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多通过各种渠道接触200多名精神病人
问:2010年,你的第一本书,被称为国内第一本精神病人访谈手记《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出版。那么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关注精神病人这个群体的呢?
高铭:没有什么特别的高大上的原因,就是好奇。
每个人看待世界是不一样的。既然一个世界可以演绎成这么多样,那么尝试一下很多个世界来让一个人看,这样似乎很有趣。
问:在接触精神病人之前,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高铭:我觉得就是有病呗,普通人,和周围人没什么区别。接触之后感觉也没太大变化。
问: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通过什么渠道接触精神病人呢?
高铭:2003年下半年开始,正儿八经是从2004年到2008年初,都是在业余时间。
我原来有一个朋友在妇产科,有一次我俩聊天时他说原来接触的是精神病人,我当时都愣了。原来他学的是精神病科医学。他说做这行一般五、六年就算很久了,要不然改学术研究,或者改课题,改教书,反正就不会进行临床工作。整天接触精神病人,心理上都受不了。
我接触的渠道也是通过他的学长学弟、同学朋友,而且也不麻烦。
其实接触他们太简单了,比方说,我是精神病人患者,你打电话过来说是某某医生介绍的,你现在情况怎么样?我当时并没有表明身份,通常没有太高的难度,他们就会和我见面。
问:四年的时间里,你大概接触了多少个精神病人,聊得下去的有多少?
高铭:通常见面后我会表明身份,表示自己不是医生也不是记者,就是想和他聊聊,如果不愿意就算了,如果愿意就继续,拒绝的也有,很少。大概接触了不到两百个精神病人,拒绝的不超过十分之一。
其实我见第一个就失败了。对方不理我,我自己嘚嘚嘚说了快两小时,口干舌燥,他不理我。挺受打击,隔了两个多月才见了第二个,没想到成功了,就这么聊下去了。
精神病人并不等同于智障
问:那么能简单说说你接触的精神病人都是什么样的吗?他们当中有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吗?
高铭:《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里面写了三十多个故事,既然最后能形成独立的文章,就说明一定都是鲜明的。需要说明的是,比如说孤独症的情况都差不多,那么类似的人就会合并成一个故事。
有一个病人画画,他看树是从花的角度看的,看桥梁是透视结构,看河是紧贴着水面看的,看云是从上往下看……完全是换一个角度看世界。
还有一个声称来自另一个宇宙的精神病人,这名患者的量子力学知识让人瞠目结舌,以至于剑桥物理研究院一名研究生在看到这个故事后非常感兴趣,与教授探讨,教授认为该患者所说的方法完全可行,后来还找到我打听这名患者。不过那时他已经自杀了。
他说到的量子物理方面的知识,我之前翻过、查过,能看懂点皮毛,后来为了和他对话,专门跑到清华大学,理工大学去蹭课。
很多人把精神病人与智障画等号,其实不是。我常有这样的想法:这帮疯子什么都知道,太恐怖了!有时我是根据某些患者所说的,再去看书。
和精神病人聊天很纯粹很轻松谈不上坚持
问:大部分人平时很少接触到精神病人,所以对于精神病人的世界充满好奇,但都没有付诸行动。那么最根源到底是什么在驱使你持续四年多的时间和他们接触呢?
高铭:我从根本上质疑这个世界,也接受活在当下,但不妨碍我抽空质疑。我自己也没想到能做了这么多年。
有个和我关系很好的朋友,心理医师,有催眠资质。她曾问我是不是精神分裂了,我说我觉得体内有四个人格。简单说来,分析者,发言人,观察者,还有一个不好说,不是人类吧,或者比较原始。
我会尝试多种角度看一个事物,要看本质。
没有坚持这一说,谈不上坚持,和精神病人接触、聊天是我业余的乐趣,不要把它弄成身残志坚的一种状态。有人下班后喜欢逛街,有人喜欢逛淘宝,有人喜欢去唱歌,有人喜欢去酒吧,这就是我的乐趣,没有坚持不坚持这一说,闲得没事儿,那么我觉得好吧,就找人聊聊。
问:如果只是找人聊的话,为什么要和精神病人聊呢?
