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星植
摘 要
新世纪以来的符号学新流派, 具体是指起始于21世纪初, 在全球多个区域同时兴起的跨地域、跨理论、跨学科的符号学新运动模式。相较于20世纪, 21世纪的符号学运动不再拘泥于单一的理论和学派, 多元而融合的理论范式正在成为新符号学运动的理论取向。与此同时, 中国符号学正在作为一股新的力量, 融入到21世纪符号学运动中, 进而成为21世纪符号学发展的另一个新亮点。
关 键 词
新世纪; 符号学; 新流派; 文献研究;
1单一到多元:符号学学科发展历程概述
符号学作为一个学科形成于20世纪初期,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已逐渐走向成熟。其理论与流派的发展,也在总体上呈现出“单一—多元—融合”的发展趋势。唯有首先回到符号学学科发展史中,才能更加系统地呈现21世纪符号学新流派的形成脉络及其发展特征。符号学的发展历程可大致概括为如下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60年代,主要是符号学基础模式的奠定。尽管索绪尔 (Ferdinand de Saussure) 和皮尔斯 (Charles S.Peirce) 几乎同时在20世纪初开创了符号学这一学说,但二者间却彼此不认识,这导致符号学从一开始就出现两套并列的且截然不同的理论体系:索绪尔以语言学为基础,将符号学称为“sémiologie”,而皮尔斯则以逻辑学与现象学为根基,将其称为“Semiotics”。
不过,这两套理论体系在本阶段的发展规模与程度却不成比例:该阶段以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学模式一家独大[1] ) 。这是因为20世纪上半页已经形成规模的布拉格学派与语言符号学派,对索绪尔模式进行整体推进,进而率先发展成体系。进入20世纪50年代,他的思想又得到如雅各布森 (Roman Jacobsen) 、列维-施特劳斯 (Claude Levi-Strauss) 、巴尔特 (Roland Barthe) 、格雷马斯 ) 、托多洛夫 (Tzvetan Todorov) 等人的大力推进,最后发展成为对当时西方整个人文学界都有重要影响的“结构主义” (structuralism) 大潮。
皮尔斯模式虽在20世纪初被维尔比夫人 (Victoria Lady Welby) 介绍到英国,在20世纪30、40年代又有莫里斯 (Charles W.Morris) 的系统引介与发展,然而它在20世纪前60年的影响力都非常弱。皮尔斯一直坚持用写笔记的形式做研究,身前并未出版任何符号学专著[2] ) ,直到他逝世17年后,哈佛八卷本《皮尔斯文选》第一卷才出版1,但这也仅仅是其手稿的十五分之一。因此,相对于索绪尔模式的强大影响力,皮尔斯模式在20世纪的前60年都受到忽视,影响力甚微。
第二阶段是20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70年代。索绪尔“任意性”原则指导下的结构主义,不得不依靠系统确定符号意义。此时,这一封闭框架已容不下符号学的多元性以及其他开放式符号学体系 (特别是皮尔斯三元符号学模式) 。结构主义者纷纷在此阶段自我突破为后结构主义者,符号学也进入后结构主义 (poststructuralism) 发展阶段。
符号学的理论模式也在此时逐渐从单一走向多元:语言符号学的后结构主义模式,皮尔斯三元模式,洛特曼的文化符号学模式等逐渐在此阶段形成。但此时所谓的“多元”,也仅是“各自为阵”或“自说自话”,不过作为一个学科的长期的发展来看,这种多元性表明符号学将在后来继续保持这种开放性的姿态。
