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因与秦观密熟,谈论起词作的好坏来往往直言不讳,赞赏和讥讽都丝毫不加掩饰。元祐二年(1087),秦观自会稽进京应试,顺道至西城拜会苏轼与苏门众弟子相聚。彼时正值秦观的《满庭芳》传颂京师,苏轼对于“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二句尤为击赏,戏称秦观为“山抹微云君”,又奉送上下联“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上句是称赞“山抹微云”极尽婉约,下句则是讥讽秦观“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观对将他和柳七相提并论的说法不满,觉得有贬低之感,因此反驳苏轼说“某虽无学,亦不如是”,意思是我虽然不够好,也还不至于如此。没想到苏轼仍不肯放过,马上举出实例:“‘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老师如此厉害,学生只好认输了,虽然是闲聊时的玩笑话,但足可见他们师生对柳七的鄙夷。
在另一封与友人书中苏轼又拿柳七做筏子调侃了一回,《与鲜于子骏简》中写道:“近却颇做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那么苏轼的这首小词写的是什么内容呢?“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这阕《江城子》起首便气势如虹,直言“老夫聊发少年狂”,左手牵黄犬,右手擎苍鹰,打猎的阵仗如此之大,难怪需要东州壮士抵掌顿足,吹笛击鼓!词的下片继续描写“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表征,是“酒酣胸胆尚开张”,即便“鬓微霜,又何妨”,这样“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显然不可能混同柳七那种“针线闲拈伴伊坐”的艳科,无怪东坡居士要“呵呵”冷嘲一声。
这阕《江城子·密州出猎》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均可视为苏轼豪放风格的代表作,后世也以此作为苏轼词作的特色,然而如果仅以此类风格定义苏轼,难免将这位大文豪平面化、简单化了。“大江东去”的气魄是豪迈,“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的随性也是豪放,苏轼常常“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另外,苏轼虽被视为豪放派的代表,但这并非意味他反对婉约或是不作婉约之语,复杂又多元的风格本就是苏轼的艺术特色,苏词中亦不乏柔美婉约的作品。只需看看苏轼对秦观的推崇便可知道他对词的“正调”既通晓又欣赏,具有极高的审美眼光。上文提到的“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中的“抹”与“粘”一轻一重,一高一低,极为妥帖传神。山头飘浮的云彩仿佛轻轻地抹在上面,具有流动性;地上望不到尽头的枯草一直延伸至天际,与天空粘成一体。云彩是飘而高的,枯草则是矮而拙的,这样的铺排与词中离别的感伤情绪一致,离愁是飘荡幽微,离别是既成现实,动词如反用则会有头重脚轻之感。苏轼戏称的“山抹微云君”后来几乎成为秦观的别名,多年后秦观女婿范温在贵人宴会中以“山抹微云女婿”自称,“闻者大多绝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