高铭:因为很轻松,而且他们很纯粹。你给他们喜欢吃的,他们就会很高兴,跟你嘚嘚嘚很多,就是很动物式的喜欢。你不可能跟谁都推心置腹的去聊,或者谁都不可能跟你推心置腹的聊,尤其是不熟的情况下。我觉得精神病人很合适,也许还有更好找的团体,但是我没找到。
但你要问我和他们聊天后感受到了什么,我觉得可能是匪夷所思或者比较有意思。
其实我挑这个群体是经过反复考虑的。你想啊,什么人会渴望对别人说这些呢?一定是那些平时不被接受的人,不被理解的人,被当作异类的人。他们很愿意告诉别人或者内心深处很愿意告诉别人,就算他们掩饰,但是相对正常人来说,也是好接触多了,他们相对很容易告诉别人:我的世界是这样的!而所谓的正常人很难做到那么坦诚,他们太多顾虑了。这样我得多花一倍,甚至N倍的时间去接触,太累了。
在他们看来,我猜,我们能给他们造成伤害,他们不能对我们造成伤害,因为我们太无耻了。
与精神病人沟通的技巧就是坦诚
问:那么他们和你说的话,你会全部当真吗?会有听不懂的时候吗,如果有,你会怎么处理?
高铭:对于他们说的话,我无所谓真假,或者有没有道理,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书中每一个故事的连贯性是我串起来的,如果照着原文的话,那这本书可能要特别厚,因为好多页都是省略号、空白,我只能压缩。
他们的逻辑大多数是清晰的,只不过这个逻辑在我们来说讲不通。听到讲不通的地方,我就只是听,不写了。
逻辑清晰的给我印象最深刻,太清晰了,我曾经跟朋友聊天的时候聊到过这个,他跟我讲了一个患者说了一句话,即痛苦就是幸福,当时他就蒙了。患者的说法是痛苦就是曲折、曲折就是复杂、复杂就是丰富、丰富就是美好、美好就是幸福。每一步看上去好像都有道理,但其实真的是这样吗?不是,是两回事儿,但他们能很顺的把这个东西给接下来,你稍不留神就被带走了。
有些内容在我们未知的领域是没办法理解,或者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毕竟有太多未知。我并不是一个唯神论者,但我会面对现实。
就像我在下一版的《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里加了一些内容。其中有一章,那个人挺有意思,他说自己不在我们现在活着的状态,我们现在活着的状态就是一个大状态之一,生命是某种状态的一步,这一步被我们称为生命,他像双螺旋结构,我们只是双螺旋结构的一个单一,但是这个过程到底怎么样,他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处在某个状态,前面是我们认为跟生命不一样的东西,但是你也不能说它是死亡,后面是什么?也不知道,但中间是生命与死亡交织在一起的状态。
问:你和精神病人沟通的时候有困难吗?是以一种什么心态去沟通?
高铭:恩,和平时不太一样,是一个偏接纳的状态,至少不会跟现在一样,比如现在我在跟你说一些事儿的时候我会反驳,但面对他们的时候,我通常不会,因为我犯不着在他们那儿刷存在感,我不需要反驳,既然听他们去讲那就听他们讲,他讲成啥样不重要,我觉得有意思就行。
其实和他们接触的技巧就一个词:坦诚。你坦诚不坦诚,他们都能看出来。所谓的他们的不正常并不代表智商,也不代表他们观察力差,往往沉默的人观察力更强。
但有时坦诚也不管用。
因为有些人你要花很长时间去接触。有些人说得很多,但是不在点儿上,东拉西扯,你很难把他的话题给固定住,可能你在跟他聊你的想法,五分钟后他已经说到他妈怎么虐待他了。
四年里有过焦虑也有过压力
问:有一个女孩,你用了7个月的时间去接触,并且3、4天就去一次,你曾说她让你很头疼,很痛苦,但她对你来说算是一个里程碑,如果没有她,可能你不会再去接触那么多精神病人。
高铭:她有自闭症,但也不算太严重,问题在于她性格很强烈,一句话没到位,当天的会面基本就算废了。她在一丁点儿的时候,可能都不到3岁,自己拿着报纸看,幼儿园老师问她,你看得懂吗?后来长大后她听姥姥说当时她看得懂,特不屑地瞟了一眼老师,开始从头到尾读报纸。后来老师拿她当小神童。大人们动不动就让她看什么,最开始她还读,后来就不读了,她说知道大人在逗她玩。
外婆把她带大,她父母在电视台工作,特别忙,外婆在她11岁时去世后,她就不怎么和别人说话。后来影射到行为上就是把电视机用胶条缠起来,把父母养的很名贵的金鱼放掉,把家里的锁换了,只给父母一把钥匙。她看到每天的颜色不一样,除非戴一副无镜片黑框眼镜。
她既然能对我说出来,打开一个缺口,与人交往就会好很多。她到现在都很感激我,我们也有联系,她现在在深圳嫁人生孩子,很好,开朗多了。
我也很感激她,她让我知道执着有时候真的是有意义的。把她打开,也把我的很多纠结打开了。
问:接触了那么多精神病人,心理上是否有压力?