其中,德里达 (Jacques Derrida) 的解构理论 (deconstruction) 对后结构主义的壮大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于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提出的解构主义理念,如“延异” (différance) 、“踪迹” (trace) 、“播撒” (dissemination) 等,质疑并拆解符号本文之封闭性,消解结构主义二元对立模式,确立符号表意之不可终极性与开放性等原则。巴尔特、拉康 (Jaques Lacan) 、福柯 (Michel Foucault) 、德勒兹 (Gilles Deleuze) 、鲍德里亚 (Jean Baudrillard) 等人也分别从不同路径解构结构主义文本观与系统观。艾柯 (Umberto Eco) 、西比奥克 (Thomas A.Sebeok) 等人则发展皮尔斯的开放符号学模式来推进后结构主义。符号表意系统的开放性与动态性就此成为当代符号学的基本立场。与此同时,莫斯科-塔尔图学派 (Moscow-Tartu School) 在本阶段稍晚时候汇聚成形。符号学多理论中心发展的趋势在本阶段开始萌芽。
符号学基础理论更替的第三个阶段,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萌芽,21世纪初渐成体系,至今依然展开。它主要是指解构主义思潮过后,当代符号学的最新发展趋势。此阶段的符号学运动即为本文关注的中心。本阶段的符号学,在充分吸收解构主义开放表意观这一核心基础上,以跨学科、跨符号学理论模式的融合为基础,探索重构符号学理论体系的各种可能,由此形成一种新的符号学运动。这种跨地域、跨学派、跨学科的共生发展方式是迄今为止世界符号学运动最主要的推动力,由此衍生出不同的流派和主张,就是笔者所谓的“新世纪以来的重要符号学新流派”。
符号学基础理论在本阶段得以广泛发展,索绪尔、皮尔斯、洛特曼、巴赫金、西比奥克等学者的符号学模式被广泛融合在一起。新世纪的符号学新流派皆是在融合上述基础理论模式的基础上,或与跨学科其他领域 (如认知学、生物学、社会学等) 进行再融合,或根据特定研究对象 (如大众传媒文化、日常生活、品牌与广告、文学艺术等) 对符号学理论和范式进行再融合。简言之,新世纪的符号学流派的基本理论特征是融合、跨界与创新。
本阶段的符号学发展的第二个特征,是符号学运动在全球范围内的多中心、多区域内同时发展,这与“后理论” (post-theory) 时代的其他理论发展趋势一致。可以看到,新世纪的符号学运动,在欧洲、美洲、亚洲、澳洲等地形成多个独具自身特色且具有各自理论体系的流派,同时也存在多个跨地域的学术流派或连续带。
与此同时,当今符号运动的这种多理论中心的发展特性,给中国符号学走向世界舞台提供了绝佳机会。中国符号学在最近十几年来异军突起,成为符号学前两个发展阶段未曾出现的新学科增长点。中国学者吸收西方符号学理论,充分挖掘中国传统符号学资源,形成独具中国特色的符号学理论体系,目前已形成北部、东部及西部三大符号学集群。这算是新世纪符号学运动的第三个显著特征。
2多元到融合:新世纪符号学理论基础的流变
新世纪符号学理论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就是基础理论从语言符号学的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模式,转向以皮尔斯符号学为代表的动态解释与开放交流模式。基础理论从索绪尔符号学转向以“皮尔斯+”为主的融合模式。所谓“皮尔斯+”模式,即在皮尔斯三元开放的符号学体系上,再根据研究对象的特性融入其他符号学理论或跨学科理论,如“皮尔斯+索绪尔”、“皮尔斯+维尔比夫人 (Lady Welby) ”、“皮尔斯+洛特曼”,再如“皮尔斯+生物学 (于克斯库尔) ”、“皮尔斯+马克思主义”等等。这一路径表明:符号的阐释、交流与互动,取代符号文本的结构分析,成为当今的符号学主流。而在其中,西比奥克 (Thomas Sebeok) 提出的整体符号学 (Global Semiotics) 为新世纪符号学的这一种多元、开放和融合的新取向起到了重要的推动力。
