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皮影中的螺精
腽肭脐 据明代内府彩绘本《补遗雷公炮制便览》
海犀牛 清宫旧藏《海怪图记》
十九世纪中国漫画中的英国水手形象,据1857年4月25日《伦敦新闻画报》
长臂人 明万历三十五年刻本《三才图会》,王圻、王思义 辑
清光绪石印版《点石斋画报》中的“绝大鱼骨”,“该鱼头骨如屋一间,口大如门”。
早在洪荒年代的神话中,就产生了海怪的雏形,在《山海经》等古书中,在六朝志怪中,在沿海各地的方志中,也有海怪的身影出没。民间叙事的勃兴,不断为海怪增添新的形象。海怪故事也曾随着海上贸易输入和输出,裂变重聚为新的海怪。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海怪或许源自认知局限,或许是来自于偏见,甚或是海客夸口奇谈的产物,但若以此来指摘其虚妄,便忽略了海怪作为文化现象的意义。面对海怪,需要有趣的头脑。
1 博物学的盲区
“海怪”一词出现较晚。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载:“海怪鱼鳖,鼋鼍鲜鳄,珍怪异物,千种万类,不可胜记。”此处的海怪,词义偏重于“海中怪异难辨之动物”,在当时,多数海洋动物还是博物学上的盲区,不知者为怪。
古人对海洋动物较为陌生,致使偶尔一见的海中动物也成为海怪。比如《尔雅·释兽》中出现的貀兽:“晋太康七年,召陵扶夷县槛得一兽,似狗豹文,有角,两前足。”现在看来,貀似乎是海豹之类的动物,而《尔雅》的配图却将其画为仅有两足的牛形怪兽,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从目击到传闻,再到文字记载,据此生成图像,在这几重转换之后,面目全非。无独有偶,明代宫廷的医书《补遗雷公炮制便览》中将海狗(腽肭脐)画作黄狗之形,并在其臀后加了一条鱼尾,绘图者未见过海狗,便按照陆地动物的模样,添加鱼尾,最终得到一头拼接而成的海兽。
早期博物学的悖谬正在于此,亲眼见过实物的人不会绘画,而负责绘画的人未见过实物,只能依靠道听途说,地理的阻隔又使传闻愈发离奇,而一旦这些谬误进入图谱,又会成为经典的范式,先入为主的形象难以撼动。明代孤本《渔书》中专列了一卷《海兽》,作者认为这些奇形怪状的所谓海兽“斯固生殖之奇,抑亦睹闻之罕,故鹿觡虎状,昔人江赋见称,而狸文牛形,古志博物可考”,看来,他是颇有自信的。考据学者认为,先贤留下的古籍资料可以提供答案,哪知这些经验本身就是可疑的。
人们甚至相信,这些怪模怪样的海兽,有着难以捉摸的神秘力量。比如东南沿海流传甚广的和尚鱼,又称作海和尚——一种人头龟身的海怪,只要遇到它,船就会沉没,明代淮阳韦彦质先生乘船从雷州半岛去海南,就遇到了海和尚,结果船上人都惊慌失措,认为灾难降临,“举舟皆泣,谓有鱼腹之忧”,据说后来韦先生的道德力量超群,一船人得以幸免,所谓“妖不胜德”,其事见于明人黄衷的《海语》。海和尚或许是棱皮龟之类的大海龟,十五世纪的明朝人却把它当成妖怪。有太多海兽因相貌怪异而遭遇妖魔化的命运,并附会出海怪的传说。
这类目击事件还在继续。清末《点石斋画报》中有一帧《海兽何来》,这是一起目击事件,颇可看做是《尔雅》之中貀兽的翻版,事发地点是浙江海盐,飓风过后,一只怪模怪样的海兽搁浅在沙滩上,据画师的描摹,这头怪兽头部像骆驼,四足皆是鱼鳍状,身后还拖了一条细长的尾巴,口和眼就像朱砂一样红,当地人不知这是何物,拿刀来对着它,它居然像人一样流下了眼泪。人们于心不忍,便将其放生。这头海怪也应是海豹、海象之类。
2 龙宫水府的海怪
《闽书》记载:“有巨石梗舟,王审知就祷海灵,夜梦金甲神,自称吴安王,许助开凿,因命判官刘山甫往祭。中祭,海中灵怪毕出,山甫凭高视之,风雷暴兴,见一物,非鱼非龙,鳞黄鬣赤。”这还是一种动物形态的海神,或者说精灵,是海兽向海神过渡时的混沌形态,海中有精怪掌管波涛变幻,后来,人们在观念中构建了龙宫水府的体系。
自唐代以后,国家祭祀仪典中出现了龙王,这是由本土龙神崇拜,杂糅了海神传说,以及佛教中的龙王形象,塑造为龙头人身的怪物,明代神魔小说《西游记》中提到的四海龙王,即东海龙王敖广,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四海龙王从此家喻户晓。
在秘传的小说和戏曲唱本中,四海龙王居住的是水晶宫,近乎透明的宫殿,它们是统治海底世界的王。与人间王侯相似,龙王也有自己的班底,最常见的莫过于虾兵蟹将,这是龙宫数量最大的一群,实际上,虾兵和蟹将是典型的海怪,由于法力低微,它们还未能完全变化成人形,在它们身上,仍可看到虾和蟹的特征。古代的画师在处理虾兵蟹将时,一般会用整只虾和整只蟹来做头部,往下全是人形,这种粗暴的嫁接,反而生出了趣味,这是民间的智慧,龙王多以残暴的形象示人,而虾兵蟹将则充当助纣为虐的打手,当这些喽啰以滑稽而又笨拙的面貌出场,讽刺和批判便暗藏在其中了。
