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镐和孔别京
上海“外岛”时期,即1937年11月至1941年12月的四年间,上海的进步作家和爱国的文化工作者利用租界的特殊环境,继续开展各种公开的、隐蔽的抗战文艺运动,坚持抗日爱国宣传。
郑振铎(1898-1958)便是活跃在“孤岛”上海文化界的领袖式人物。杨绛先生作为“孤岛”时期的亲历者,在2008年5月给笔者的一封复信中说,“孤岛”时期,文化人中的敌我界线是明确的。凡是不参加“大东亚共荣圈”的是“我们”,参与者是亲敌的……还说到,他们参加有关文艺的会,有不同的人群,其中,“另一个圈子是以郑振铎为中心的”。笔者手头有郑振铎致孔另境(1904-1972)的两封便信,可证实在上海“孤岛”时期,郑振铎和同道们频繁的抗敌活动,以及他的号召力量。现披露如下:
第一封
另境兄:
承邀十日下午二时到贵校,本应遵命。唯该时间恰为文艺座谈会之时间,实在无法分身。乞原谅!从下星期日起,该座谈会拟移至华华,乞俯允,为感!时间:下午二时半。兄如有暇,并乞参加。匆候
公祺!
弟铎启
27/4/7(1938年)
郑振铎在短简中提到的“贵校”,是指1936年冬由上海大学同学会接办的一所中学,后更名“华华中学”。这所中学由同学会负责人林钧任校长,孔另境任教导主任。校址位于愚园路近中山公园,校舍是比较高端的建筑。据百岁高龄的黎鲁老说,当时学校门口还挂着“上海大学同学会主办”的牌子,显然更吸引了不少要求进步的年轻人。上海大学名义上是国民党主办的学校,于右任任校长,实际是中国共产党掌控的学校,是一个革命的熔炉。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被当局查封。九年后,在1936年3月26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八次会议上,通过了于右任关于“追认上海大学学生学籍与国立大学同等待遇”的议案,为学校曾经的学生补发毕业证书,便于他们寻找工作。虽然仅仅五年的校史,也是属于正规的学校,有着“武黄埔,文上大”的美誉。我父亲补发的毕业证书上端印着“青天白日”的国民党党旗。“上海大学同学会”成立时,于右任校长出席,并赞誉此盛举。于是在“华华中学”的校名前,加上“上海大学同学会主办”,也就顺理成章了。然而,这样的日子并不长。
全面抗战爆发后,华华中学师生相当活跃,除了秘密输送进步青年参加新四军,学校一度还成为接纳和救治伤病员的场所,接受前线退下来的伤病员休息、治疗,以及接待从苏州反省院释放的革命同志,让他们有落脚的地方。但是,学校的抗日活动,引起了敌特的注意,校址又离76号敌特机关不远。到了1938年,华华中学一位姓田的音乐老师(地下党员)被日军绑架,下落不明(后证实被杀害了),为了避免师生遭受日敌继续迫害,学校决定从沪西迁至市中心福州路生活书店原址楼上继续上课。郑振铎信中提到的“贵校”、“华华”均指此时校址已经迁到福州路上的“华华中学”。因为学校周日不上课,可以利用为开会的场所,又地处市中心,交通较为便利,郑振铎向孔另境提议文艺座谈会移到“华华”。
作为学校的教导主任,孔另境邀请郑振铎来校演讲或议事,只是在时间上与郑振铎已有的安排有冲突,郑无法分身,故来信请假“乞原谅”,同时邀请孔另境参加这个文艺座谈会。可见他们都是忙碌的一群人。
郑振铎与孔另境的交谊,应该从孔另境进入上海大学就读时就开始了。郑振铎是该校的老师。孔另境是中文系的学生,住在姐夫沈雁冰的家里,早上一起出门去上海大学,沈雁冰在上大开有课程,课毕他去商务印书馆上班。孔另境认识郑振铎应该是这个时候,从师生关系开始,当时的同学还有丁玲、施蛰存、戴望舒等。到1936年5月孔另境编《现代作家书简》,序言是鲁迅先生写的。也得到了郑振铎的支持,书中收有多封信件是郑振铎提供的。差不多同时,孔另境编的《中国小说史料》,由中华书局1936年7月出版,序言是请郑振铎赐写的。郑振铎在序中赞扬孔另境做了“这一种为人而不为己的吃力的工作”。
那么,“孤岛”时期郑振铎主持的“文艺座谈会”是一个什么组织的活动?查考了一下,1937年7月28日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成立。8月13日淞沪抗战爆发。14日成立上海戏剧界救亡协会,组织了13个救亡演剧队奔赴各地宣传抗日。11月12日,日本侵略者占领上海华界,英、法等租界遂成“孤岛”。当时,在十分困难的环境下,由地下党员王任叔和郑振铎发起组织了一个“上海作家协会”,参加者有数十人,经常集会。这个集会被称为“文艺座谈会”,他们时常借华华中学教室开会,商讨事情。杨绛在信中说“参加有关文艺的会”,可能就是郑振铎主持的“上海作家协会”的活动。