如前文所述,索绪尔结构主义符号学模式在上个世纪中后期经由结构主义运动之后,开始式微。直到20世纪中后期,当皮尔斯等人的符号学手稿得以系统开掘、阐释和传播时,这种基础模式的转向才实际得以形成。皮尔斯于1914年逝世,他的10万多页手稿及8000多本的图书收藏由其好友、哈佛大学教授罗伊斯 (Josiah Royce) 安排,由哈佛大学哲学系购买并收藏[3] ) 。但直到20世纪30年代后,对皮尔斯学术手稿的集中整理工作才正式开始,直至今日仍在进行。好在哈佛八卷本《皮尔斯文集》以及《皮尔斯作品编年合集》2的顺利出版,让学界看到了皮尔斯符号学体系的细致脉络。
因此,皮尔斯开放多元的三元模式逐渐取代索绪尔的二元模式成为当今符号学的主流,一方面得益于其符号学手稿文献在20世纪中后期的开掘与其符号思想在21世纪的广泛传播,而另一方面,则得益于其理论体系本身的动态性与开放性。皮尔斯符号学的出发点并不是语言符号学,他试图建构的是一套能够包括非语言符号在内所有符号类型的广义理论体系。
正如皮尔斯自己所言:“任何事物,只要它能被解释为符号,它就是符号” (CP 2.208) ,并且“符号过程是三种事物———即符号、对象与解释项———之间的一种合力” (CP 5.484) 。这意味着符号意义的产生并不是结构或系统,而是解释者通过符号,对其所指对象之意义的解释。特别是他所提出的“解释项”这一概念,将当今符号学从文本中心论转向解释与交流中心论。因而我们可以看到,新世纪符号学诸流派所共同关心的几个核心概念,如“符号活动/过程” (semiosis) 、“解释项” (interpretant) 、“传播/交流” (communication) 、“认知” (cognition) 、“生命体”等,都可在皮尔斯符号学中找到源头。
同样得益于新世纪符号学基础文献或手稿工作的进一步展开,更多符号学奠基人的原始文献在本世纪得以重访,这是当今符号学基础理论多元化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例如,与皮尔斯处于同一个时代且被誉为“符号学之母”的维尔比夫人的符号学理论,因其理论与皮尔斯的开放模式有诸多共同之处,而在新世纪得以重访。皮尔斯晚年与维尔比夫人通信往来被编辑成文件出版3,皮尔斯符号学的许多重要思想来自于他与维尔比的交流之中。而维尔比认为“意义”应当分为“意思” (sense) 、“意义” (meaning) 和“涵义” (significance) 三个层级,则与皮尔斯符号学的“解释项” (interpretant) 的三分理论有可比较之处[4] 13) 。
新世纪伦理符号学派的代表人物,意大利符号学家、现任国际符号学会副主席佩特里利 (Susan Petrilli) 在整理与挖掘维尔比符号学理论资源方面,起到了主要贡献。她认为维尔比夫人的相关思想在一般意义理论、理论符号学、翻译符号学、符号伦理学方面起到了重要的启示意义[5] ) 。为此,她编辑出版了厚达三千多页的维尔比夫人文集《表意与理解》4,确立了维尔比夫人在符号学领域所具有的开创性贡献,为当代符号学者了解其相关思想打下了文献基础。此外,在佩特里利的专著如《符号疆界:从总体符号学到符号伦理学》5等书中也单独开辟章节说明维尔比的理论贡献。维尔比夫人的符号学理论在新世纪的引入,丰富了当今符号学基础理论在符号伦理、对话与他者性等方面的研究维度。
另一位被重访的是塔尔图生物学家于雅各布·冯·尤克斯库尔 (Jacob von Uexkull) 。他所提出的“周围世界” (umwelt) 概念被视为“生物符号学” (biosemiotics) 范式的理论基础,并由此称为新世纪最重要流派之一的“新塔尔图学派” (New Tartu School) 的重要奠基人。该概念最早由于克斯库尔于1921年在其名著《动物的周围世界与内心世界》 (Umwelt und Innnenwelt der Tiere) 中作为一个生物学概念提出。这个概念具体是指所有物种在其自身生活的符号中,以自我为中心所建构的世界,即有机体生活在这个世界,认可并朔造这个世界。这种周围世界是这种有机体制造和接受符号的能力所产生的,它不仅与它们的感觉器官有关,更与它们的意义能力有关。这一概念后来同时也成为西比奥克整体符号学模式的理论基础。