高铭:怎么可能没有,而且很多是自己带来的压力。我发现我接触的越多,疑惑就越多。因为他们说的太有道理。如果说有个临界点的话,每次都是即将到达的时候又没了,就到这里了。
问:如何解决这种焦虑?
高铭:开始时候会出现严重的失眠,我觉得真的快成三楼楼长了。不过,某次觉得即将崩溃的时候,还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就四个字:一了百了。死,就能解决那些问题,死这个概念太复杂,我用了其中一种而已。也算是自我暗示,每天睡前我都会告诉自己:我即将死了,但是明天会重新出生。用一个词来说就是朝生暮死吧。
我自己很接受这种暗示。关于我的承受能力问题,其实不是问题。
遇到过危险的时候 最好的办法就是跑
问:你在接触精神病人的过程中遇到过危险吗?
高铭:精神病人是很危险,我也经历过,聊天时门永远是开着的,随时准备夺路而逃,除非确定是安全的。如果对方有明显暴力倾向,他就必须穿着束身衣和我聊天。有一次被冷不丁地当胸踹了一脚,一次被一名女患者扇了一大巴掌,最惨的一次是在朝阳三院从4楼被追到2楼。正说得好好的,抬头一看,对方眼神忽然不对。什么手机、笔记本都不要了,拔腿就跑。
有的精神病人有过狂躁表现,我便只带录音笔、纸笔,任何有尖儿的东西都不带,有的患者连录音笔都不能朝向他。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做好心理防范就好,跑呗,没办法。
前不久在电台做节目,主持人问我,你觉得这些人普通吗?我说那你先告诉我什么是不特殊?他说是大多数,那我说大多数人做的事都叫不特殊的事儿,谁不喜欢权力?没有人不喜欢权力,大家都奔权力,那这个算什么?
我说真的算起来,杀人犯其实是很大的一个群体,但不能这么算。我们把人划分为一小堆一小堆,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一个角度去看另一堆人,或者一定带着接受或者不接受,或者赞同或者厌恶的角度。
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没觉得自己有多高尚
问:曾经有人评论说你的行为很高尚,因为你肯花时间去了解精神病人的世界。
高铭:我觉得真谈不上高尚,其实我挺自私,我是满足个人的好奇心,至于他们能不能治好,怎么治,有没有什么方法,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没有那个能力,因为我不具备这方面的专业素质。有专业素质的人也不会像我那么去问问题,他们角度是不一样的。专业素质的人只是听一个大概就知道了,或者精神病人就不用说了,因为他知道对方是幻听、幻视、幻想症、狂躁、抑郁症等等,知道就可以,然后就开始想对策,像我这样刨根问底,一定要问出你为什么这样的,真没有,至少专业人士不会这么干。
问:你如何看待《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这本书呢,或者说你对这本书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高铭:它被好多人夸大了,对我来说它很平常,没什么。
在接触精神病人那几年,只是有些零零碎碎的小笔记,我也没当回事。2009年8月17日那天才开始写,也是因为那段时间刚忙完,突然闲下来,觉得该干点什么,于是开始写,只是在网上连载,没有想过出版,每天一篇的速度更新,直到45天之后,20万字写完。
问:当时这个连载4天内点击率突破300万,网友们是怎么评论的?
