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
我老家岭下村,几千户人家,房檐接屋瓦,绵延两公里。
青石街、石板路、灰砖墙、黑瓦片、木窗棂、土烟囱……细长瘦弱的瓦楞草,不知在风中摇摆了多少个年头,像村庄的胡子,述说着光阴的故事。
如果给老村拍照,二十、三十年后仍是老样子。
可近十几年时间,寂静的山村像被打了鸡血,亢奋得尘土飞扬,低矮破落的老房子,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争先恐后就地扑倒,又迅速站立起来,在这一扑一站中实现华丽转身,变成各式各样的钢筋水泥楼房。风格多样,老百姓盖房,高兴就好,类似英雄不问出处。
灰色的总基调变了,剩下零星几个老院落,像饱经沧桑的前朝遗老,夕阳秋风,固执地守着过往。有人慨叹老村的湮灭,也有人惋惜村民不懂保护古建筑,一夜之间将祖产夷平,但现实无可非议,小洋楼住着就是比老屋舒服,谁都有权将自己的生活推倒重来,构建对幸福全新的向往。
村子长高了,显得周边的山岭越来越低。祖先们如果能穿越而来,原先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路,恐怕已寻找不到了;即使能找到路,恐怕也难以找到自己建造、留给子孙居住的宅子了。
20世纪90年代,我家搬进了城,老宅出售给了乡邻。也就是说,我家与岭下村,做了物理切割。可毕竟是祖居,父亲在世时仍经常念叨。我有时抱怨,城市有什么好,不该轻易地将老宅卖了,他便垂下眼睑,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可见,老宅仍是他灵魂的归宿,情思如抽刀断水,难以斩断。
我家老宅大约有五间房,均为二层砖木结构,三间是爷爷辈留下来的遗产,称“老屋”;两间是父亲的杰作,称“新屋”,总面积在农村算是不小了,土话说蛮“开泰”的。在乡下,房屋顶天立地,体现家境的硬实力。有房屋的青年,就有娶媳妇的先决条件,眼睛里养着神气,具备挑挑拣拣的资格。如果那时有“非诚勿扰”,以农村姑娘对幸福生活的现实期望,身后的灯十有八九会为房子亮着。我小时候,考虑不到那么长远又重要的事,倒乐于将此“优势”发挥在“玩”字上,自家空间大,可以呼朋唤友来摆场子,比如抽“陀螺”,尽管放心地施展身手,把鞭子挥得“呼呼”响,不至于一鞭将锅碗瓢盆打个稀巴烂,被父母当作破坏分子将小脑袋敲得硕果累累。
我在老家只生活到17岁,以后大部分时间出没在北京和上海,按理说,应该更习惯城市的环境。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要回一回头,首先望见的便是童年和故乡。总想回乡下小住几日,而且每次探亲,第一个念头便是回农村去,而不是回母亲居住的临海。有一种感觉非常奇怪,在城市里呼吸得用肺,在乡下全身的毛孔都是肺。可能是我本草根,往水泥地里扎根太费劲,家乡的土壤更适合我伸展四肢,那里的露水更符合我的口味。而且我对“家园”的理解近乎固执,城市里有“家”无“园”,左邻右舍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不像农村,端个饭碗都能串门,连这是谁家的鸡那是谁家的狗,都识得清清楚楚,有一个祖祖辈辈形成的天然的“园”。
心里有个愿望,那就是把老宅买回来,或者另建一处小屋,让年逾八旬的母亲回农村生活。她原本就是山村教师,“桃李”都结在乡下,与熟稔的左邻右舍、山川草木在一起,还能得到当老师的敬重,这会使她更加舒心,保不准更有利于她的健康。而我回乡休假,既享受到天伦之乐,与山水为伴也显得名正言顺。家乡的每一片草叶,都可以让我的心灵躺在上面晒太阳。