与此同时,莫斯科-塔尔图学派的创始人、文化符号学的提出者洛特曼 (Juri Lotman) 的相关理论被提升到当今符号学核心地位;塔尔图学者正努力将其与于克斯库尔生物学范式进行有效融合。特别是,他提出的诸如“符号域” (semiosphere) 、“第二模塑系统” (second modelling system) 以及“文本” (text) 等概念被该学派后人以及西比奥克等人在当代得以继续拓展,使其文化符号学理论在当前符号学界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在此影响下,洛特曼的相关思想在当代被继续开掘:洛特曼的代表作《心灵宇宙:文化符号学理论》61991年翻译成英文出版之后,他的另一本重要作品《文化与爆炸》7的英文版也于2009年出版。洛特曼相关理论从宏观角度仔细说明文化对自然的模塑方式及其内外活动关系,以及模塑系统是如何具体地影响人们对实在的经验方式。这一观点为新世纪符号学的生命学与生态学转向提供了重要的启发意义:生命体之间存在着一种符号互构的过程,生命对自然的感知、识别、解释、翻译等活动是符号域形成的基础,而符号域又反过来影响着人类的符号活动方式以及意义交流行为。
而上述几位重要符号学家的基础理论,能在新世纪得以有效的融合与联通,则主要归功于美国符号学家西比奥克 (Thomas A.Sebeok) 的理论重构。西比奥克被认为是符号学界至今“唯一一位跨世纪的符号学家”[6] ) 。西比奥克认为,20世纪前半期符号学界普遍犯了一种被他称为“以偏概全” (The Pars Pro Toto Fallacy) 的错误,即将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符号学“小传统”当成符号学的全部内容,而忽略了以洛克、皮尔斯为代表的符号学“大传统”[7] 0) 。因此,他致力于改变这一局面,力图通过重构皮尔斯符号学理论体系,并将其体系与莫斯科-塔尔图学派等更加广义的符号学理论相融合,建构一种可以应用于整个生命界符号活动的宏观与微观理解框架。这一框架被他称之为“总体符号学” (Global semiotics) 。
总体符号学将符号活动的界限扩建至动物界、生物界乃至真菌界。西比奥克的构想并不是一种泛符号学主义 (pan-semiotics) ,它昭示的不仅是符号学彻底打开自身的决心,更是符号学的范式与研究视域在新世纪的转向。唯有通过从“他者”的角度关照其他生命符号活动的构成及其基本特性,我们才获得一种全局的视域,探究人类符号活动与整个自然、文化与社会的相互关系。而这也就是新世纪符号学诸流派的共同出发点。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比奥克所推动的总体符号学转向,对当今符号学新流派的理论与方法论的建构具有功不可没的作用[8]。
3融合到对话:跨学科、跨地域的符号学新流派已经形成
如前文所述,当今世界的符号学运动的一大发展趋势就是跨学科、跨学派理论范式的相互融合,符号学研究对象及其研究范围被大大拓宽。随着符号学运动在21世纪的进一步推进,几个重要的跨学科、跨地域已经形成。本文将其概括为四大路径、十大具体流派:
第一类是全球符号学运动在新世纪出现的生命转向所形成的两大学派,即新塔尔图学派和意大利伦理符号学派。这两大学派,均在美国符号学家西比奥克的引领下,把皮尔斯广义符号学模式,与莫斯科-塔尔图学派的主要成果———特别是洛特曼的文化符号学体系和于克斯库尔的生物符号学模式———相融合,进而推动符号学研究主体从人的符号活动转向整个生命体。作为当今符号学最显著的转向,这种与生物符号学结合探究符号生命及其活动的思潮,被西比奥克命名为“总体符号学”模式。
这两大学派相互对话,又各具特色。在符号学重镇塔尔图大学 (University of Tartu) ,以库尔 (Kalevi Kull) 、米哈依·洛特曼 (Mihhail Lotman) 、托洛普 (Peeter Torop) 等为代表,侧重探索符号生命体内外环境关系及其模塑过程8,并在生物符号学9、生态符号学与翻译符号学这三个具体领域进行拓展。这一学派影响力持续拓展,现已形成哥本哈根-塔尔图-布鲁明顿生物符号学学术连续带。
