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王林
今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之际,在《文学纪念碑》中的《罪与罚》(学术评论版)上联系翻译家赵国飞老师,讲述了翻译《罪与罚》时如何反复修改译文,同时与赵老师谈论了他翻译的《罪与罚》本书。在与赵老师的对话中,他慢慢意识到自己在翻译和修改《大师与玛格丽特》的过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中表达人物复杂的心理,营造紧张感、突变气氛。另外,在翻译《罪与罚》中找到了布尔加科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传承。
曹国伟
赵老师,在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师与玛格丽特》之前,你和他接触过吗?例如,你读过他的哪些作品?
赵国伟:我大学时期冯证义老师讲俄罗斯文学史,讲陀思妥耶夫斯基,我选了《罪与罚》篇来读,当时印象很深。
读原文还是中文?
赵国伟:我不记得读过原文、中译本,但内容大致知道。
如何看待后来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赵国伟:在翻译《罪与罚》之前,我也翻译了几个。主要是出版社手稿、翻译都是苏联当代作家的作品。
你翻译了哪些苏联当代文学作品?
赵国伟:我翻译了电影史诗《罪与罚》、长篇小说《解放》、《胜利》 《生活与命运》 《断头台》 3360010之后。这段时间萌发了翻译《白天的星星》的想法,写完文章后翻译了很长时间。
90年代,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再次接触时有什么体验?
赵国伟:我刚开始翻译《真正的爱情啊,在哪里?》的时候,我以为是名著。好像要翻译好。我翻译二分之一的时候,发现这部小说有艺术上包裹读者的力量。但是我觉得译文没有这种力量,所以我再次检查了译文,看看我到底哪里有“错误”,以免小说中的这种力量暴露出来。当时,我对作品的认识程度认为我的翻译没有错,我继续翻译,直到原稿完成。之后,我把这个译本扔给了出版社,一波三折后,燕山出版社收到了这篇稿子。第一份合同是7年,后来这部小说销量很好,又签了7年。在此期间,《外国文艺》是教育部推荐给中学生的课外阅读目录,因此市场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译本,出于销售原因,燕山出版社建议暂缓出版。在合同共创期间,我决定重新翻译《不祥的蛋》以弥补以前留下的遗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编辑魏东看了《世界散文随笔作品精品文库》(俄罗斯卷)我翻译的几篇散文,答应继续翻译,通过徐振亚老师的介绍来找我。卫东当时来找我,就我的译本谈了很久,后来他告诉我广西师大出版社计划出版这部小说。一开始,我在这本书里改了两次,改成了电子稿,后来在纸样里改了很多次。
曹国伟《狗心》翻译修改
在不断修改的过程中,你的年龄和心境都在变化。现在你怎么看《布尔加科夫文集》这部小说?
曹国伟:从翻译顺序来看,我写道:“持续的悬念、下降的情节和快速的文字,所以小说总是有紧张感、压抑感和动人的艺术力量。”“这是我以前写的文章,但我对我以前的译文不满意。在修改过程中,我看到了一位俄罗斯学者的观点。”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难翻译的是他文章中歇斯底里的感情。“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所以我关注拉斯科尼科夫思想的“紧张、突变、跳跃和文字的仓促”,对这些关注做出了很多修改。我原来翻译的这部小说字约42.8万字,到这个学术评论版,除了里面的评论文章字外,我粗略计算了一下,415,000字,我删除了13,000字。就是这个减少的字中,我把所有的字都压得紧紧的。卫东编辑在后记中说,这种简化是有效的。
原来译文相当准确,赵老师仍然把单词处理得非常简单,进行了最大限度的删除,这样就发挥了汉语的优势,平时不觉得重复的词汇被消除了,描述心理动作的词汇更加明显,整体动感出来了。同时,配角本对词汇的选择也更符合人物的身份和环境,可见一切是否恰当。他们尤其出现在谋杀前后的相关章节中(第一部分第6,7节,第二部分第1节)。让我举个例子。
拉斯科尔尼科夫站在门后,紧握着斧头。他好像经历了噩梦。如果他们闯进来,他甚至准备和他们战斗。他们开门商量的时候,他好几次突然结束了一切,想在门后对他们大声喊。有时他又想趁门没开,跟他们破口大骂,嘲弄他们。“快点结束吧!”这个想法掠过了他的脑际。
拉斯科尔尼科夫站在那里,紧握着斧头。他好像在梦里。他甚至准备和他们战斗,只要他们进来。他们开门商量的时候,他几次突然结束了一切,在门后对他们大喊大叫。有时他想和他们破口大骂,嘲弄他们,趁他们没开门的时候嘲弄他们。“快点结束吧!”他的脑子里
里一闪。有时,我真的挺担心这种修订方式会过度。曹老师太专注于词语的干净利落产生的力量,连标点也不放过,比如,有感叹号的地方,“啊”之类字眼尽量都去掉。姑且看看效果,等待读者体验吧。抛开具体文本不说,这种方式凸显了汉语的一大优势,即充分的关联及暗示。除非特定的文体要求,汉语的常态当如此。
一万三千字的缩减使译本精简许多。翻译界的前辈跟我们讲过:翻译能直译的,不要意译;能简洁的,不要繁琐;能紧凑的,不要松散。
此前听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字句似乎有些琐碎,您怎么看?