虾兵蟹将之外,还有夜叉,也是龙王倚重的左膀右臂。夜叉源自佛教,是梵文的音译,意为轻捷、勇健,也译作药叉、阅叉、夜乞叉等,凡此种种皆是夜叉之名。夜叉在佛教故事中属于天龙八部,佛教的龙王传入中国,夜叉也一并移植过来,作为龙王的部卒。夜叉是青面獠牙的鬼面怪物,惯用的兵刃是钢叉。在龙宫,夜叉除了保卫龙王,有时还带兵,也有巡海夜叉之说,则负责巡风报信。一般认为,夜叉的武力远在虾兵蟹将之上。
龙宫的机构中还有龟丞相、鼋将军、鳌统领,以及不计其数的鱼精、贝精、螺精等,都是海中水族,它们支撑着龙宫的日常运转,实际上,龙宫是由一群大大小小的海怪构成的,与那些闲散海怪不同的是,龙宫的海怪都是体制内的海怪,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龙宫的海怪世界,无非是对俗世的模仿,在熙熙攘攘的怪物中,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似曾相识的情境,那是人间的一面镜子,冠冕堂皇之下,映照出的多是丑恶。
3 大者为怪
十七世纪末的家庭教师蒲松龄曾记下莱州鲸鱼搁浅的传闻,那是在康熙年间,莱州海滨有大鱼搁浅,人们挑着担子,争相前去割肉,可怜大鱼死后还遭到屠戮。据蒲松龄所记,“鱼大盈亩,翅尾皆具,独无目珠”,它的眼眶是空的,充满了水,眼珠不知去向,有一个前来割鱼肉的百姓失足掉进大鱼的眼眶中淹死了。大鱼之大,自然不在话下。
《庄子》所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鲲也是鲸的一种。大鱼的身躯伟岸,历来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太平广记》引《玄中记》曰:“东方之大者,东海鱼焉。行海者,一日逢鱼头,七日逢鱼尾。鱼产则百里水为血。”目击者看到大鱼的身躯在视野之内连续不断地行进,七天才得以完全通过。
《大智度论》提到了无与伦比的摩伽罗鱼王:“昔有五百估客,入海采宝。值摩伽罗鱼王开口,海水入中,船去驶疾。船师问楼上人:汝见何等?答言:见三日出,白山罗列,水流奔趣,如入大坑。船师言:是摩伽罗鱼王开口,一是实日,两日是鱼眼,白山是鱼齿,水流奔趣是入其口。”摩伽罗鱼王的身形特征给人带来视觉震撼和心理冲击是无与伦比的:双目与日争辉,牙齿罗列如白色山峦,眼睛和牙齿尚且如此雄伟,摩伽罗鱼王的体型就难以估量了。
在山东半岛,人们至今还保留着对海中大物的敬畏,在海上行船时见了大鱼,都尊称大鱼为“老人家”,以示恭敬。在渔人们看来,“老人家”是经历了难以计量的岁月,才长成了庞然大物,道家所谓“物老则怪”,老人家具备了灵性,是不可冒犯的。然而,遇到鲸鱼搁浅时,人们却争相前来割肉,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蒲松龄道出了原委:“海中贬大鱼则去其目”,原来,搁浅的大鱼是在海中犯罪被贬。从敬之若神,到拔刀相向,他们的态度变化也真快。在这里,也能看到世道人心的精微幽隐之处。
4 海外族群
《山海经》里有一群来自海外的怪人,在他们身上,残存着海滨渔猎部族的痕迹。最为典型的是丹朱,他是尧帝的长子,因为暴戾恣睢,被尧流放到了南海。在南海,丹朱的身体发生了剧烈的形变,他的嘴上生出了鸟喙,身后生出了一对肉翅——不能飞翔,只能在奔跑时扇风作为助力。后来,丹朱的后人演变为一个族群,名为讙头国,国人也都像丹朱一样,他们是以海上捕鱼为生的族群。
像这类奇异的海外怪人,还有很多,比如长臂人和长脚人,也是其中的典型。曹魏时玄菟太守王颀征讨高句丽,到了海滨,是最靠近日出的地方。王颀便问当地老人,海的东面还有什么人?老人答:“尝在海中得一布褐,身如中人,衣两袖长三丈,即此长臂人衣也”,这段掌故见于公元四世纪神秘学家郭璞作注的《山海经》,当时一丈约合今日的两米多,三丈则七米有余,实在是长臂了,这样的长臂可以将手伸到海里捕鱼,毫不费力。同样,郭璞推测,长脚人的双腿也有三丈,长臂人和长脚人相邻,二者经常合作,“长臂人常负长脚人入海中捕鱼”。
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还有一个长须国,武则天时,有位书生跟随新罗使船渡海,遇到大风,被风吹到了一个长须国,该国人人都有拖到地面的长须,女人也是这样。阴差阳错,书生成了长须国的驸马,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虾国,书生被虾精魅惑了,那长须,正是虾须。日本北海道的土著被称为虾夷,明刊本《异域图说》中有虾夷国,该国风俗是畜长须,这或许是虾精的一点现实的影子。可见,《山海经》的传统还在发挥着作用,海外的神异族群不断列入了新成员。
