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
临蒸且莫叹炎方,为报秋来雁几行。
林邑东回山似戟,牂牁南下水如汤。
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
非是白蘋洲畔客,还将远意问潇湘。
当代文学理论认为,文学创作的动机,是基于人的高层次审美需要产生的。它是激发创作主体进行审美思考与艺术实践,并把主体的情感活动、想象活动、语言组织运用等等审美创造凝聚为艺术作品的心理驱动力。对于这种主体性艺术审美需要,柳宗元则称之为“立言垂文,夸示后人”需要——“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并以此为据,总结出具朴素的辩证法方法论特征的“文以明道”的写作经验:“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之为文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在我国古典美学论著中,最早注意到柳宗元“文学写作”方法论具有普遍适用性的,是北宋郭熙、郭思父子所作《林泉高致·山水训》。郭氏父子认为:“柳子厚善论为文,余以谓不止于文,万事有诀,尽当如是。”并借鉴柳宗元“文以明道”的写作经验,创立了“画以传神”说。
1,继承柳宗元《与杨京兆凭书》“凡为文,当以神志为主”说,提出绘画“注精随神”观点。其要旨“一以贯之”的要点是:(1)凡一景一事,不论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不专。(2)必神与(画)俱成之,神不与(画)俱成,则精不明。(3)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4)必属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
2,继承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说》“四惧六欲”为文说,提出为画“四病四失”观点。其要点是遵循偏正互补的兼容原则,把握事物变化的“守中不迁” 发展演化规律。柳宗元的为文“四惧六欲”说,是分两个方面提出去除“为文四病”的“羽翼夫道”写作方法:一是为文要有四惧之谨:其一,每为文章,未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其二,未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其三,未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其四,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二是为文要有六欲之慎: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
郭氏父子画论《山水训》也分两个方面论述为画有“四病四失”。一是为画“四病”说:其一,故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弊也。其二,积昏气而汩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其三,以轻心掉之者,其形脱略而不圆,此不严重之弊也。其四,以慢心忽之者,其体踈率不齐,此不恪勤之弊也。二是为画“四失”说:故不决则失分解法。不爽则失潇洒法。不圆则失体裁法。不齐则失紧慢法。
3,继承柳文《零陵三亭记》“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说,提出为画“清心静气,神闲意定”观点。其一,思平昔见先子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下不顾,动径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岂非所谓惰气者乎?其二,又乘兴得意而作,万事俱忘。及事汩志挠,外物有一,则亦委而不顾。委而不顾者,岂非所谓昏气者乎?其三,凡落笔之日,必窗明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漱手涤砚,如迓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所谓不敢轻心掉之者乎?其四,已营之又撤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三;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终始,如戒严敌,然后毕。此非所谓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
根据郭氏父子《山水训》“所谓天下之事,不论大小,例须如此而后有成”的为画三论观点,反观柳宗元文学作品的山水自然形式之美,也应与郭氏《山水训》大体相类:“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览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一如柳文《袁家渴记》所取可游之品: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其可居可游者,则如《愚溪诗序》所言:“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
由此可见,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山水小品,也大都具有此种“渴慕林泉”的自然可居审美属性。由于柳文《愚溪诗序》以一定篇幅描述了“八愚溪居”的创建过程,因此也可以当作一篇特殊的“诗情画意”山水散文解读,从中领悟柳文“愚者自如”的山水情怀。
然而当代学者谈论柳文的自然之美,又大多以西方美学思想的主体客体、主观客观、精神物质二分之说为据,强调柳文的“人化自然”、“第二自然”属性,认为柳文“物我合一的情景交融”,是在自然景物中投射了自己强烈的感情,从而形成与前人和后代都有所不同的情景气围。甚至还有论者断言:柳宗元审美关注的重点在于抒情,以情取景;所写山水,是先有精心选择,后经概括加工,其作品“带有较多的虚构成份”。例如被柳宗元描写为水“清而平者且十亩余”,又“有树环焉,有泉悬焉”的钴鉧潭,在徐弘祖笔下竟是“溪湾一曲耳,无所谓潭也”。(冯乃康《“因为真实,所以也有力”——〈徐霞客游记〉与〈永州八记〉比较》,参见《徐霞客研究》第9辑,165——172页,学苑出版社,2002))而论者评述柳文《始得西山宴游记》又以为,“且不说所写之景是否实有”,仅就一座几经砍伐即可“穷山之高而止”的西山而言,以其“箕踞而遨”来言指“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竟然可以“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此皆为作者“为抒情需要而想象、夸张(为文)所致”。
钴鉧潭遗址
然而就笔者实地考察所见,柳宗元笔下关于永州山水的“零陵盆地”丘陵地貌特征描述,应是宏观无误,微观属实的。柳宗元《永州龙兴寺东丘记》提出:“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其所记永州山水地理特征,旷如者一类,如地势较高的龙兴寺西轩所望“大江连山”;东山法华寺西亭“其见远矣”,旷焉茫焉;西山(今珍珠岭)大观,“四望如一”;小石城山,“可以望甚远”等等“可以远望”描述,时至如今,都可一一印证,皆非虚言。其所记奥如者一类,例如小石潭、石渠、石涧、西小丘等“微观山水”,由于千年以来的人类活动所致,虽然地表特征大多改观,却也并非无迹可寻。特别是柳文《钴鉧潭记》所描述的,地近愚溪河口一段长约500米的“抵山石”(石灰岩、砂岩)屈折东流的、毕至石乃止的、以石灰岩为基底的河床水道与“其流甚下”,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的水文特征,更是至今“历历在目”。根据徐弘祖《徐霞客游记》所述明末永州土人之言:“钴鉧潭则直西半里,路旁嵌溪者是”,和徐文“半里过柳子祠”,则柳祠西南“嵌溪之石潭”,应即柳文“钴鉧潭”遗址。又据徐文“再西将抵茶庵,则溪自南来,抵石东转,转处其石势尤森特,但亦溪湾一曲耳,无所谓潭也。石上刻‘钴鉧潭’三大字。古甚,旁有诗,俱已泐不可读,从其上流求小丘,小石潭,俱无能识者。……按文求小丘,当即今之茶庵者是”可知,当是徐宏祖先生忽略了土人所言“直西半里”之说。如据徐文沿溪考证,则其“刻石处” ——无所谓潭之“溪湾一曲”,已距霞客桥头问路之地“一里有余”。霞客先生当年于“刻石处”之上游求索柳文西小丘以及小石潭,自然无法落实,只好据文推理,以求寻有所得。今之论者竞又忽略徐文略有小误之处,并且据之以论柳文不实,安有不言柳文“虚构”之理?
