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倘若没有米,再巧的家庭主妇也难以做成一顿像样的饭。同样的道理,没有生活素材,再高明的作家也难以写出好作品。因此,就需要写作者平时注意储存生活素材。要想使你的作品有竞争力,有心劲的作家还要建立起独特的生活领域。
比如我国著名作家老舍,他的生活领域就是老北京下里巴人、三教九流。作为留过洋的老舍,要想接触上流社会,表现洋行大亨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选择了北京底层社会的小人物作为他描写的主要对象,别人对其不屑一顾的题材,他视为珍宝,写出了长篇小说《四世同堂》、《骆驼祥子》和话剧《茶馆》等。他因此获得了北京人民政府授予他的“人民艺术家”称号。
当代作家孙犁的生活领域是河北白洋淀地区,长篇小说《风云初记》、散文集《白洋淀纪事》等十余部,他的作品以思想的深邃,文体的创新,艺术风格的鲜明和炉火纯青而著称,被称为“荷花淀派”的创立者。
当代作家赵树理是“山药蛋派”的开创者,他以巨大的文学成就被称为“铁笔”、“圣手”,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重要地位。他取得成功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植根于晋东南这片家乡的土地,熟悉农村,热爱人民,大量描写了晋东南独特的区域民俗事象,或作为作品深厚的民俗文化背景,或作为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人物心理,推进人物性格发展的手段,表现出了鲜明的民族特色。
建立独特的生活领域,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我不过多的谈建立独特生活领域的问题,在这里,我要重点谈储存生活素材的方法。就是怎样来积累、储存生活素材。
李景宽现存的观察生活笔记,坚持记五十余年
鲁迅在《答北斗杂志社问》一文中就说:“留心各样事情,多看看,不要看到一点就写。”
鲁迅说的“留心各样事情,多看看”,说的就是多观察。所以说,储存生活素材的第一步就是观察。
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俄国生理学家巴甫洛夫在他的实验室墙上写着:“观察、观察、再观察。”这表明不管是搞文学创作,或搞科学实验,都必须从观察入手,这是人们认识、了解事物的第一步。
科学工作者和文艺工作者都注重观察,但二者又有显著的不同。汪海泉先生在他的《写作成功之秘》一书中指出:
“科学工作者的观察,是冷静、客观的观察,越冷静越好,不能渗透情感和偏见,其目的是把握事物的规律,探求科学的真理;而文艺工作者的观察既不能是一个旁观者,更不能冷淡无情。他不但观察,更重要还要体验生活,爱其所爱,憎其所憎,并不断地积蓄和孕育创作的激情。再一点不同的是,科学工作者的观察,上升到理性之后,就把感性的、具体的事物扬弃了;而文艺工作者,从感性开始,到创作进行,自始自终需要的正是科学工作者扬弃的那些感性的、具体的材料,越具体、越形象越好。而这也是作家形象思维产生、孕育的根本途径。离开这些大量的、感性的、具体的生动的材料,就根本谈不上形象思维。以逻辑思维代替它,就必然导致创作上的公式化和概念化。”
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初,德国和欧洲最重要的剧作家、诗人、思想家歌德(代表作中篇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诗剧《浮士德》、《普罗米修斯》)在《谈话录》中说:
“我注意观察自然,早年还练习过风景素描,对微小的细节也熟记,所以等到我作为诗人,要运用有些自然景物时,它们就随时随到,我不致违反真实的错误。”
《点击写作成功之秘》一书中记叙了这样一个故事:唐代有一个著名画牛画家,名叫戴嵩。他平时注意观察牛的各种神态,以及牛的生活习性,画出的牛往往有独到之处,如画斗牛的眼睛画成充血,确实很有见地。但他也有观察不周画得失真的时候。他画一幅《斗牛图》,被四川一位姓杜的绅士视为珍宝而珍藏。有一次,杜绅士把这幅画放在室外晾晒,恰好有一个牧童走过,看了这幅画禁不住笑了起来。杜绅士问他笑什么?牧童说:“画得不对,斗牛时,牛尾巴总是夹在屁股里,只有这样,斗牛才能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在牛角上。你这幅画的牛尾巴在左右摇摆,这能真实吗?”