海外的神异族群多是奇形怪状,暗含着中原文化对海外部族的歧视,将海外部族妖魔化的思维绵延不绝。刊刻于十七世纪晚期的一幅《四海总图》似乎更能说明问题,在这幅彩色地图上,中原是一片广袤的陆地,在其四周,有海水环绕,海中还散落着密密麻麻的岛屿,除了长臂国、长脚国之外,还有一目国、三身国、穿胸国等,一如《山海经》所述。
直到晚清,国人对海外来客还是另眼看待。1857年的英国《伦敦新闻画报》中刊载了一幅海怪图,这是大清国百姓眼中的英国海军战士的形象:鸟嘴、蓬头,浑身披满兽毛,手有三指,脚只有一前一后两个尖趾,俨然是外星生命,哪里还有半点英国海军的影子。它的嘴里还喷出大团水柱,这是海的印记。鸦片战争前后,面对海上汹涌而来的侵略者,英国海军的体貌及服饰特征令帝国的民众瞠目结舌,视之如海怪。当时人们认为这种海怪“逢人便食,刀剑不能伤”,在遭到围攻时,又会“化为血水”,令人费解的生命形态。
对海外神异族群的认识,起初也不失为一种古老而又朴素的想象,而经历两千多年之后,一直到了近代,对海外国度妖魔化的想象仍在继续,令人尴尬难言。
5 海怪的中西交流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不同地域之间的海怪也有交流。早在东汉和帝永元九年(公元97年),班超经略西域大获成功之时,派遣甘英出使大秦,据《后汉书·西域传》载,甘英已经到达海边,安息人对甘英说:“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者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甘英听到以后,便打消了渡海的念头,最终未能到达大秦,但甘英却是史书所载第一个到达波斯湾的中国人。
中国史籍中的大秦,即罗马帝国,有时指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地中海东部。甘英出使的细节,在《晋书·四夷传》中也有记载:“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怀。”联系到希腊神话,海中令人“思慕之物”可能是希腊神话中的女海妖塞壬。欧洲海妖吓退了汉朝使者甘英,这是海怪史上的一段颇有趣味的掌故了。
对殊方异域的想象,多半来自传闻,南宋时的泉州市舶使赵汝适最喜这类掌故,他利用工作之便,遍访中外水手,做了一部《诸藩志》,其中提到的中理国,几乎人人都是海怪:“中理国人多妖术,能变身作禽兽或水族形,惊眩愚俗,番舶转贩,或有怨隙,作法阻之,其船进退不可知。”中理国即今非洲索马里,盛产海盗之地,看来当地的海盗真是历史悠久,他们扮成水族,或者以艳丽的色彩文身,被讹传为妖术,更被视作海怪。
欧洲的海怪传统,曾被来华的传教士带到中土。以清宫旧藏《海怪图记》为例,或是康熙年间的传教士所作,共计三十六图,装裱为册页,绘制海中怪鱼怪兽之类,有着明显的欧洲基因,其中的大部分,比如海犀牛等怪物,都可在瑞典地图学家奥劳斯·马格努斯的《海图》中找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形象。还有一部分怪鱼可以在瑞士博物学家康拉德·格斯纳的巨著《动物史》中找到踪迹。而清代画家在作《海错图谱》时,声称参照了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的《西方答问》,以及一本来路不明的《西洋怪鱼图》,后来,聂璜用国画技法绘制的鲸,也不可避免地有了一副欧洲面孔:钢牙、利爪,肥硕的身躯,还有头顶上火山口似的喷水孔,这一切都可在欧洲的动物版画中找到原型。
乾隆在位时,英国马戛尔尼使团来华,乾隆在避暑山庄为使团成员准备了一出新编的戏剧《四海升平》,马戛尔尼写道:“鲸和海豚,小海兽和大海兽,以及其他海怪,此外有船只、礁石、贝壳、海绵及珊瑚,都由隐匿的演员表演”,海怪后来被各路神仙收服,这其中寄托了美好祝愿:四海的精怪都被扫平,预祝英国使臣的归途一路平安。马戛尔尼等人却看得一头雾水,他们似乎很难理解中国海怪的寓意,其间的文化碰撞,可谓意味深长。
正是在这些碰撞中,海怪得以开枝散叶。海怪所参与的历史,也显得暧昧而又妖异。
□盛文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