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茶馆》风格不同的解读,已经成为贯穿2018年中国戏剧的演出事件。四台《茶馆》在这两年竞相上演。6月16日,人艺《茶馆》重张,梁冠华、濮存昕、杨立新、吴刚等名角齐聚一堂,迎来了跨越60年的第700场。人艺的老《茶馆》是中国绝对可以申遗的话剧演出标杆,名副其实的博物馆艺术。但《茶馆》仅有这样一种演出形态是万万不够的。就像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不断在演出中得以重生一样,我们的《茶馆》作为民族文化的巨大资源为什么不能通过艺术家的巧思和剧场新观念的注入,经过创作者对材料的捣碎、搅拌、发酵、变形,使其再次勃发出演出的张力和激情?在这一层面上看,王翀的《茶馆2.0》和2017岁末2018年初李六乙推出的川话版《茶馆》算是前后两次大胆有效的实验。而到了2018年10月18日,孟京辉在第六届乌镇戏剧节开幕大戏中对话剧《茶馆》近4小时的颠覆式演出,则预示着从经典出发的一种舞台创作的生机和新的可能性。孟京辉的这台《茶馆》是一次旁征博引的演出,是“一次对老舍的精神拜访”,是一场激情达到顶点的关于《茶馆》的祭礼。整台演出不是单线条地对老舍剧本的临摹和效仿,而是由《茶馆》所激发的多声部的咏叹、摇滚与吟唱。在老舍先生的《茶馆》最后一幕中,王掌柜不想活了。碰巧常四爷秦二爷也不约而同来看茶馆最后一眼,三个老人把四爷捡来的纸钱撒向空中,为自己喊喊,祭奠就要完结的人生。孟京辉《茶馆》第一幕开场,实际上对应的正是这一经典的戏剧场面。参加演出统一着装的全体演员分布在舞台表演的各个空间,以各自的角色担当,对人物的经典台词进行撕心裂肺富有节奏的呼喊。孟京辉以舞台引用的手法把《茶馆》里最精彩的部分铭刻成新茶馆舞台最重要的场面。这就是传承,是对经典致敬的一种体现。当然不管是孟京辉的《茶馆》还是波兰导演亚日那的《铸剑》,在具体的舞台语汇中都存在中国素材的西方表达问题。孟京辉《茶馆》的戏剧构作塞巴斯蒂安来自德国,习惯透过德国人的思维逻辑看中国。在孟京辉的这版《茶馆》中,戏剧构作在给导演的建议中投入了对材料进行分析和援引的布莱希特视角。
2018年1月21日北京驱动传媒在天桥艺术中心上演《铸剑》,对鲁迅先生《故事新编》中的同名小说进行舞台重现。导演亚日那来自波兰,风头正健。中国观众熟悉他的《殉道者》和《4:48精神崩溃》,在亚日那眼中,鲁迅小说《铸剑》的意义在于探索到了人性——“人们在所追求的价值和生命的价值之间作出了衡量”。亚日那的《铸剑》将事件放在2035年到2040年,导演设计的互相撕咬争斗的三个头颅分别由中国演员、波兰演员和黑人演员扮演,“象征着未来世界文化的融合”。这出事先被媒体称为“以快意恩仇烈血忠骨和高科技文明的互斥间离,重塑人物造型,致敬人类血气方刚义薄云天的新视觉戏剧”,以亚日那永恒重生结尾的西方普世价值诠释,引起中国戏剧评论家林克欢的质疑。
1998年,林兆华用《三姐妹·等待戈多》展开了与世纪经典的对话。20年后,《三姐妹·等待戈多》回归首都舞台,等待的叠加情绪依旧绵延不断。当年的舞美设计易立明作为新蝉戏剧中心的导演于11月30日在中间剧场推出了对迪伦马特《罗慕路斯大帝》的演出,与上世纪90年代林兆华的剧场实验相比较,易立明版在表现形式上中规中矩相对保守,但也正是用活鸡上台这种极端写实的手法,演出这部近乎绝望的寓言剧,表达形式上的错位反衬出一种即兴喜剧的荒诞感,造成在荒谬中再现现实的剧场效果。用悖论的世界观进行舞台创作的迪伦马特一直相信,一出戏不是为了人物的某一种观点而存在,而是包含多种观点。这种在戏剧赋格形式下完成的作品有着先天的优越性。借助中国观众的创造性参与,在“讽刺性共鸣”中,满足了对于戏剧传递思想和在思辨中批判的深度渴望。