高铭:当时我没看,后来知道里面有骂我的,也没太在意。
因为我觉得不重要,我把已经经历过的内容写出来,你喜欢或者不喜欢,没所谓。但不喜欢一定要在那儿骂,那我觉得更无聊,我不会在那上面陪着他们,因为我不太在乎。
问:既然不在乎别人的评论,那么出书也不在你的计划内吧?
高铭:对啊,我从没想过出书。网上连载发出来之后就有出版社找我,最开始找,我也没有当回事,我当时说的是有人想看让他们去网上看就完了,也不收费,为什么要出版呢?找我的出版社数量从几位数到十位数,甚至二十几个的时候,后来我就想,好好好,出出出,挺烦的。
这本书最后印了多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最后拿到手的钱也不到20万。
问:后来和接触过的精神病人还有联系吗?
高铭:其中几个有,都是状态不错的。只能说有些看上去医治的不错。其实这些人有的不完全是精神病人,有些是被认为是,有些人被别人认为是不正常的,那段时间特有意思,大部分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当很多人知道我干这件事以后,发觉身边有人像是精神病人,就要带我去见去聊,后来聊来聊去,我觉得他们都比我聪明。
他们的意思就是你不是喜欢这种人吗?那就去见见。
问:2008年见了不到200个精神病人后,为什么突然就不再接触了呢?
高铭:觉得够了,到了一个饱和的状态。曾经有一阵我玩魔兽,后来突然有一天不玩了,我太太问我为什么不玩了,我说我突然觉得玩够了。
问:在那四年间,身边有没有人说你看着也不大正常了?
高铭:可能有,但我没在意过,我无所谓,这就跟我不去看网友评论一样。至于别人怎么看,我都接受,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承认不同于自己的存在,这个很重要。
初二辍学和父母吵翻将近10年没联系
问:对于大部分正常人来说,你做的这件事确实很特别。
高铭:那可能是我没受过教育吧,我上到初二就没再上了。没理由,就是不想上了。
我喜欢主动式,如果我对什么有疑问,需要的时候我会去查。比方说原来为了查资料,从欧洲史,欧洲近代史、欧洲古代史、欧洲近代史,然后发现查偏了,又查到宗教去了,从宗教又查到所谓的邪教,从炼金术又追到炼金术的源头古埃及秘术,由古埃及秘术又追到那些雕刻和壁画,我更倾向于主动式。其实对我来说这是很正常的,某一个点可能触动我了,那我就会去找,所以我觉得上学对我来说不感兴趣。
上学时数学让我最头疼,不是说数学不好,也不是教育不好,是我不适应,是我的问题。看着数学老师在上面讲,我就觉得奇怪,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中文,为什么我就听不懂呢?看数学老师跟学霸对话,在我看来就像两条狗在对着叫,虽然我觉得听不懂,但是觉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问:当时你不上学,父母肯定是不同意的吧?
高铭:对,但我坚持不上了。那时候跟家里吵翻了自己出去住。
最惨的时候是在肯德基打工,肯德基打工有时限,不能超过多长时间,有一个月的工资最多是360多块,然后房租交300,就这样过,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当时可能也是年轻,从19岁到27岁中间10年吃了一些苦头,曾经吃了半个月的白水煮挂面。
当我觉得能跟他们平等对话的时候就和好了。我算晚熟吧,三十多岁。差不多就在一年前,彼此才和解。
天才和疯子没有间隔一线掌握好平衡就是天才
问:你怎么定义自己?曾在一期电视节目当中说自己是社会观察者。
高铭:这是出版社教我的说法。后来我想一想,也对,只不过我是不经意间成为了一个社会的观察者,并没有想太多的理由,或者我一定要做什么,只不过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我觉得想做就做。
问:你是怎么看待天才和疯子的呢?疯子与天才存在哪些部分的交集让你将他们相提并论?你觉得天才和疯子是在一线之间吗?
