猪的传统农家人,他们频繁的被邀请带货,直播,做广告,甚至于接到了来自快手总部参观学习的邀请。尽管这些事项大部分被陆嘉伟拒绝,但“三根葱”在这个乡村,甚至于县城,俨然已经成了“明星”。
去村子的那日天气并不是很好,风大到能将门帘吹起高高卷走,午饭后还下了雨,是穿单裤子就会冷到跺脚的程度,因为天气的缘故,本该定的煤场拍摄行程没能进行,三根葱都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过虽然天气不好,但仅一个下午的时间,陆陆续续四面八方不知道哪里的人都跑来学校要求与他们合影,站在风里的他们即使看起来明明单薄却依旧笑的很灿烂。“人家喜欢你就要感恩呢,管认不认得,来得都是客。”
那份热情和认真是一视同仁般的存在,没有厚此薄彼,也不会红脸白眼。“脸一洗咱就还是庄稼人么,木有必要摆架子,尤其来这的很多都是学生娃,一个个爷爷叔叔的叫着,热闹也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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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葱陆万荣的眼里,生活好像变了,但又好像没变,不过更多的是变好了。“有了指望,也有事干了,心里不慌,感觉自己也不是那么无用。”对于诸如他们一样的老人来说,能有自己较为稳定的收入,不仰仗儿女们的帮扶,甚至还能在这个年纪贴补家人,那在农村,几乎是不能想象的事情。
■ “大葱”陆万荣
没跟“公司”签约前,陆万荣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听了陆嘉伟的“撺掇”:“不知道是弄啥呢,娃也就一个礼拜从西安回来一次,叫几个人跟着鼓捣,那时候就是耍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除了陆嘉伟自己,早期甚至于现在,也没有几个人觉得这个“年轻后生”真能把这事情干成。“演员虽然都是村里的,但光是找他们,连哄带骗都没人愿意拍,付了钱以后虽然愿意拍了,但因为觉得不固定,也就动不动跑了。”
陆万荣也跑过,拍了三回就扛着铺盖跑去铜川打工了。后来还是被陆嘉伟亲自开车去到铜川接回来的,每次拍每次都接。“也是被年轻娃打动了,但最先开始的时候心里没有个数,他也一周就回来一次,时间还不固定,我不可能就固固在家里待着等他么,还是打工拿钱稳定,不至于有今没明的。”
村子里的生活,大部分时候属于无聊又寂寞的状态:“眼睛睁着就看天,眼睛闭了就睡觉,掰着指头过日子。但凡身体没有问题,年纪也还可以的就都出去了,不会在家里待,屋里虽好,但没有钱挣啊,到我们这个岁数,不得赶紧趁还有人要的时候给自己攒一点养老钱,再大个一两岁,出去扫地都没人要了。”
三葱陆建昌和大葱陆万荣拥有一样的观点,吃苦吃了一辈子的庄稼人,对于如今能在家门口就领到钱的生活感到满足又幸运。“所以还是古人说得对,坚持,坚持下去就能胜利。”
■ “三葱”陆建昌
但也并不是所有辛苦的过去都能在如今这些看似拥有还不错成绩的时候就笑着讲出来的,那些逃跑、争吵、不理解、疑惑、困顿甚至于不安,在所有生活的裂缝和相处中无一不像野火烧过的杂草一样,找寻机会就冒出尖。
在陆建昌的回忆里,“三根葱”最早都姓陆:“我们都是一个大队的,一门子人,好赖带点亲戚关系,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大葱陆万荣虽然比我就大20天,但论辈分的话,我把人家也叫叔呢,只是小时候一条裤子的关系也就不注意这些了,我是三葱,最早的二葱不是姓缑的,也是我们本家兄弟,不过跟我们拍了几期视频觉得没盼头就跑了,我去叫了好几次,每次答应的好好的说让我前脚走,后脚就跟来,但都骗我,后来我就不叫了。”
几乎一辈子没受过管教,在家里都是主心骨,并且要强又好胜的这些庄稼人,在被盯着准点打卡上下班的日子里既拧巴又别扭。“并不好弄,一个个都是叫叔叫爷辈的存在,说个什么都不服气,总觉得自己就是那种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的人,一句话说的不合适就要撂挑子。”
后期加入的二葱缑永兰你能明显看到他在某些时候的局促和不安,比如,其他人说话的时候,他会一声不响的抽烟,连着一根接一根,一言不发,然后在都默不作声的时候,悄悄总结一番,就连坐姿都跟随性的另外两人有点不一样,床的最边角,一半屁股悬在空中。
■ “二葱”缑永兰
二葱出门的时候,陆万荣忍不住调侃道:“人家教过两年书,跟俺们不一样。不由的就让人觉得忍俊不禁。
和视频中呈现的性格状态几乎一样,在现实生活中的大葱二葱更内敛含蓄一些,三葱陆建昌属于脾气暴,性格较躁的那一种。“所以人家王导就安排的非常好,也是按我们个人的特点让我们演呢,你要说让我像他那个样子凶别人,我可学不来,不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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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根葱”的成功,并不是视频呈现出来的简单三个60岁关中老汉个人的成功。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两个返乡创业又富有眼光和头脑的青年以及三个不那么抗拒外界并且善于抓住机会拥抱未知的农村老汉共同作用下的成功。