而在意大利,在佩特里莉 (Susan Petrilli) 、庞齐奥 (Augusto Ponzio) 等带领下,沿着西比奥克路径,把皮尔斯符号学范式与对话理论相融合,呼吁作为“符号动物”的人对整个生命界的责任,进而展开“伦理符号学” (semioethics) 研究。当前最集中论述符号伦理学相关思想是佩特里利在2014年出版的专著《符号研究与符号伦理学》 (Sign Studies and Semioethics) ,该书说明了符号伦理学的理论渊源与其全球化发展之关系以及符号伦理学的目的,即“符号伦理学作为一种方法,它使符号学能够积极地去反思人对世界变迁之影响的能力”[9] ) 。此外,近年来该学派的学者还从翻译符号学10、全球化进程11、生物符号学12、摄影学13等多方面来讨论符号伦理学的作用和相关启示。
第二类是全球符号学运动在新世纪所出现的认知学转向所形成的两大学派,即北欧和北美认知学派。这两大学派结合认知科学、认知心理学与符号学现象学等领域知识,从认知角度探寻人类意义生成机制。认知符号学 (cognitive semiotics) 作为当今符号学另一个显著转向,把符号学的研究重点从符号意义的外部交流活动,转向对符号意义的感知、识别与解释等内部活动。并结合脑科学、认知科学等前沿学科,为符号意义的认知与传达提供自然科学的依据。
该学派在当代主要向两个方面发展:第一是符号学的认知化,这一方向还是人文学科式的,倡导在讨论意义产生的内部机制方面借鉴认知学科的研究成果或者皮尔斯认知式的现象学研究成果。例如该学派领军人物索内松 (Goran Sonnesson用皮尔斯符号学现象学来讨论图像隐喻的现象学本质[10]。还有一个方向是认知学科本身的符号学转向,倡导用符号学相关理论来指代认知科学的研究成果,例如脑神经科学家就狄肯 ) 提出的进化符号学理论借助的是皮尔斯的符号学体系14;而心理学家唐纳德 ) 则从人脑的运作机制来区分人类文化演化的阶段15。
第三类是在新世纪媒介技术进步、推进文化符号表意活动日渐繁荣背景下所形成的英法、北美-多伦多和北欧文化与传播符号学派。文化与传播符号学研究范式起源于英法学派,具体是指从巴尔特结构主义符号学所开始的,对当代媒介文化及其所隐藏的意识形态编码机制进行批判的符号学研究路径。这一学派在理论上主要吸收了巴尔特从索绪尔处沿袭过来的结构主义符号学传统、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霸权理论”以及英国学者霍尔的“编码-解码”理论。
文化与传播符号学研究在新世纪推进的最为广泛、影响最大的要数北美-多伦多学派。该学派继承皮尔斯的三元符号传播模式,吸收麦克卢汉媒介现象学模式以及当代传播学理论,主张从理论建构与传媒文化产业实践双重路径推进当代传播符号学研究。沿此路径,该学派目前的最主要推动者如派菲斯克 (John Fiske) 、达内西、拉尼冈 (Richard L.Lanigan) 、威利 (Norbert Wiley) 等,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果。首先,重构传播符号学理论体系,主要从皮尔斯符号传播模式、符号自我、传播社群论等概念出发,用三元模式替换索绪尔二元结构论,建构更为普适的且能解决新媒介社会下的符号意义生产诸问题的总方法论。其次,从品牌、广告、青少年流行文化等领域展开理论实践,为当代传媒文化产业提出符号建构策略。
而文化与传播的北欧学派,则关注新媒介的符号学理论建构工作,特别是对媒介技术和符号表意关系、符号传播与媒介话语,符号学与信息论之关系等根本理论问题进行讨论与建构,独树一帜。该学派学者采用分析而非批判的立场,试图说明符号活动在新媒介社群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及其对社会所产生的具体影响。其代表人物包括阿姆斯特丹大学教授范·迪克 Dijk) ,哥本哈根大学教授克劳斯延森 (Klaus Jesen) 以及丹麦独立符号学者索伦·布瑞尔 (Soren Brier) 。
第四类,社会学、马克思主义与符号学在新世纪的进一步融合所产生的两大跨地域社会符号学流派,即英-澳社会符号学派与欧洲马克思主义符号学派。这两个学派均以社会符号表意活动与意识形态的建构活动为中心,展开各自的讨论,既相互融合又有各自不同的侧重点。