对经典的不断演绎实际是世界戏剧的大势所趋。客观上看,排演经典省去了在选择题材上可能的失算。迪伦马特就说过,人们对题材处理的兴趣强过对题材的兴趣。通过舞台诊断时代弊病灵魂顽疾的莎士比亚戏剧,作为人类文明的巨大的文化资源常演常新也是这个道理。2018年国家大剧院与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合作,采用皇莎审定的新版中文译本制作了《暴风雨》《哈姆雷特》等经典莎剧。据皇莎艺术总监格雷戈里·多兰介绍,本次推出的三部莎剧是皇莎剧团莎士比亚舞台本翻译计划中的一部分,这个计划以2023年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出版400周年为期,“旨在创作出一套适合戏剧化呈现,便于演员演绎、普及观众欣赏的莎剧新译本。”提姆·修普是《暴风雨》的导演。他认为《暴风雨》这部戏总是充满着惊喜,它展现着“我们是谁”这个命题。11月28日,李六乙接棒执导的《哈姆雷特》登场,28年前在林兆华版中扮演掘墓人的胡军取代濮存昕出演新一代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胡军说:每一代演员都是哈姆雷特的接班人。
2018年底,北京人艺重演田汉的话剧《名优之死》,试图通过今天的解读开拓出更多的舞台展示空间,在原有的架构内,丰富作品的表现力,让沉睡的戏剧作品重新登台。相对《名优之死》的开放态度,人艺对易卜生《玩偶之家》的排演,古旧保守的风格阻隔了与当下现实本来存在的潜在关联。演而优则导,是北京人艺鼓励戏剧生产的独有方式,在这种机制下,王斑第一次作为导演完成了对俄罗斯剧作家普图什金娜《她弥留之际》的演出。班赞以他艺术的直觉在小剧场中演出了英国剧作家彼得·谢弗经典剧作,这是《伊库斯》获得正式版权的首次演出。何冰首次导演了法国剧作家洛里安·泽勒的作品《陌生人》。
作为文学的戏剧与作为戏剧的文学
文学对舞台的占领是2018年中国戏剧一个重要现象。陕西人民艺术剧院在成功推出对陈忠实的《白鹿原》、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两部获得茅盾文学奖小说的演出之后,着手改编柳青的《创业史》。对剧场史诗的热切向往既是时代要求又是一种艺术自觉。
《一句顶一万句》《繁花》《平凡的世界》和《酗酒者莫非》,舞台因为文学的观照有了深刻的面貌。戏剧文学体现了存在的本质,舞台开始叙事和抒情。借用作家刘震云对什么是文学的概括:文学就是要出现在生活停止的地方,感觉停止的地方,情感无以表达的时候。
《一句顶一万句》剧照 塔苏摄
4月20日,刘震云站在国家大剧院《一句顶一万句》的舞台上,感谢导演牟森用古希腊戏剧和现代派的手法,诠释出了这些在生活中被忽略的底层中国人的心事和肺腑之言。牟森的舞台造型浓缩了作家刘震云笔下乡土中国的巨大身影。只是他给演出找到的救赎的主题,使得舞台上的歌队主要承担唱诗的功能,单摆浮搁,难以形成原作复调的壮阔。对于刘震云这部“围绕语言展开的中国乡村纪事”,阅读时那种欲罢不能的语言快感在观看中消失了。叙述的逻辑和魅力如何转换,这的确是给舞台改编提出的难题。如何把“说”这个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富有魔力的核心动作,转换为舞台上主要人物的贯穿动作?好在台下观看台上“那些一句并不顶一万句的人的一句顶一万句”,这场景本身就有自带气场的革命性。