汪海泉先生由此得出结论:“这个小故事告诉我们,写啥画啥就要观察啥,牧童之所以能挑出错,就因他天天跟牛打交道,牛的一举一动观察入微。再大的名家,对其描绘的稍有疏忽也会失真。观察是一项长期的、艰巨的积累,是作家永不休止的追求。”
俄罗斯的艺术家菲多托夫说得好:
“画室的劳动只占我劳动的十分之一,我主要的工作是求教于生活,我永不休止的追求就是睁大眼睛凝视着生活的一切和深入的思考。”
那么,我们写作者应该如何观察生活呢?
首先,由定向观察到不定向观察,捕捉形象、目光凝视、辩声嗅味、精细地观察。
“定向”和“不定向”指的观察目标,开始你没有观察事物的习惯,眼睛不灵敏,抓不住观察目标。那么,你就从定向观察入手,也就是先确定你所选定的观察目标,然后进行细致入微地观察。
比如,你想写两头牛顶架的场面,那你就去牧牛场观察牛是怎么顶架的,观察到位了,你就不会犯唐代画家戴嵩的错误。
你写平原日出,那你就傍太阳没出来之前,到草原上去观察日出。
不要以为司空见惯的事物就早已熟悉了,就可以在笔下很好地描绘了,其实不那么简单。越司空见惯的事物,我们越容易忽视它。
最热的天,乡下的狗爱躲在哪里,它是什么状态?
雪在初春的阳光照射下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吗?
就说天上的云吧,春末的云是什么形状的、什么颜色的?后来随着天气越来越暖,云又是什么形状的、什么颜色的?
阳光下,小鸡雏在院子里怎么觅食?怎么歇息?
有些东西写不出来,写不细致,决不是没词汇的事,关键是能不能细致地观察,观察,再观察。
其次,随着定向观察习惯了,能观察到事物的细微处了,再过渡到不定向观察。也就是事先不确立观察目标,随时发现目标随时观察。
其实,观察习惯养成了,你的视觉、听觉、嗅觉就格外敏感了,当发现目标之时,一定是捕捉到目标的特点了。
李景宽第一本观察生活笔记,1965年,念初二
我要特别强调是,观察一定要细致入微。因为将来你写进文学作品中,是细致描绘,让读者读了犹如身临其境之感。
比如秋风什么样子?你能描绘它的难状之景吗?
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中有一段极为精彩的描绘:
“秋天的太阳,在荡漾白色波纹的天空上徘徊。微风在空中轻轻地吹动云片,把它们向西吹去。但风在鞑靼村的上空在顿河绿色的河面上,在光秃秃的树林子上,形成强大的气流,吹弯了河柳和白杨的树顶,吹皱了顿河的河水,沿街追逐着大群的红叶。贺里斯托尼亚家的场院上,堆得很不整齐的麦秸垛像乱头发一样,风吹进麦秸堆,吹透了麦秸的顶子,吹掉了细木杆,于是忽然抓住一小堆金色的麦秸,就像用耙子端着一样,把它们吹到院子和房顶上,卷到大街上去,而且毫不吝惜地撒在空旷的街道上,又把一堆毛烘烘的麦秸抛到司契潘·阿司塔霍夫家的屋顶上。贺里斯托尼亚的妻子光着脑袋,跑到院子里来用膝盖夹着裙子,看了看风在场院上逞威风的样子,又走进小门洞去了。”
这里把秋风写得十分形象,既有正面描绘的在树梢与河面形成的强大气流,“沿街追逐着大群的红叶”,毫不吝惜地到处扬着麦秸;也有贺里斯托尼亚的妻子“夹着裙子”走进小门洞侧面点染,为我们展现了一幅顿河农村秋景的画面,把秋风写得十分生动形象,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很显然,这精细的描绘,与作者精细的观察分不开。这部书最大的特点是观察得细腻,写得也细腻。这才叫文学描写,生动、形象、细致。他写初春不但看到雪的融化,也看到融化的雪升腾的紫色雾气;他写冬天的马呼出的热气,也注意到在马鬃上凝结的白霜;他写牛注意到那缎子似的胸部摆动着的垂肉;他写顿河不仅写了蜿蜒的河貌,也写了顿河在太阳的照耀下河面的光的反射;他写河湾里苇塘中乱啄和拍打翅膀的野鸭,也写了河湾里散发的潮湿,淡薄的腐烂的水草的气味;他写马在小河边喝水也写了从嘴唇上滴下晶莹的水珠。真是细微极了。
这正如朱自清在《山野掇拾》中强调的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易放过。观察入微,就是人们最易忽视的地方也不放过,这些地方往往又是不落俗套,最富有生活气息的地方。