曹国维:不是这样,他的语言不像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那样和谐、舒服。他的语句有时确实有些琐碎,但他笔下的歇斯底里情绪,就是在这种琐碎中体现出来的。我之前受邀做过翻译讲座,写了一个稿子,《罪与罚》是其中一部分(曹老师从《罪与罚》中挑了一段分析) :
他站住,看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面的门,过道通向楼梯,刚才他拉铃进来的那道门,没关,甚至开着整整一巴掌宽的缝:没锁,也没放下钩子,一直,整个这段时间!老太婆没关,在他进门后,也许,出于谨慎。噢,上帝!他不是后来看见莉扎韦塔了!他怎么会,怎么会没猜到,她从哪儿进来!总不能穿墙进来。(第86页)
这段文字忽长忽短,思绪急剧跳跃,表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紧张。(之后,曹老师又举了两个例子)
我把这些东西和钱包都在一座院子,B街的,石头底下给埋了,第二天上午……东西现在全在那儿……
这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向索尼娅坦白藏东西的地方和时间,我保存原文的词序,人物思想的紧张和混乱溢于言表:话说了一半,突然觉得没说清楚,加了地点,刚说完,又觉得忘了时间,赶紧补上。他的表述颠来倒去,原文就是这样的,把话译通顺了,紧张感就没了。
我的住房,瞧,在这儿,板壁后面……公家的,不过我现在住私人房子,暂时。这里需要装修。现在差不多完工了……公家的房子,知道吗,这可是好东西,啊?您看呢?
对话都是即兴表达,不是连绵规范的,这段对话保持了口语的鲜活性。像这样一些东西,翻顺了,缺少鲜活,讲话其实是东一下,西一下。通过这样的翻译,表现陀氏的用词和表达特点,严格遵循陀氏的词序。俄语的单词有形态变化,无论词序怎样变化,句子的意义大致不变。汉语不行,但汉语有极大的弹性和包容性。有时可以保留俄语词序,表达同样的意义。理想的译文,有一种说法:译文读者读译文的感受应当与原文读者读原文的感受一样。所以,没有好的译文,没法感受原文的艺术魅力。
《罪与罚:学术评论版》
您也翻译过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花了很多心血修改《罪与罚》与《大师和玛格丽特》译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十九世纪作家,布尔加科夫是二十世纪作家,请问两位作家之间是否有共通的东西,或者布尔加科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否有继承?
曹国维: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直面现实,即赤贫、酗酒和卖淫,考虑未来生活的走向;布尔加科夫同样直面现实,即反常和荒诞,寻找改善生活的途径。尽管两人的风格截然不同,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布尔加科夫的作品是超现实主义的狂欢。
两部作品都带有神秘色彩。
七月初,一个异常炎热的傍晚,有个年轻人走出他在C巷从住户手里租下的斗室,来到街上,慢慢地,仿佛犹豫不决地朝K桥走去。(《罪与罚》,第一章)
暮春一个酷热的傍晚,牧首塘畔来了两位公民。(《大师与玛格丽特》,第一章 千万别和陌生人说话)
两部小说的第一句都用了一个字“热”。“热”(异常炎热,酷热)在俄罗斯的传统观念中,预示闹鬼。“热”宣告即将展开的是个闹鬼的故事。《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陷入理论的狂热,想做超人,斗胆一试,杀了老太婆,想拿她的钱,为自己开创全新的道路。索尼娅说他:“你离开上帝,上帝就惩罚你,把你交给了魔鬼”。《大师和玛格丽特》中,魔鬼的行踪贯串整部小说。《罪与罚》出来以后,俄国发生的事和这部小说中发生的事非常相似。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重现生活现实的作家,而是思考生活走向的作家。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自己有神秘色彩。《大师和玛格丽特》也有神秘色彩,书中沃兰德对大师说:“您的小说一定会给您带来意外的礼物。”成书二十六年后,《大师和玛格丽特》果然给布尔加科夫带来了意外的礼物:俄罗斯的轰动和全世界的推崇。俄国读者说没有一本书引起他们这样的兴趣。俄罗斯开了四次布尔加科夫国际研讨会。
《百年孤独》出来后,评论者认为马尔克斯抄袭了《大师和玛格丽特》。马尔克斯说他没看过,他找来小说,读了之后,惊叹《大师和玛格丽特》精妙绝伦。现在都说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
我觉得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与魔幻现实主义没有关系。俄罗斯网上用的“魔幻”和布尔加科夫用的“奇幻”是两个词。俄罗斯觉得这部小说继承了果戈理和谢德林作品中讽刺社会不良现象的传统。说到“奇幻”,果戈理有篇小说名为《鼻子》,他写了一个人照镜子,鼻子没了。与其说布尔加科夫用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不如说他继承了果戈理的传统。
也许大家写文案时,把“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贴给《大师和玛格丽特》,会吸引读者阅读。其实,俄国文学与拉美文学是两个不同的传统,拉美有自己的文化延续,马尔克斯才创作出具有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百年孤独》。布尔加科夫通过果戈理、谢德林这样的文学传承创作了这部具有奇幻和神秘色彩的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这是两种不同的走向。
曹国维:我讲布尔加科夫,不提魔幻现实主义,从地域和文化上,俄国与拉美相差太远。魔幻现实主义风格在拉美除了马尔克斯,还有其他作家如胡安·鲁尔福、略萨等。但在俄罗斯,布尔加科夫创作了这部奇幻的作品后,基本没有优秀的奇幻作品。
