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老人独自坐在离护栏最近的石柱上,抓住左手扶手,右手抓住棍子。
夕阳从老河斜对面即西北方向落下去,正北方向即桥对面是个公交车站,途径此地的公交车大都在那里停靠。老头眼望着到站的公交车站,也许幻想其中有一辆车上会走下他的老伴,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当这条路和这座桥还没有修好时,通往小区的路在工地中间改来改去,总是夹在两排挡板之间。曾见老太太一个人从这条路上走回来,想必她刚下公交车,而坐公交车就算出远门,往往只有一件事,就是去医院。此事通常包在老太太身上,两个人无论谁生病,总是老太太去开药。
平常日子,老两口每天都会出现在小区里,或者离小区不远的地方。遛弯是他们每天的功课,还有一门功课,便是遛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打扑克。老两口每次出现,总是老太太照顾老头,有时搀扶着老头,有时在一旁跟随,随时准备出手扶老头一把。老头颤巍巍的,两只脚蹭着地,迈着细碎的步子。老头年轻时个子不矮,但现在佝偻着背,每次出门还忘不了背一个双肩背,想必是老太太的要求。那种包好像用一层布做成,里面装着16开书本那么大的东西,见棱见角,平平整整,两侧缀着背带,看上去很轻。为什么要背个包?可能和老头的驼背有关,矫正作用是起不到的,最多只能掩盖一下。
老太太则称得上硬朗,她个子不高,身材瘦削,身板挺直,看不出身体蕴藏着多大精力,却没有人为她担心,因为老头才是被照顾的人。也许正因为有老头作陪衬,所以老太太才显得精神。老头看上去病病歪歪,好像大病初愈,还有些失能,支撑门户的责任于是落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在家操持家务,出门则俨然是老头的监护人,兼健康顾问,不仅负责老头活动筋骨,而且负责老头活动头脑,陪老头打扑克想必是为了预防老年痴呆。这说明老太太一点也不苟且,而想把日子长长远远地过下去。老太太在时,老头不需要拄棍,也不需要自己作决定,比如往哪里走,在哪里休息,一切听老太太的。老太太的强势,养成了老头的依赖,使他像个娇气的孩子,越觉得自己不行,就越不行。
然而有一次,从那条路上走回来的却是老头,手里拎着一根棍。这颇不寻常,因为老太太不大可能让老头一个人出门,何况是坐公交车出远门;不过,仅凭这一点还不能说明什么,人们一般不了解别人家的事。老头好像变了个人,一改往日颤巍巍的样子,走得急匆匆的,步子几乎可以称得上有力。想必从那时起,老太太的身体就出了毛病。
此后一段时间,小区里不见了老两口的踪影,但这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正如老两口同时出现不会引起注意。直到有一天,老头一个人出现在小区外面的马路上,才引起我的注意,因为在正常情况下,老头不可能没有老太太陪着而一个人遛弯。“老太太病了”,我想。又见过几次,我的猜想进一步得到加强。“遛弯打扑克的老两口,老太太怎么不见了?”我问。起初别人也不清楚,后来有人告诉我,老太太确实不在了。原来,老太太并不是身体好的那一个,他们之间的强弱,完全是由角色决定的。
夏天,由于我和老头遛弯的时间不一致,所以只是偶然见到老头一个人遛弯。他手里多了一根棍,不是那种可以分担身体重量的带把的拐棍,而是高一点的直棍;拄这种棍主要是为了防摔,而不是作为人的第三条腿,对身体起支撑作用。
当老头独自坐在路口的石柱上时,我从旁走过,想给他拍个照,又怕不礼貌,于是走到立交桥下回头才拍。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如果他的眼神不比我好,就已经看不见我了。由于距离太远,拍出来已不像个人,倒像一根裹着衣服的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