汪海泉先生说:“观察要投入到生活的激流中去,用眼睛看,用手摸,用鼻子嗅,用耳朵听,用心灵感受,是颇有道理的。观察既要用眼睛看,还要仔细倾听黎明时有什么动静,黄昏时又有什么音响,各种车辆都在不同的路上发出什么音响,各种不同的东西都散发出什么气味。才能调动人的五官,不仅看到形,而且,还闻到味,听到声,才能更为生动感人。”
人是我们的主要观察对象,我们观察的重点主要放在人上。汪海泉先生说:“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他的性格特征不能完全被掩盖,偶然的一言一行,可能流露他的本性,但是如何辨别某一偶然姿态是属于本性的自然流露,就必须通过全面的分析、比较,扬弃那些纯属偶然的,捕捉其内在的本质的东西。”
我曾经总结出观察人要注意“三不放过”:
一是关键时刻不放过,就是涉及他切身利益的时刻不过。这个时候最容易动感情,甚至失去理智,这个时候也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本质。
二是与人发生冲突时不放过,这个时候的语言也特别生动,内心世界暴露无遗。
三是放松时刻不放过,比如:朋友聚会、假日旅游、生日酒会、休闲聊天等等。这个时候,精神放松,社会角色意识淡薄,容易说真话,内心世界会自然流露。
正如汪海泉先生所说:“我们观察一个人,不妨多侧面跟踪观察,既要看到他公众场合或官场的表现,也要了解其私生活的秘密。既要直接观察言行,也要听各方面的口碑。就像茅盾说的要跟到他梦里。只有这样,多角度、多侧面全面地观察,看哪些东西反反复复地出现,支配他的主导行动,扬弃那些粉饰的、模糊的、偶然的东西,这样才能摸清他的思想性格和脾气秉性,才能了解特定的情况下做什么和怎样做。尤其是怎样做,不同的思想性格的人,对同一件事,有着不同的做法。做法,体现着性格。只有这样多方面细致深入地观察,才能使人物活在作者的心里。这时不用作者找人物,而人物会主动找作者,才能把笔下的人物写得有血有肉、活灵活现。”
汪海泉先生还将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在《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写到赌徒的手作为实证:
“贪婪者的手抓挠不已;挥霍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跳弹;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势里表露无遗。”
你看,个性特点抓得多么仔细。如果没有观察事物的敏锐力,是不会写得这么到位,这么精彩的。
我1998年写电视连续剧《庄家院里的年轻人》时,在动笔之前,采访生活原型有半年之久。当我把她的主要事迹采访到手之后,就不再采访了,而是像上班一样跟着她,参与她公司的业务活动。在这期间,注意观察她怎样接人待物,怎样处理工作中的矛盾,观察她情感世界的微妙变化。特别是她的情感世界,外人不容易走进去。特别是她知道我作为一个编剧要写她,她都尽量把阳光的那一面展示给我,而把隐秘的,甚至是隐私隐藏起来。其实,这些隐秘、隐私是我们写作品最好的材料。
怎么办?短时间我不可能打开横在我们之间的无形屏障,我就让她的好朋友当我的“私人侦探”,私下里去掏她的隐秘、隐私。她向她的朋友讲了她与丈夫之间的矛盾,包括她丈夫回家让她给洗脚,她不给洗,丈夫把脚盆踢翻,拿起脚盆砸过去,砸塌了她的鼻梁骨。第二天,她的面部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了,只好住进医院治疗。这些我都写进了戏里。
在观察中要随时随地把你观察到的成果记下来。汪海泉先生总结出名家记录观察生活的成果大致有三种方法,一是记生活札记,二是记日记,三是搞卡片。
汪海泉先生在《点击写作成功之秘》一书中提供如下实证:
列夫·托尔斯泰从十九岁起便开始写日记,到逝世的前四天,日记伴随他的一生,《托尔斯泰全集》中的日记部分,就有厚厚的十三册。他给自己规定三条任务:其中两条是整理生活中的感想。第三条是记录接触的人物见闻以及他们的思想感情。他说:“日记是鞭策自己思考现实生活中重大问题和积累创作素材的宝库。”
法国思想家、文学家、音乐评论家和社会活动家罗曼·罗兰、鲁迅、我国现代诗人、翻译家肖三等很多作家都数十年如一日,坚持写日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记生活札记是许多作家的习惯, 19世纪末期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戏剧家、短篇小说艺术大师契诃夫就是坚持记生活札记的作家。《契诃夫札记》被译成中文,我是上初中时读到的。他把观察到的有特点或有意义的事物都记下来,这成了他的习惯。他的许多优秀短篇小说,都能从这本札记中找到影子。
下面我把我中学时摘录的《契诃夫札记》选几段介绍给大家:
伊凡能够拿爱情做话题来高谈阔论,可是他不能够恋爱。
一间卧室。月光从窗子里射进来,照得那么亮,连他睡衣上的纽扣也看得清了。
狗在街上走着,为自己的罗圈腿害臊。
你要吃甚么东西吗?
不,刚好相反。
一个很好的人生着一张使人认为是侦探的脸;人家疑心他偷过衬衫的袖扣。
大家看,契诃夫的札记每一段都很短,有记人物特性的,有记细节的,有记有趣对话的等等。这些都成了他写小说的好材料。
我正是受《契诃夫札记》的影响和启发,我从初中时代起就开记生活札记,一直坚持到现在。记生活札记使我养成了观察生活的习惯,随时随地观察,随时随地把观察的结果记下来,然后整理到专用的本子上。这么做,除了积累素材,还练了笔,一举两得。
下面,从我的第一本生活札记中摘录两段(这是我念初中16岁时写的):
我家有只大黑猫
我家在只大黑猫,长得秀气玲珑。浑身油亮油亮的,像黑缎子一般。它白天总喜欢躺在窗下晒太阳,四条腿蜷着,头枕在前腿上,呼噜呼噜地睡觉。到了晚上,它低着头,老是屋里屋外地走,好像寻找什么。不用说,自然是老鼠喽!当它发现了老鼠洞时,就悄悄地守候在洞口。两只前腿拄地,后腿弯曲着,一声不响,像在为老鼠放哨。可是,一旦老鼠从洞里溜出来,它可不给放哨了。只见它弓着腰, 腿向前悄悄地挪,快近了,便大吼一声,“嗖”地扑上去,像箭一样迅速。老鼠没等掉头逃跑,早已变成了俘虏。它的动作是那样的敏捷,那样的利落。在猛扑的当儿,就像黑棉球凭空跃起。
一段有个性的对话
“妈呀,这屋地是谁浇的水?赶上发大水了!”
“上一边儿旯去,我知道是哪个勤快人干的,问我不等于问电线杆子。”
“浇这么多,真看这水不用花钱买了!”
“哟,这还多呀?我还想……”
“啊?你还想多浇点儿是不是?我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了!”
“啥?你说是我干的?凭啥呀?”
“得了吧,你自己都说漏了!”
像这种生活札记,谁都能记,只要观察,抓住事物特点,记下来就是难得的收获。
还有的作家习惯把观察到有特点或有意义的事物记到卡片上,这也是一个方法。卡片多了,还可以分类。可以分景物类、人物类、细节类、语言类、事件类等等。用到哪方面的,可随时翻阅,十分方便。
记生活札记、日记或卡片是成功作家的成功经验。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最淡的墨水也强于最好的记忆”。它是必备的素材库,是作家的活辞典和“手头的百科全书”。
参考书目:汪海泉《点击写作成功之秘》,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11月第1版。
作者简介:李景宽,黑龙江省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编剧,原《剧作家》杂志社剧本编辑,两届田汉戏剧奖剧本一等奖获得者,创作电视剧《庄稼院里的年轻人》《樱桃》等。出版戏剧集《夕照》、长篇自传《我心空的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