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都是务实,但是后者实现起来困难得多,特别当对方是一个有闲有钱的花花公子的时候。
所以,后来爱玛寻找到第二个情夫莱昂的时候,就相对成熟很多,她的渴求也简单许多,倒是有一种单纯的情爱的念头。虽然他一不能结婚,而不能赡养,是个一眼望去的深坑,但是爱玛就是不管不顾。
“爱玛虽然觉得这种快乐太低级而感到屈辱,可是由于习惯或者灵魂的堕落,总是无法舍弃,反而越陷越深;无止境地追求欢乐,结果倒使欢乐枯竭了。”
但是爱玛依旧不是一个节制的情人,无论在感情上,还是金钱上,她表现出一种近似于愚蠢的勇敢,在她自以为是全心付出的高光时刻,即使在莱昂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眼里,始终透着一种明目昭昭的轻浮。
而且对于爱玛这种毫无掩饰的情欲的释放,还有一些阴暗的想法和畏惧。
“莱昂不敢盘问她,但看她那样经验丰富,心想她一定经受过形形色色痛苦和欢乐的磨炼。过去令他着迷的东西,现在令他有点害怕了。再说,他对爱玛越来越深深地独占他而产生了反感,怨恨爱玛取得了这种持久的胜利,甚至竭力不再爱她。”
其实看到这里相信大部分女性读者心里应该都是酸楚的。情爱这个游戏根本就不可能势均力敌。势均力敌的是战场上的厮杀,不适合温柔缱绻。爱玛的思维方式在当时应该是超前而解放的。如果说她对于第一个情人还有利益上的考量,她对于第二个情人应该就是单纯的因为欲念而产生的付出。可是这付出还是因为两人的不对等——身份的不对等,社会前途的不对等,心理状态的不对等,而最终奄奄一息。
爱玛需要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才看清事实真相的是,前后两个情人在她这里寻找的别无二致,而她以为她凭借着这一点点情爱的光泽,可以让她超脱自己现在的生活,哪怕不是物质上,即使精神上也行,但是两样都落了空。
3.
关于做人情妇这点,无论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一向都看得异常清醒。张爱玲的红玫瑰和白玫瑰的论调已经是深谙人心,爱玛本来是可以顺着白玫瑰这条路清风明月的走下去的,无奈内心太不安宁。想做不安分的红玫瑰也行,但是玫瑰的刺伤人亦伤己,如果没有王娇蕊痛哭一场后,拿起粉扑子补补妆扬长而去的大气,希望用红玫瑰的身段找到一个把自己当做白玫瑰珍惜的人,只能说古今中外,大部分男人的思维都不是这样的。
古龙也说,男人最大的乐事是看到良家女子有青楼女子的情致,而青楼女子有良家女子的收敛。而且这样的转变次数有限,反反复复,周而复始,自己不但没有自渡,反而湿鞋翻船,两头都没有着落。所以,很大程度上,这本小说基本上可以作为一本女性的教科书。哪个少女没有青葱稚嫩充满幻想的年华?但是大多数人都能很快的适应环境,认清自己,知道什么可为而什么不可为,超越自己能力和财力的事情,真的需要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勇气,成功的真的只能是少数天选之子。而爱玛的智力和心态决定了她不可能做出超越她环境的选择。
又比如张爱玲《连环套》中的女主角霓喜,就是完全的一无所有,就是理直气壮的享受肉欲,用美貌和肉体获取金钱,而受过良好教育的爱玛又堕落不到那一步。甚至在几个版本的电影电视中,爱玛的扮演者都不是第一眼美女。这样资质并非天人,而又心比天高的人物设定,必定会承受巨大的心理落差,如果无法自我调整,就是一个无法解除的心理困局。