然而,在那纷乱的环境里,怎么发挥文化人的作用,又怎么做抗日的实事呢?他们商讨以笔为刀枪,这是他们的武器。会议中有两项决议是实现的:第一桩是为世界书局编辑一套“大时代文艺丛书”,由郑振铎、王任叔、孔另境三人负责集稿编辑;第二桩是创办《鲁迅风》杂志,王任叔、孔另境、金性尧等参加《鲁迅风》的创办。这是“孤岛”时期重要的文化实绩。
第二封
另境兄:
志行稿已读过。弟意尚可用。唯应略加删改。(弟已擅行改过了)兄意如何?“总序”今日可写毕。当奉上,请指正。弟的“小说”颇想能在一星期内赶写出来。大约也是“历史”的短篇。
“丛书”总目盼能便中见示。
弟铎
28/5/10(1939年)
郑振铎的这封信是谈“上海作家协会”第一项决议的执行进展情况。
这封不长的信包含的内容很多。信中的“志行”即许志行,曾出版小说集《孤坟》。郑振铎对孔另境说“志行稿已读过。弟意尚可用。唯应略加删改。(弟已擅行改过了)”,改过的作品收录在《十人集》中。此集《十人集》由孔另境编集并作序,包括郭源新、韦佩、巴人、林淡秋、许志行、朱雯、罗洪、林珏、王西彦、李同愈等十人所著的短篇。孔另境为什么把集子中许志行的小说请郑振铎过目、审改?可能因为许志行与父亲是熟识朋友,在审改时反而不易把握,交给郑主编审改更妥吧。这也可见他们的采稿是很郑重的。
《十人集》与目录
郑振铎信中说“弟的‘小说’颇想能在一星期内赶写出来。大约也是‘历史’的短篇”,这“历史短篇”即《十人集》首篇的《风涛》,署名“郭源新”,是郑振铎的笔名。这篇《风涛》在是年6月15日赶写出来,是郑振铎时隔多年后创作的一篇历史小说,写明代后期东林党人与魏忠贤集团的政治斗争。小说歌颂了爱国者舍生忘死与权奸斗争的精神,其现实讽喻性是很明显的(陈福康语)。
“孤岛”时期,作家的创作题材有了变化,产生了不少借古讽今的历史小说和戏剧剧本。如阿英的《明末遗恨》、于伶的《大明英烈传》、阳翰笙的《李秀成之死》、吴祖光的《正气歌》等,这些作品的上演,大受民众欢迎。郑振铎写作历史小说《风涛》同样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郑振铎信中提到“‘总序’今日可写毕”,“总序”指《大时代文艺丛书序》,排在丛书每本书的前面,意在导读和表达主编丛书的主旨。文末署“主编者”,即代表了三位主编。但从现在披露的这封信看,可以明确执笔人是郑振铎。所以,这篇写于1939年5月29日的丛书“总序”,应该归在郑振铎的著作之中。
郑振铎在序中严正地说:“文艺工作者在这个大时代里必须更勇敢,更强毅的站在自己的岗位上,以如椽的笔,作为刀,作为矛,作为炮弹,为祖国的生存而奋斗。在这个大时代里,文艺工作者成为无量数的群众中的一份子;而不是孤高自赏的自己禁闭于象牙塔里的人物了。”他鼓动写作者要让“山林的清音告退,个人的牢愁靠后;不再歌颂爱情,不再赞美自然,没有例外,他活在这个苦难艰危的时代,他必须负担一切群众所负担的责任和苦难”。他呼吁:“不要在苦难前面退缩,不要在风雪交加的冬夜里躲藏起来,不要在黑暗之前低首。当全民族在经历着空前的火的洗炼的时候,个人是没有,而且也不能有藏身的安稳处所的。挺着胸,擎着火炬,在漫漫长夜里,照耀到天明!”最后,他宣布:“我们这一群文艺工作者们,力量虽然薄弱,但没有一个敢放弃了我们的应尽的任务。这部‘大时代文艺丛书’的编著,便是我们的工作之一。”
这封短札中,郑振铎还向孔另境提出“‘丛书’总目盼能便中见示”。可见,主编之一的孔另境在做这套丛书的统筹。
“大时代文艺丛书”由世界书局在1939年7月出版。计划出版十二种,已经登出预告了,最终却只出版了十一种:1.理论《实证美学的基础》,(苏)卢那卡尔斯基著,齐明(陈望道)、虞人译。2.小品杂感集《繁辞集》,容庐(王统照)著。3.杂感随笔集《横眉集》,孔另境、王任叔等著。4.论文《扪虱谈》,巴人(王任叔)著。5.散文与诗《松涛集》,白曙、石灵著。6.创作《十人集》,郭源新(郑振铎)、韦佩(王统照)等著。7.创作《掠影集》,柯灵著。8.长篇创作《突围》,王行岩著。9.长篇译作《孤独》,(苏)N.微尔塔著,冯夷译。10.长篇译著《和平》,(德)格莱塞著,屈轶(王任叔)译。11.五幕悲剧《当他们梦醒的时候》,石灵著。预告中提到的剧本三种《法国革命三部曲》没有出版,广告上没有留下著译者姓名,现在也无从考查。尽管如此,在那艰难的环境里,这套丛书出版了十一种,真正显示了“孤岛”文学的实绩。
附带说一下,丛书中除独立完成的作品外,由多人组成的集子有两种,《十人集》外,还有一本杂文集《横眉集》很突出。这本杂感随笔的七人集由孔另境编辑,收入孔另境、王任叔、文载道、周木斋、周黎庵、风子、柯灵等人创作的杂文共113篇,不少作品曾在《鲁迅风》上发表。孔另境在序言中说:“在目前,文艺杂感的任务较任何过去的时代来得繁重,因为他不但要暴露和袭击国内各阶层的恶劣倾向,而且还得负着剥露和击刺国外侵略者的丑态和毒计的责任。也因为此,所以每一篇文艺杂感的内容,必须是代表着纯洁的正义的大众的吼声。”
2021-2-27
作者:孔海珠
编辑:吴东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