高铭:这个书名其实是个巧合。最初这本书叫《精神病人世界》,后来出版社认为这个名字会出事儿,就不让用这个名字。当时在MSN上跟编辑说这件事,起了好多名字都废了,到后来我烦了,我说这样吧,叫《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疯子天才在中间》,那个编辑说你疯了。
天才和疯子是一线之间,但这条线在不同的位面,你甚至可以说它没有间隔一线,它是重叠的,但是位面不一样。
英国老牌的医学杂志《柳叶刀》指出,精神病人与天才很接近。我认为,精神病人和天才之间有一个平衡,掌握好这个平衡,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们有的画画很好,有的逻辑推理很强,真正让我最震撼的就是他们太“轴”,根本不管钱不钱的问题。我们做一件事的时候,没有功利是很难做下去的,而精神病人没有利益的概念,完全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现实跟他没有什么关联。我们要是有他们的执著,一定能够在一个领域做到最好。精神病的成因复杂,但疯子就像天才的变异,因为很多人很牛,超乎你的想象。
精神医师不好干把入行说成献身也不夸张
问:有一种说法,说社会上对精神病人分三种,一个是暴力倾向化,就是媒体妖魔化,说他们都疯了,会做一些危险性的事儿,还有就是说调侃化,娱乐化,微博上有一个账号是安定医院郝医生,是个段子手。第三种就是你和郭海平,说你们俩把精神病人天才化。
高铭:郭海平比我高尚的多,他的动机比我高尚的多。把他们天才化是别人理解的,我是一个混子,就是在玩儿,郭海平是正经干事,他比我高尚的多。我还是敬佩他,他建了一个画室,精神病人可以在那里画画。
我呢?就是毁三观。我也没把精神病人天才化。
其实接触到一定程度,我觉得无能为力。因为我听那些医师聊天的时候,很多时候他们也是无能为力,后来我也跟着起哄,我也无能为力。
问:在接触精神病人的过程中,你也接触了精神病院的医生,护士以及心理医师,能说说你眼中的这个职业吗?
高铭:护士是维护,维护某种秩序,不让他们出乱子,不让他们伤害别人,不让他们自残,禁止他们一些行为。医师实际上做的只能是开药,跟药剂师干的事儿差不多。其实治好一个精神病人,一个团队要花很多年时间,需要极大的人力财力,全球都是这样,精神科医生的缺口特别大。
社会上说的病情轻的找心理医生解决,病情重的找精神科医师解决,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是错的。实际上很多精神科医师需要心理医师的辅助,或者反过来。
对一些比较特殊的精神病人,其实精神科医师也不完全抱着唯物的观点去看,很多现象过于奇特。有个患者,画出来的内容相当复杂,没人看得懂,他会耐心的解释,解释完主治医师和心理医生都惊了。但不是所有患者都会画画,不是所有的患者都能表达,要靠医师们自己长时间去观察去接触。如果不是真正的耐心观察,潜心研究问题所在,面对面聊一年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因为需要进入的是一个人的心灵。
从事这个职业是高风险的。如果判断失误很可能加重患者病情,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而且他们也是人啊,难免心理上会有影响,比如会有轻微偏执,甚至轻生。
我认识一个治疗障碍类型的精神病科医师,算是挺漂亮的一个女人,喜欢撕报纸,撕成一条条的,大约铅笔那个宽度。聊天时看电视时就那么撕。家里介绍的几次相亲都因为这个失败了。
其实精神科医师真不是那么好干的,不是懂点医学心理学和哲学就可以解决问题,说入这行是献身也不夸张,绝对是高风险的职业,不是很多人想的那样新奇和有趣。
问:有人曾经质疑你书中内容的真实性,指出你是为了出名或者是出书挣钱。其实我第一次看完这本书,也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高铭:其实这种事编比实际的要难的多,这种编太难了,我得开多大脑洞呀。
当初我接触精神病人的时候开始就是觉得好玩,直到沉淀下来之后才开始写,中间隔了一段时间,隔了几年。
其实也不完全是,你要说挣钱的话,是挣了钱了,但是我并没有想去挣钱,只是觉得好玩。
《催眠师手记》取材真实催眠师在我国还不算职业
问:2013年,《催眠师手记》出版,这本书被称为国内第一部心理推理纪实档案。这本书的取材来自与哪里呢?而且这本书的形式是“我”和“搭档”。