福楼拜对于爱玛刚刚开始的意乱情迷鞭笞的比较多,或者说当时一切都只是端倪,而且社会风气和舆论主导都富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比如福楼拜轻描淡写的讲述爱玛的丈夫包法利先生的前尘往事:他因为一个寡妇的富有和她结了婚,就十分符合当时的社会风气:吃喝玩乐过后,找个有钱的老女人当户头,在莫泊桑的《漂亮朋友》中也可以看到这样的影子。
当时女性地位不高,很少能够出来工作——当然,简爱那样的得到善终的家庭女教师也是另类,更何况人家最后不是自带遗产了么?并不是靠嫁人改变境遇——所以彼时鼓励女人们都安于平凡(或者称命运),相信宗教,做丈夫背后的女人。如果容貌美丽可以加分,自带财产更受欢迎。这样的包法利先生在原配死后,将美貌的爱玛娶回家,实际上是实现了财富自由后,对于缺失的心理慰籍的补偿。
所以,很多人看到最后,有因为包法利先生人财两失的悲恸而叹息他的不值得,也有只是单纯的感叹一句“都是命运的错。”两个人都是潜移默化的遵循社会规则找到的伴侣,包法利先生选择了如梦似幻的爱玛,而爱玛将幻梦寄托在她的两个情夫身上,命运的错配和不怜悯再次显示威力。
4.
这本小说据说刚开始有1800页,可是修改到最后出版的只有500页,很多语句十分的浓缩,有很多闪耀的金句。尤其是在这样一部以白描为主的小说中,仿佛巨幅针织上的凸起的金线,偶尔光芒毕露,提纲携领,显得十分的清醒和冰冷,瞬间抵达人心。
“外科医生的和蔼可亲不过是抹在手术刀上的油。”这是形容爱玛初见包法利先生时的情形。包法利先生当然不是对所有人都那么细致慷慨,只是在他希望得到或者热爱某项事物的时候。
“他坐在牌桌边,在大理石桌面上拍打着用羊骨头做的画着黑点点的小牌牌,以为这样能很好地体现他的自由,提升了自己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而每次进去,一摸到门把手,就有一种近乎肉感的欢乐。”还是包法利先生。当时社会风气下,男人里崇尚的快乐全部点出。
“她的心也和它们一样,既然经受了富贵的摩擦,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她想旅行,或者回到修女院。她想死,同时又向往巴黎。”
都是一样的浮华浅薄和向往奢靡,可是男人们可以明目张胆,女人们就只能哀哀凄凄。种种看不清自己所处情境的不甘心,最终在爱玛心里变成所有愚蠢行为的动力。
所以,后来的幻灭也是不留痕迹。
“偶像是碰不得的,一碰手上就会留下金粉。”这是小情人对着爱玛生出的叹息。
“啊!真是人生如梦!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追求,一切都是虚假的!每个微笑都掩藏着一个无聊的哈欠,每个欢乐都掩藏着一个诅咒,每种兴趣都掩藏着厌恶,最甜蜜的吻在嘴唇上留下的,只不过是对更强烈的快感无法实现的渴望。”这却是作者直接的诅咒了,诅咒所有不懂得珍惜的人们。
所以,只能是这样的结尾。无法突破的厚重现实桎梏变成了埋葬一个天真女性的坟墓。就像男人们一方面引诱女人们寻欢作乐,另一方面又要求女人们贤良淑德一样。引诱是真的,贤良淑德的要求也是真的,关键在于明确自己的路以及自己能力所及,而不是真的怀抱着人云亦云的天真去死。
或者像亦舒笔下的女郎那样,一方面游戏人间,一方面兢兢业业——现在看来,作家的笔的确反应了社会的现实。看到亦舒女郎们,至少说明了,女性生存的可能性慢慢多起来。这无论如何也是社会节奏加快,社会多元性和包容性增加的好事。但是,即使是亦舒笔下最天真的女郎也有一副水晶心肝,懂得碰壁后如何最快的止损。
所以,还是容许福楼拜为包法利夫人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