英国-澳大利亚社会符号学派理论从澳大利亚系统功能语言学家韩礼德 ) 的社会符号学理论发展而来。该学派学者主要吸收了韩礼德的话语分析工具,并充分结合索绪尔语言符号学与巴尔特的符号传媒理论,主张用符号学剖析控制社会与文化符号文本之建构规则的意识形态机制。这一分支在当代被英国学者如霍奇 (Robert Hodge) 、克雷斯 (Gunther Kress) 、科布利 (Paul Cobley) 等学者继续发展壮大。他们在上述理论模式的基础上,进一步引入如皮尔斯符号学、巴赫金 (Mikhail Bakhtin) 和沃洛辛诺夫 ) 的对话理论等,不断拓展社会符号学用于当代社会分析的解释力。特别是,为了应对当今社会的图像转向,该学派致力于把社会符号学的理论工具从语言符号分析转向多模态符号文本分析,从方法论层面拓展了符号学的适用范围。
而欧洲马克思主义符号学派则以波兰符号学家亚当·沙夫 (Adam Schaff) ,奥地利符号学家伯纳德 (Jeff Bernard) ,意大利符号学家罗斯-兰迪 (Ferruccio Rossi-Landi) 、庞齐奥 (Augusto Ponzio) 的研究成果最为代表。相关学者主张恢复符号学的社会批判传统,把符号学广泛运用于人类社会文化分析中。该学派学者主要吸收该学派领军人物收亚当·沙夫 (Adam Schaff) 等人的理论资源,主张回到马克思意义上的经济分析,评估当今消费社会与高科技时代的商品消费及其社会文化意义,他们在开拓马克思主义符号理论,马克思主义符号学在社会、文化及艺术领域的应用起到了积极的贡献。
4融通与互生:逐渐壮大的中国符号学派
指示性的符号活动, 是以具身感知的动物符号活动为起点的。在这个过程中, 由于动物和人的感官往往是多渠道的, 对整体对象的呈现就必须通过身体之“联觉”来实现, 而指示性对于整合这种“联觉”起到了重要作用。尽管基于对现象身体之重要性的强调, 梅洛-庞蒂否认意识是感官统一的本源, 但他仍然认为, 一种“意向弧”在“我们周围投射我们的过去, 我们的将来, 我们的人文环境, 我们的物质情境, 我们的意识形态情境, 我们的精神情境, 更确切地说, 它使我们置身于所有这些关系之中。正是这种意向弧造成了感官的统一性, 感官和智力的统一性, 感受性与运动机能的统一性”[18] ) 。这种“意向弧”是空间关系性的, 从视觉语法而言, 它在在场与缺场之间建立了一种“暗指识别关系”[27] (P121) , 也是指向身体运动的, 同时, 它还是身体的感官感受和能够进行抽象判断之理性相统一的基础, 这种空间性、方向驱动性和从感知进入判断的特征, 都是指示性所独有的。因此,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 指示性不仅是共现的基础, 还是联觉的基础:它是诸感知必须整合为对完整的、实际的对象, 并由此指向该对象的压力所在, 是通过协同而孕育在具身感知的主体之中的统一的意向性。就如皮尔斯所说的, 指示符“能够真实地反映它的对象”[9] (P57) , 这种真实性, 指的并不是逼真性或透明性, 而是能够让主体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对象是什么、并且把自身引向它的性质。唯有如此, 感知到的符号才被赋予了最低程度的完整性, 解释者才能被引导到它所指示的对象经验上去。由此可见, 在动物对对象的感知、判断和反应中, 指示性是始终存在的。
这里所说到的, 在符号感知中就已经具有的指示性, 并非是对象的感官所感受到的、对象的相关属性———即使对象的视觉空间形式可以是一种单纯的品质, 主体之于对象在视觉能触及的范围之外的想象和视觉的本身感知而建立起来的“最低完整形式”, 也是基于指示性在起作用, 这里的指示性是背景式的, 它通过将人的注意引向对象中被遮蔽的部分, 而突显出对象的“最低完整形式”本身。应当说, 这是最低程度的指示性, 笔者建议, 将其称为“指示性背景” (indexical background) 。