用《人物》的话来讲,这是一个跟时代脉络有关的故事。
尽管如今再用短视频风口来形容各种app的当道并不那么合益,但从2017年开始刮过的这股视频浪潮,几年过去依旧喧嚣着,伴随着互联网在农村的发展普及,各样下沉的短视频早已渗透进原先还是一片空白市场的小城镇,那道摸不着但能看得见的墙被击碎了。城市和乡村彼此好奇又观摩着对方的生活,原本的阻隔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三根葱”在这道口子里出发了。
没有找到固定的路子和风格之前,陆嘉伟尝试了很多拍摄方式:“现在说起来好像短短几个月就达到目前蛮不错的粉丝数据体量,但不瞒你说,前三个月我从没睡超过4小时的觉。”
仅靠听到国家政策鼓励农村电商,乡村文化,返乡创业就决定回村的陆嘉伟显得一腔孤勇又很无畏。“都怀疑,我自己都不敢怀疑,灌‘迷魂汤’给大家么,说给别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我没想过自己失败。”许是两年当兵和多次创业的经历,陆嘉伟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和劲儿。
在王雷浩眼里,陆嘉伟就像是一束光,是主心骨一样的存在,拥有最强大的执行力和用不光的热情。这点大葱陆万荣也附议,只是附议的比较晚。“拿着娃娃的钱,结果不知道拍这东西到底能挣来钱不,尤其刚开始咱都不好意思,感觉娃娃每次回来都愁眉苦脸的,咱也看呢,最先开始那粉丝都不动,光看花钱呢,不见变现么,就是现在我也搞不清楚咋挣钱,但是娃娃说好着,咱就得负责任把这弄好,跟着他干么。”
不是没有广告或直播找到陆嘉伟,只是大都被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并不是不想赚钱,而是他有着更长远的打算,陆嘉伟想做自己的乡村电商基地和平台。“回乡创业,就是想带着村里人一起致富呢,我现在不着急,我想把基础打得更实一点,稳扎稳打的走。”
■ 今日头条注册的账号下,陆嘉伟把简介写成了“想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家乡”
2017年,短视频急速爆发。有数据统计,2017年短视频用户规模从2016年的刚刚破亿飙升至2.42亿,如今,四年过去,最新的艾媒数据显示,中国短视频用户规模增长势头明显,2020年已超7亿人,预计2021年增至8.09亿人。曾经被预言的短视频创作黄金时代在一波又一波的流量池里成为现实所在。
而这一波现实也给了乡村更多的机会。“那些农村里的道理和故事是需要一个窗口的,这个世界不是只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
陌生和不熟悉进入乡村时,大多数人的本能反应都是排斥和不接受,只是陆嘉伟在这之间找到了更好的平衡和捷径,他拍“三根葱”,从教育说起,从切实的经历说起,从那些人生感悟和劝人向上说起。“周边学校老师都给学生娃们看,虽然拿我们当‘反面教材’,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就跟视频里这三个爷一样,只能扛煤,但我们还是很开心,感觉达到了教育目的。”
那些拥有接纳和尝试勇气的人,摘取到了机会留给的宝贵果实。
除去拍视频,“三根葱”还直播聊天过,但他们坦言自己不适应直播间里的节奏。“满打满算两个平台加起来就做了一个月,我们没有才艺,只能干坐着跟人唠唠嗑,就很别扭,也不会问人要礼物,不仅不会要,人家给刷还会给摇手,说不要弄这些,我们过的好着呢,吃饱穿暖还有工资拿,年轻娃娃们在外也都不容易。”那些生涩和单纯以及没法掩饰的村里人的害羞在镜头下会一览无余。“做不下去,不适合我们。”
但三人回忆起“工作”里最有意思的地方,却还是直播间里的故事。大葱陆万荣激动的说有个小孩在直播间跟他连线说看了视频后备受鼓舞,考到了心仪的学校。“念研究生呢,厉害太。”二葱缑永兰不好意思的讲自己的小外孙在直播间里大声的给别人炫耀。“那是我舅爷。”三葱陆建昌想起一个年轻打工人给他说,自己觉得生活压力太大,不想活了。“就赶紧劝他,给他讲道理么,我们一辈子这么难都扛过来了,没啥过不去的,陪着聊了好多好多,后来每次发视频我都专门去找他的留言,还好他都在呢。”
这些切实的回应让“三根葱”觉得自己也是会发光的人了。“从来没想过,咱一个穷老汉也能影响其它人,救一个就好,太幸福了。”“三根葱”已经不是之前的三根葱了,只是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
村里的人对于拍视频已然变得习以为常了,更多的时候,他们会悄悄地站在煤场边缘,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望着布满灰尘的那头,几个人用尽全力的表演,然后或艳羡或自豪。
陆嘉伟再也不愁找不到演员了,他有了更想要坚定的路。“我不着急,等到电商基地搞成,把村里的经济带动起来,年轻人也就愿意回来了,村里留守老人孩子自然少了。”提到这儿,陆嘉伟开心的笑了。
作者 | 汤加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