6月21日,根据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繁花》改编的同名话剧《繁花》(第一季)亮相北京天桥艺术中心。长篇小说《繁花》的作者金宇澄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繁花》是一部彻头彻尾以“非主流视角看待上海城”的地域小说,也是一部在现代网络语境下与网友互动中最终形成的创作。《繁花》的创作团队相对年轻,舞台改编为《蒋公的面子》的作者温方伊。“戏剧是文学的,也是空间的。”立在舞台上的《繁花》尽管丢掉了原著中很多重要的细节和信息,30多万字的长篇被搬上时空高度限制的剧场,大多避免不了会有巨大的亏空。尽管如此,上世纪60年代和90年代两个时空中交替的叙事成为打开上海城市记忆的一种方式。舞台上的《繁花》还是让观众感受到了上海这座中国最负盛名的现代城市的宏大叙事背后小人物命运的真相,感受到如改编者所说的“一股含蓄却绵延不断的力量,一种难以描述的生命状态”。作为观众,可能在某一时刻与原作者金宇澄有一种“静静地,我们拥在言语能够照进的世界里”的共鸣。
2018年10月18日,是《酗酒者莫非》受邀老舍戏剧节在北京的首场演出。这部舞台作品由驱动文化传媒出品,首演于当年林兆华戏剧邀请展主场天津大剧院。中国作家史铁生的中篇小说《关于一部以电影做舞台背景的戏剧之构想》和作家真实的人生写照无疑是《酗酒者莫非》这部戏剧作品产生的素材和资源,在《酗酒者莫非》这个全新的舞台上,我们看到的是作家史铁生与导演卢帕、主演王学兵的精神对话。卢帕舞台写作的天才,赋予了它强大的在场感。对戏剧节奏异常敏感的卢帕把戏剧特有的时空局限转化为一种独到的剧场艺术。
作为常态的引进剧与跨文化合作
驱动文化传媒出品的《酗酒者莫非》《铸剑》是与波兰大导卢帕和中生代导演亚日那的合作;央华时代文化出品的《犹太城》是与以色列戏剧《乡村》的编剧约书亚·索博尔的深度合作,编剧导演都是索博尔。国家大剧院的《暴风雨》《哈姆雷特》,是与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持续的项目合作。中国国家话剧院轮演剧目《战马》是与英国国家剧院的合作项目。今年乌镇戏剧节上田戈兵戏剧工作室出品的《500米:卡夫卡、长城、不真实的艺术图像及日常生活中的英雄主义》,更是多国艺术家的集体合作。天桥艺术中心7月持续演出两天广受好评的《轻松五章》源自吴氏策划出品的《柏林戏剧节在中国》项目。2018年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戏剧生产已经印证了一条清晰的国际化路径。
在不同名目下的戏剧节和展演中引进的西方剧目依然为观众所瞩目。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请来了法国马赛剧院的《可笑的女学究》、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国家剧院的《暴风雨》、波兰卡齐米日·戴梅克罗兹新剧院的《福地》、俄罗斯联邦鞑靼斯坦共和国喀山俄罗斯模范大剧院的《黑桃皇后》;国家大剧院国际戏剧演出季请来了《人民公敌》《德·浦尔叟雅克先生》《婚姻生活》;田沁鑫主持的上海大戏院开幕演出季陆续上演意大利意象派导演罗密欧·卡斯特鲁奇的《不可自理的生活》,日本静冈县舞台艺术中心的《变形记》,德国邵宾纳剧院的《海达·高布乐》,山羊之歌剧团的《评价哈姆雷特》。
这些引进的剧目对应着世界戏剧新形态、新趋向和新潮流。从英国国家剧院在天桥艺术中心上演的《深夜小狗离奇事件》到第六届乌镇戏剧节上法国卡斯特剧团演出的《神奇理论》,上海大剧院演出的罗伯特·威尔逊的《睡魔》,先进的科技手段与剧场艺术的结合,成就了科学时代的戏剧。在这样的剧场中,充盈着崭新的美学。
2018年,中国戏剧在剧目生产与剧场实践中呈现出的形态各异的创作背后,无疑是东西方戏剧观念交流、碰撞、对话、对驳的结果。这一年中演出的代表作品、发生的重要事件、戏剧人的态度和观念,作为中国戏剧的路标,值得传播和记录。(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