若非灵魂栖居的地方,又为何如此依恋?若非能让双脚安歇,又为何如此怀念?仔细想来,虽然童年和少年的旧时光景,不是我人生中最美的时光,却是我最舒畅的时光,原因在于人生一场打拼下来,已是精疲力竭,而乡村悠逸、舒缓的生活节奏,是那般的放松。
我们这代人,经历过的速度和激情,可能是以前其他朝代的人所经历不到的,也可能是今后哪一代人都无法经历的。大棚里的蔬菜瓜果成熟在季节之前,包括鸡鸭猪羊,都在只争朝夕地早熟。时光的脚步,在高速公路上奔跑,在高铁上疾驰,在飞机上瞬息千里,甚至在网络上出发即到达。电话换成手机,钢笔换成电脑,信札换成微信,邮件换成快递,人们追求没有最快,只有更快,一切都在路上,卯足劲与时间赛跑,恨不得身生翅膀,风驰电掣,包括事业和理想。
知识爆炸、信息爆炸、数据爆炸、技术爆炸……满世界“弹片”横飞。知识恐慌、本领恐慌、业绩恐慌……不想被“弹片”击中,便要被时间拽着奔跑,成功者气喘吁吁,失败者屁滚尿流。
而我在老宅生活的那些年,觉得时光的脚步是那么轻缓,与阳光和星光同步移动,像跟在身后的老牛,摇着钟摆似的尾巴,悠然而行,从不超越;庄稼按时序生长,从容不迫地发出拔节的声响,不吸收到足够的阳光绝不成熟;黎明由鸡叫醒,炊烟把夕阳送下山岗,每一天都慢得像蜗牛,不慌不忙地从东墙爬到西墙。
白云深处的人家,云动家不动,风动路不动,春夏秋冬在山坡上撒野,野花烂漫,蜂蝶翩飞,都是大自然播撒的笑声。老房子长在这片土地上,攀援而上的爬山虎,来自墙根,你搞不清楚是它缚住了房子,还是房子拽住了它,相互纠缠,仿佛有解不开的千年情结。父辈们日出而作、日息而归,没有事情,人不远足,心境静如止水,急切着要去远方的,只有拦都拦不住的溪流。我小时候趴在西窗磨得锃亮的木框上,眺望对面山峦,无数次想象外面的世界,心里像养着一只鸟,时不时地要扑腾一下翅膀。
老宅里没几件像样的东西,因为潮湿,所有的家具都带脚,结实粗壮,几十年如一日地站在原地不动,站得油漆剥落暗淡,站得身上沁出包浆,岁月在不经意中留下各种印记。空气丝丝流动,薄薄的砖墙,或者一层木板,根本挡不住邻家饭菜的香味。谁家做什么饭,抽动一下鼻子就知道。我妈在做饭上,经常拿不定主意,总要问我想吃什么,我会参照飘进鼻子里的味道,来决定让她做什么。这种由味觉或者食欲决定食谱的感觉,踏实而温暖。后来一直吃食堂,顺序便倒了过来,由食谱决定食欲,省事却难随心。
乡下宁静,老宅却是有喉咙的,那种开门关门时“吱吱呀呀”的声响,是木轴与岁月的合唱,也是老宅生命的呼吸。木制楼梯、木制楼板,人踩上去“咔咔嚓嚓”直响,那是生活最原始的动静。我初中时就喜欢躲在小阁楼,假装写作业,其实是在读《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课外书,楼梯一“报警”,听声辨人,便知道是谁来了,迅速把书藏进抽屉。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有猫捉老鼠般的刺激。
我去看望老宅,她的确老了,老得像一个隔世的故事。乡邻已将其拆得只剩一间半,夹在光鲜亮丽的新楼房中间,看上去有些自卑和可怜。这就是我魂系梦萦的老宅,她与新楼房像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朝气蓬勃,一个暮气重重。
老宅简陋,不可能成为显赫的文化标志,可我还是想将她留存下来。作为念想,她储藏着几代人的记忆,值得回望;作为家,她是最先给我遮风避雨的地方,值得尊敬。
作者金毅,一介武夫,行走四海,与书为友,与山水作伴。小茶叶煮出好滋味,小话题煮出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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