高铭:这本书取材和《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来自同一时期。因为在接触精神病人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接触到心理医师、催眠师等这一个大系统。我在参加他们聚会时,基本都会接触到。他们其实也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通常是跟同行们,或者像我这样有着好奇心的人聊天,聊天就是一种排解、减压的方式。
其实当时就是觉得好玩,根本就没想过会写书。2011年,我想过写催眠师手记,但不知道该怎么写,也没想好怎么把握好尺度。
中间还找了一些原型,因为要把对方的隐私暴露出来,那么就需要和原型确认,经过他们的同意,但是好多人都不干。这个跟精神病人不一样,精神病人可以把他所有的背景全部略去,我只写他说的就行了。但要写催眠师手记就不行,因为是纪实的方式,不夸张的说,实际内容比裸照要隐私得多,因为它整个是剖析内心的。
四年下来,一共签了三个人,我觉得这事太不靠谱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问催眠师,如果我把所有人的身份、背景、细节、特征全部打乱,跟拼图一样重新处理,成不成?除了事是真的以外,他说我不知道,你只能写出来给原型确定,他们认为没问题就行。
问:这本书采取了“我”和“搭档”的形式,有人说这种写法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到福尔摩斯和华生。
高铭:催眠师在中国不算是一个职业,而算是一个资质,他相当于就是一个附属的资质,通常是有心理专业的某种资质之后才能去申请这个催眠师的资质,它不能作为单独职业的。但是如果你要这样写的话,很不好看,一定要做加工。
如果是一个人的话,会面临一个很尴尬的境界,面对精神病人,然后自己想,我认为,嗯,是这样,那我觉得又是那样。完全就是他自己先分裂了,所以干脆就让他们直接分裂出来好了,两个人最好。两个人交流过程当中往往能激发出更多的东西。
问:一般在什么情况下患者需要催眠师呢?
高铭:这个不是自己决定的,通常由心理咨询师决定要不要进行催眠。比方说一个人某一个问题比较严重,他有严重的自虐行为,那可能追溯到这个根源要花很久的时间,怎么能尽快的找到原因,就需要通过催眠的手段,通过潜意识的方式成功。
现代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疾病
问:在《催眠师手记》里,你记录了十多个有心理问题的个人案例,探讨隐秘的内心世界。里面谈到了一些现代人普遍有些心理疾病。
高铭:观察这个世界用一只眼睛就足够了,另一只则用来多看看自己。我记得去年还是前年,有个新闻说一个女白领开车撞花坛,毁了好几辆车,其实她就是有问题要发泄。最开始她去超市捏方便面,捏那些膨化食品,后来她觉得不爽,最后开车撞花坛,撞好几回了,保险公司说你要再这样坚决不给赔了。
其实她已经到某种极致状态了。理论上是需要的看心理医生,但是她看不看别人没办法控制。
我会去关注、分析这些事:挤压、捏碎可能意味着消除、破坏,而自残、自虐或许和厌恶自身有关。有人可能说,你又不是专业人士,分析这些干什么。但我想说,这种扭曲的心理映射出的行为也许就是你我,或者身边的人可能会面对的。杞人忧天吗?我不这么认为。
不接受《盗梦空间》中梦的时间流的设定
问:国内公众这些年对催眠有了一些认识,尤其是看了《盗梦空间》之后。你看过这个电影吗?
高铭:我不接受《盗梦空间》里面的设定,尤其是它吹的最神乎其神的就是梦里的时间流。
梦里的时间流其实我在《催眠师手记》里解释过,因为它们原本来自记忆,梦中所经历的场景和事物,不过是对现实记忆的提取及再加工,记忆当然可以瞬间千里,跨越时间和空间,那些场景和事物实际上就是潜意识从记忆中抽取出场景和片段组成,所以梦根本不需要时间流。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这如同你打开电脑里存储的视频不需要漫长的缓冲。
《盗梦空间》只是从这个线抓了一些素材,就像你根本不需要拍似的,如果要自己攒一个片子的话很简单。如果我拍的话,我不会强调催眠,我会强调表象之下的所谓的潜意识。
问:可是有些梦中发生的事情并不是现实中经历过的?
高铭:实际你在梦里所有的行为和想法,就如同开车在路上,事件和场景是以流动形式呈现给你,你在梦中的反应也只是根据经验对比直接做出判断和选择的条件反射,这并不需要多长事件,一秒?甚至更短。
问:那么催眠和睡觉的区别是什么?