在获得了符号感知之后, 动物马上会进入对对象的范畴判断中, 即, 判断对方是属于哪一个类别, 是配偶、食物、天敌还是无关物, 来决定自己的身体反应, 是寻求、逃避还是忽略这一对象。这种判断是指示性的, 它会驱动动物的运动神经和肌肉进行相关反应。这种指向对象所属类别的指示性, 笔者建议称其为“指示性范畴” (indexical categorization) 。“指示性范畴”在动物的符号活动中是非常具体的、和实际的反应联系在一起的, 但是, 在人类的语言文化活动中, 它可以是高度抽象的, 如函数的象限性、按编号进行的排序、地理学的经纬划分等等, 它以鲜明的秩序性指出对象所属的范畴或语境 (context) 。能够表明书写者身份的字迹、可以表明动物种类的脚印等, 也当列入此类, 因为“身份”和“种类”, 都属于记忆范畴。当代现成品艺术、“物”的艺术, 之所以能够被视为艺术, 依靠的也是“指示性范畴”:它指向的是艺术品所依靠的那一整套“艺术世界”制度, 即, 它所从属的文化范畴。然而, 与生理性的指示符号活动不同的是, 这样的“指示性范畴”, 建立在对整个制度和对自身在整个制度中可被替换性的认知, 也就是符形能力之上, 是对范畴和框架的整体指出。
在动物的指示符活动中, 在判定对象所属范畴的同时, 动物还要进行另一方面的判断:对对象运动的时间预判, 这就是所谓的“流程共现”。生命体在不同情况下感知到的时间快慢各异, 这也是由其先天的感知器官构造所决定的:这种主观的感知时间, 保证了生命体可以对外界符号进行及时的解读和反应, 从而完成预定的行为。它和空间的方向指示性一起, 驱动身体对对象做出反应。换言之, 对对象的范畴和空间形式、尤其是空间距离和方向的获得, 会促使动物形成一个流程共现, 此时, 先天的认知范畴和后天积累的经验会共同作用于动物, 帮助其判断出对象能够在何时运动于或处于空间的哪一个位置之上, 从而有预期地进行方向和速度上的控制, 这在较为高级的动物进行集体捕食时尤其明显。符号主体的这种时空感受驱动身体做出迅速反应, 这就产生了第三种指示性:“指示性趋向” (indexical orientation) , 它是符号主体和对象发生的身体上的关联。不仅如此, 这种“指示性趋向”在动物的活动中还开始显示出和规约性初步联接的倾向, 因为在高等动物集体捕食的活动中, 越是分工明确、富有经验的动物, 越能精密、准确地预判过程中各个对象的时空位置, 而驱动身体进行相关反应, 获得更高的捕食率。这种高度的精准需要动物群体长期的互相磨合和社会地位的相互规约才能获得, 这也再次证明了符号活动的连续性和渐进性。
在人类的指示符号过程中, 也存在“指示性趋向”:当我们听到敲门声或看到烟火, 最自然的反应就是循声而应或循迹而望。这是生理性的指示符号过程中普遍而基本的现象。而在元指示符中, 这种“指示性趋向”也相当清晰:身体姿势作为指示符, 指出了作为另一指示符的“踪迹”, 即艺术创作的过程。同样的, 这种更进一步发展的“指示性趋向”, 也是建立在人对艺术创作这一整体符号过程和对指示符的认知之上、建立在“元符号能力”之上的, 是智性的、更高级的指示性所在。
指示性可以分为指示性基础、指示性范畴和指示性趋向三个范畴, 此三分法符合皮尔斯三分符号体系的基本原则, 是一个可以继续探索的研究模式。本文以图表形式, 对指示性三分做更清楚的区分:
4新世纪以来重要符号学新流派的发展趋势
新世纪以来重要符号学新流派已经形成,并逐渐汇聚发展出如下几大趋势:
第一,在符号学基础理论模式方面,皮尔斯符号学体系因其开放性与包容性,成为当今符号学诸流派的理论基础。与此同时,皮尔斯与索绪尔、莫斯科-塔尔图、西比奥克等符号学诸家的融合理论模式,成为诸多学派的基本理论出发点。新世纪的符号基础理论,经由单一模式化转向多元与融合发展。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传统符号学资源在新世纪得以持续开掘、整理与引介,必将进一步扩宽当代符号学的理论资源。
第二,在符号表意系统及其机制这一关键问题上,当代符号学一方面吸收解构主义开放动态表意这一核心观点,另一方面又结合皮尔斯符号学、马克思主义、社会学与传播学等理论,把符号表意轨迹从解构主义消极的“能指游戏”立场转向对表意方式历史性与社群性的探析。流动的意义在社群中获致相对的稳定性。由此,生命体之间意义活动的表意过程及其传播过程与模式,成为各大新流派所关注的核心。