回到布尔加科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布尔加科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明确表达了敬意,其中有这样的文字,卡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进入餐厅,管理人员要求他们出示证件,他们之间有一段对话:
……
“你们的证件?”女公民把问题重复一遍。
“我的美人……”卡罗维耶夫刚想奉承几句。
“我不是美人。”女公民打断他。
“噢,那太遗憾。”卡罗维耶夫大失所望,又说,“好吧,要是您不想是美人,那也很好,您可以不是。这么说吧,为了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作家,难道得问他要证件?您可以从他的任何一部小说里随便抽五页看看,即使他没证件,您也会相信您在和一位作家打交道。据我所知,他根本就没证件!你说呢?”卡罗维耶夫问别格莫特。
“我敢打赌,他没有证件。“别格莫特回答,把汽油炉放在登记本边上,用手擦擦熏黑的额头。
“您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女公民说,她被卡罗维耶夫弄得稀里糊涂。
“您怎么知道不是,怎么知道?”卡罗维耶夫回敬。
“陀思妥耶夫斯基死了。”女公民说,但又不大自信。
“我抗议!”别格莫特激动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会死的!”
“你们的证件,公民们。”女公民说。
……(第386-387页)
“陀思妥耶夫斯基死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会死的”这两句话都没有错,但表达上各有深意。“陀思妥耶夫斯基死了”是事实,同时巧妙地暗示了当时的文学界没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承。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俄国走向具有深刻思考,而当时的苏联文学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会死的”,布尔加科夫创作的取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致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多写人物,极少写环境,您怎么看?
曹国维:我在《罪与罚》学术评论版中选译了莫丘利斯基文章的一部分,莫丘利斯基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少描写环境,他写外部环境就是写主人公的心境。比如写拉斯科尔尼科夫,“他的住所是禁欲修士的居室。他把自己关在角落里,自己的‘地下室’,躺进‘棺材’,冥思苦想。他的整个生命进入‘思想’;外部世界,他人,现实——不再存在……他无需食物,无需衣服,因为他是没有躯体的精神,纯粹的自我意识……自然和物质的世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不是独立的存在;它被彻底人化和灵性化了。环境总是被表现为意识的折射,像是意识的功能。人的住所即他心灵的景观。”讲到索尼娅的房间是丑陋的板棚,象征她被践踏的命运。老太婆的房子很沉闷,像蜘蛛网似的,同样投射着人物的情绪。
《罪与罚》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是一个怎样的人,您描述一下?
曹国维:他是人格分裂的人,充满逻辑和思想的狂热,但他有高尚的同情心,把自己的钱几乎全给了马尔梅拉多夫一家。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理论是:人分成两类,常人和超人,常人安分守己,只是繁殖同类的材料;超人什么都可以做,为了实现他的理论可以不顾一切,哪怕杀人。最后索尼娅的爱感染了他,使他获得新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的穿透力太强,每个时代会存在类似他笔下那些典型的人。当下的年轻一代也多少面临精神上的挣扎和分裂,他们身上也多少有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影子。俄国思想家(如别尔嘉耶夫)从形而上层面关注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这些形而上的内容,关注俄国自身的生活现实,如俄国未来走向的问题。
曹国维: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的小说都是思想小说,《罪与罚》是刑事框架下的思想小说,同时也是社会小说,如酗酒、贫穷和卖淫这些明显的社会现象,它们都体现在马尔梅拉多夫家中。
(访谈中,所用引文来自《罪与罚》(学术评论版),[俄]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曹国维译,上海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大师和玛格丽特》,[俄]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曹国维译,雅众文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
曹国维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长期从事俄语教学,译有《罪与罚》(学术评论版)《大师和玛格丽特》《不祥的蛋》《狗心》等。
陈天祥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在读博士
王琳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在读硕士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