高铭:催眠和睡觉是两回事,催眠的确是在模仿做梦的状态。睡眠具有自我主导意识。而在催眠状态下,潜意识主导权或被削弱或被交出,同时与本能反应的信息交换也相对减少了很多。比如,在催眠状态中,被催眠者的角色定位很单一,要么是重现某个场景中曾有的固定角色,要么是观察者身份,这是由催眠师决定的,被催眠者没有其他选择。
催眠是结果不是对所有人有效
问:催眠会有所有人有效吗?
高铭:不是对所有人有效,有极少一部分人很难被催眠,因为他们自我警戒意识很强。没有主题的催眠是很不容易成功的。催眠也不是想起来就催个眠,看看这是不是真的,或者是否好玩儿。出发点的不同可以直接影响到催眠效果,大多数时候,催眠本身和心理诊疗有着捆绑关系的一个特定存在,如果脱离这种关系,那么催眠很难具有效力和专业性。请不要相信魔术师的表演,那只是表演。
问:催眠不是暗示吗?
高铭:催眠是结果,暗示是手段。
催眠在日常生活中太常见
问:以催眠为目的的暗示只在专业领域有应用吧?
高铭:正相反,很常见。例如在电视广告里,你会看到美女或帅哥使用某种商品,并且展示“使用后”看上去多么动人多么美丽,这就是催眠性质的暗示。假如你真的使用某产品,就会像他/她那样光彩照人吗?不,那只是商家在给你施加暗示罢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你必须承认,这对有些人的确有效。他们会从看到广告开始就进入到被催眠状态,直到买下该商品、使用一段时间后恍然大悟为止。不过如果下次有更漂亮的美女或帅哥来做新品广告,他们依旧会乐此不疲地继续被催眠……
问:那么除了商业行为之外呢?催眠暗示在日常生活中常见吗?
高铭:一样,极为常见。比如在工作时,我们对上司或者下属提出某种建议,真正能打动人的建议一定是描绘出未来蓝图的,我们通常会不知不觉接受这种假设的未来,并且以此来作为落实现在的依据。但是,那个未来在当下并不存在,也不属于必然因果关系。所以,只是一种以催眠为目的的暗示。当然,它的成功率也和描绘人有直接关系,善于使用语言和文字的人会更容易成功。如果描绘人曾经实现过自己所描绘的,或者其假设和接收人想法相近,那么成功率则大幅提升。
问:如果催眠暗示行为这么普遍的话,岂不是我们生活中到处都有催眠的影子,只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高铭:对,这正是我要说的,催眠,无处不在。
问:你发微博说《催眠师手记》还会有一部分是禁忌之书。这个进展的怎么样了?
高铭:恩,有这个考虑。我在《催眠师手记》第二季注解里会提一下,有一种情结叫淫妻情结,就是喜欢看自己老婆跟别人做。
那是很奇怪的一个心理成因,通常有淫妻情结的男人都有处女情结,说起来很极端。
这在心理学上叫反向生成机制,越是怎样越不怎么样,其实他真正原因是对自己老婆不满意,但又知道,只是因为这个责怪是一个很不当很错误的东西,通常他会希望自己的老婆不断地去犯更多的错,这样才能满足自己的谴责她的心理,这叫反向生成机制。
包括很多女性都有受虐心理,就是被受虐心理,这跟教育和宗教的水平成正比。因为她成长在封闭的环境,通常女性被认为要遮盖自己的身体,从小被教导要遮盖自己的身体,因为你是女性。所以她们会对性有一种谴责性的东西在里面,这种谴责性包括被父母灌输的,比如不许跟小男孩玩。所以她认为这种事儿是邪恶的,所以她们在真正接触性的时候,在做爱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种希望得到惩罚的心理,所以她们被虐心理就是既然我已经得到惩罚了,我就可以尽情的去享受了,是一种双生机制。很多人都是这样,特别普遍。
它和SM还不一样。
但这些内容面临着整体管制,所以不是我写不写的问题。
我也在问出版署,如果要出的话,也是一个外传,其实纯粹为了满足自己好玩的心理才写的。
采访整理/张伟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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