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作为职业的人。”爸学习了一生,不断挑战人文智慧边界,不断体味学术探索过程中的大痛苦和大快乐。
爸精通人文,也关注自然科学和思维科学前端,宏观把握,为他所用。他住院前一月,我推荐他读《暗知识:机器认知如何颠覆商业和社会》。他看得津津有味,在书中画了很多红线,摘录了不少句子。我问读后感,他说:“不错不错,这本书视角很新颖独特,反映了当今科技最前沿。”沉默片刻,他又说:“我准备写一篇文章,就叫《〈红楼梦〉里的暗知识》。”我听完眼睛一亮,顿觉这文章一定极富创意。
可惜,我再也见不到这篇文章了。
在爸的学术创造力中,常常可见这种“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式的灵悟。他曾写过一篇文章《〈红楼梦〉里的“大问题”》,灵感来源是我推荐给他的一本哲学入门读物《大问题:简明哲学导论》。
当年,我在上海读研,某日去拜访爸的挚友、同济大学教授、哲学家陈家琪叔叔。在陈叔叔家,我问:“如果想入哲学之门,您有哪些书推荐?”陈叔叔不假思索:“《大问题》,还有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回家后,我跟爸说了此事。当时,爸早已研读过《西方哲学史》《中国哲学史》以及一些东西方哲学原著,常年订阅《世界哲学》,紧把前沿脉搏,哲学素养尽管不如陈叔叔这样的专家,也算很深了。但他依然非常认真地读了《大问题》,从头至尾,炼其精华,再创造性植入红学研究,出炉了那篇文章。
这创造力,原理恰如《天龙八部》姑苏慕容家绝学——斗转星移。
欲练高深学术武功,语言表达是根基。爸深谙此点,修学从不忘润文,坚持写日记几十年,从未间断。见到好句子好表达好词汇,随时掏出本子记录,有时在电视上听到一句好歌词,也不例外。久而久之,形成极富个人特色的文字表达,用周汝昌先生的话说,简净健举。
在我眼中,爸之行文,结构既具欧式几何的严格,又不乏非欧几何的和谐,用字造句有魏晋之风,融汇文理,在白话文体系里自成一家,蕴含无限的、动态的、绵延不绝的创意,很清澈,很繁茂。如果读爸的诗词、《红楼探佚红》之“学术编”,可见一斑。
爸也有同时代知识分子的共性,关心时事,关注政治。他在电视上看到那些时事评论员纵论世界局势、评价中美关系、探讨两伊战争,说:“其实我也是能干这种工作的。”
“当今世界就是一本大书,读起来多有趣啊。”爸说。
智者当如是。
爸走前一个多月,留下了遗嘱。他口述,我记录。遗嘱中除了一些涉及家人私事,还有这样几条——
“关于遗体的处理问题。地球资源有限,中国人口众多,问题更加突出,因此决定,身后不保留骨灰,不购买墓地,撒向自由的大海。亲友如想怀念,面对大海致意即可。这是本人遗愿,亲友要予以理解。”
“人生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干自己愿意干的事,不要过度追求名利金钱,能过小康日子,能去各国旅游,就足够了。趁年轻的时候买养老医疗保险,不要羡慕白富美,最后都是粉骷髅。要追求做真善美的绝代佳人。”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记别人对自己的帮助和好处,宁可经济上吃亏,良心上安顿。中国的忠义价值观就是不忘旧,要继承这个传统。在生活和工作中,宁可自己吃点亏,事后感觉海阔天空,此心无愧。如果贪图暂时的便宜,只会在心灵上留下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正像琼瑶嘱咐她的儿子、儿媳妇说的,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为维持生命的插管等医疗措施。”
“最后,向所有的亲人朋友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爸走前五天,跟我说:“我的《精彩人物描写在作文中的借鉴》,给你女儿签一本。”我找到书,第二日给他。爸在扉页写道:“逸欧孙女:要做真善美,不当白富美。爷爷至嘱”。其时,爸已无多少力气,落笔枯寒,运字滚热。
爸走前两天,拉着我的手,不再说什么话,就是拉着。
我很想念爸。我始终觉得,想念一个人,未必要每日以泪洗面,未必要号啕大哭。一切,都放在心里最深处,时时刻刻带着,是最深切的想念。
爸留下了几个移动硬盘,里面有五六百G的学术资料和生活影像;还留下两万多册藏书,古今中外人文智慧尽囊其中。
爸曾说:“在眼下社会,信息爆炸,人类的根基被动摇了。”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有一点,爸是对的:不管科技和资本走向何方,人文智慧才是人心得以安宁的终极密码,才是幸福生活的源头活水。
我相信,天堂充满人文智慧。因为,那里有爸。
《光明日报》( 2020年02月10日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