第三,在研究视角方面,当代符号学进一步消解“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力求将整个生命界都纳入考虑范围,试图从微观与宏观双重角度建构以批判为中心的符号新传统。这一路径成为新世纪符号学新流派范式重构与创新的主要突破点,可以看到,新世纪符号学新流派的范式重构是解构主义彻底打开符号学边界之后,所展开的跨学科、跨学派整合。生物学、神经认知科学、社会学、传播学等,通过“符号”这一核心枢纽被关联整合起来。
最后,新世纪以来的符号学诸流派,一方面通过理论整合建构新理论体系,另一方面注重在消费社会与新媒体社会的具体领域展开理论实践,以此拓展当代符号学运动的锋面。因此,新世纪的符号学运动,已与20世纪注重批判的结构主义模式呈现显著的差别,它注重的是符号表意活动的建构方式、策略与方法,为当今日益发展的文化符号产业提供具体的策略指导。
综上,新世纪以来符号学各重要新流派,正在一种开放、多元与融合的新样态中进行着符号学理论建构与实践工作,而中国符号学派作为其中一支重要的脉络正为世纪符号学运动提供越来越多的原动力。因此有理由相信,随着全球符号学诸流派的密切交流,中国符号学将成为世纪符号学运动的又一个重要中心,并在推进符号学原创理论方面发挥更大作用。
参考文献:
[1]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7.
[2] Brent Joseph, Charles Sanders Peirce:A life,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3.
[3][美]约瑟夫·布伦特.皮尔士传[M].邵进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
[4] [美]詹姆斯·李斯卡.皮尔斯:论符号/皮尔斯符号学导论[M].赵星植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 2014.
[5] [意]佩特丽莉等.打开边界的符号学:穿越符号学开放网络的解释路径[M].王永祥, 彭佳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4.
[6] John Deely, Semiotics “Today”:The Twentieth-Century Founding and Twenty-First-Century Prospects, in International Handbook of Semiotics, Springer, 2015.
[7][意]苏珊·佩特丽莉.符号疆界:从总体符号学到伦理符号学[M].周劲松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 2014.
[8]余红兵. 20世纪重要的跨学科符号学家:托马斯·西比奥克[N].中国社会科学报, 2013-08-23.
[9] Susan Petrilli, Sign Studies and Semioethics, De Gruyter Mouton, 2014.
[10]Goran Sonesson, Bats out of the Belfry:The Nature of Metaphor, with Special Attention to Pictorial Metaphors, Signs&Media, Vol. 12, 2015.
[11]赵毅衡.中国符号学九十年[A]//唐小林, 祝东.符号学诸领域[C].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 2012.
本文刊载于《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9年08期
编辑︱胡冬晴月
视觉︱欧阳言多
如果这篇论文给你带来了一点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