然而根据徐文所记“将抵茶庵,则溪自南来,抵石东转”,又正可落实柳文所记愚溪“抵石而流”的客观真实性:“钴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激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时至今日,徐文刻石处(即柳文“自南奔注,屈折东流”处),仍然水流较急,其所记“溪湾一曲”处,绝非柳文“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有树环焉,有泉悬焉”的水流平缓,“尤与中秋观月为宜”的钴鉧潭所在之处,而只能是“其始”(水源)—— 钴鉧潭水首“受水处”。又据清代《湖南通志·金石》所收“钴鉧潭”刻石处“癸酉”原诗:“常闻南郭智,未识北山愚;试问溪中水,潺潺只自如。”康熙年《永州府志·艺文》所收其诗:“曾闻南国智,谁识北山愚;试问溪中水,潺潺只自如。”亦可知愚溪“水流潺潺”的“徐缓自如”水文特征,应出现在秋冬季节的愚溪枯水期。柳文《钴鉧潭记》作于元和四年十月,参之同期柳文《序饮》所记,西小丘河段可以“曲水流觞”的水流特征描述,更可证实柳文所记愚溪山水自然,同时具有“季节的”客观真实特点。
又据永州博物馆所藏明代末年所刻“永州古城屏雕”实物,柳子庙西侧所建“滨溪石亭”地理位置,也与民间口碑所传名为“十五亭”的石亭遗址所在处相合。其亭观水既以“十五”为名,明显与柳文“中秋观月”语意相符。以此推论,十五亭遗址以下10米,其水流潺潺“十亩余”之处,当为钴鉧潭遗址,其上20米,多巨岩怪石处则为西小丘遗址。
然而柳文《愚溪诗序》为突出与强化愚溪“辱之可也”地理特征,其文“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与《钴鉧潭记》“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激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的据实描写,又毕竟增写了“联想虚拟”的“三不能”文学意象。其文“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文学意象,也是由《钴鉧潭记》“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有树环焉,有泉悬焉”,“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潨然”转化而来。其文“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又可与《钴鉧潭记》“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互相对应。根据《愚溪诗序》与“西山四记”的地理特征描述与情感意象兴发的对比分析,我们不难看出,柳文“投射于山水对象”的情感描述与“溪之愚”审美意象改写,都是以愚溪山水的“自然形式”作为情感抒写基础,而其审美意象所兴发、所传神的“文饰”内容,则是通过运用联想技巧来强化、引申、导出,而绝不凭空“加入”任何“虚构”成分。
潭在城对面建桥的位置
笔者通过对柳文“西山四记”与“愚溪诗序”人文遗址的实地考察发现,柳文“山水记”中物态描述的“不变与变”,恰恰反映了作者“融入”永州山水——由“惜非吾乡土,得以荫菁茅”(《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向“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冉溪》)情感转化的精神历程。柳宗元在《断刑论下》中说:“经非权则泥,权非经则悖。是二者强名也,曰当斯尽之矣。当也者,大中之道也。离而为名者,大中之器用也。知经而不知权,不知经者也;知权而不知经,不知权者也。偏知而谓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谓之仁,不仁者也。知经者不以异物害吾道,知权者不以常人怫吾虑。合之于一而不疑者,信于道而已者也。”柳宗元此种“经权合一,不可偏废”的“大中”之说,其实正是他美学思想的辩证思维方法精旨所在。柳文《钴鉧潭记》所言“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恰恰表明,经过《始得西山宴游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纵神大化”心理调整,柳宗元确实要以老庄的超世审美态度,将“惜非吾乡土”问题——不得已而“从权置之”。然而其灵魂深处,仍然难脱司马迁《报任安书》所言“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的“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文墨情结。此即柳文《愚溪诗序》“无以利世”与“文墨自慰”之说的深层——能者任而愚者休,文质彬彬曷所求,不得已而为文明道,自慰舒愁之“皆意有所郁结”。
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谈到柳宗元仕途失意问题时,有一个比较含蓄的提法。先言其“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为州司马。”后言其“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以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
对同一问题,刘禹锡在《河东先生集序》中说,柳宗元于贞元二十一年“以文章称首入尚书,为礼部员外郎。是岁,以疏隽少检获讪,出牧邵州,又谪佐永州。”由此可见,刘禹锡认为柳宗元的罪名“疏隽少检”,实则是对柳宗元的诽谤,与屈原一样,柳宗元也属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由于在事关人生美志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刘禹锡和柳宗元同样是“伏罪不认错”,因此,刘禹锡又在《为鄂州李大夫祭柳员外文》中写道:“箧盈草隶,架满文篇。钟索继美,班扬差间。贾谊赋鵩,屈原问天。自古有死,奚论后先?痛君未老,美志莫宣。”柳宗元虽然仅以47岁的短暂生命,走完了人生的悲剧旅程,但他的人生壮志与愚者情怀却长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