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教猪肉问题。公司里的员工,比起“陆董”,则更爱称呼他“陆老师”。
同样都是杀猪卖肉,陆步轩说自己比一般的“猪肉佬”更有知识文化。一头猪身上一共有几根肋骨?他把这个问题抛给做了许多年的老屠夫,许多人答不上来。陆步轩卖猪肉,也爱琢磨,他研究市场上的注水猪肉,跑去屠宰场,翻书找资料,发现往往有些猪肉并非注水,而是很多瘦肉型猪在屠宰时引发了应激反应,导致猪肉发白、松软没弹性,通常被称为“PSE猪肉”,也就是“水猪肉”。他想出应对办法,公司里的猪肉出现这种问题的概率大大降低。
虽然因为受到猪瘟影响,这段时间屠宰场管理极其严格,但在以往,如果哪天在档口发现猪肉有问题,陆步轩就会立马叫上屠宰场负责人,凌晨从广州最南边跑去最北边的屠宰场,亲自盯。“加工方向、天气温度变化,都会对猪肉产生影响。”
陆步轩觉得自己在猪肉知识方面,“至少算得上半个专家”。“很多专家对猪肉的了解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很多人都在玩概念。虽然不比专家专业,但我跟他们比,多了实践经验。”厚厚的眼镜片后,眼睛笑到看不见,“可以说,几百年才能出一个把两方面都结合起来的人。”
而陆步轩的师兄,也是公司的董事长陈生,常常跟公司的员工说,“卖猪肉,很多时候,比做IT的更有技术含量。”
两人在2005年经校友介绍认识。陈生认为陆步轩不一般,当自己品牌的一个档口一天只能卖出一、两头猪时,陆步轩的档口可以卖到十二头。
在广州,比陆步轩高几届的陈生,在机关工作了几年后,选择出来创业,做饮料企业,随后又成立土猪品牌,规模越做越大。
2016年,陈生的土猪品牌进军电商,在发布会上,陆步轩以朋友的身份被邀请上台发了言。上台不过三分钟,却引起争议,这次露面加速了陆步轩离开体制内的脚步。他决定离开,有人不解,“再过几年就可以安心退休,到时候再去搞猪肉事业也不迟?”陆步轩却很坚定,他后来接受媒体采访时直言,这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的主动选择。
陆步轩承认,进入公司后,自己在市场、经营等很多方面,不如很多高层。但在很多时候,可以从猪肉本身出发提意见。陆步轩扮演的,往往是那个敢发出另一种声音的人。前不久,陆步轩提出要在社区生鲜店里设置卤水窗口,土生土长的广东人陈生却反对,怕广东人吃不惯口味重的卤水,陆步轩却坚持,只要品牌做出好的味道,习惯是可以慢慢养成的。
多年前,公司需要大步发展时急缺人,用员工的话说,只要不是猴基本上都能进公司。陆步轩却向当时的陈生提议,要招高学历人才,“十万年薪招聘研究生卖猪肉”“常年招聘大学生卖猪肉”,新闻被炒得沸沸扬扬。
但鲜有人知,年轻人来到公司,都得先进屠夫学校闭关四十多天,磨练一番。无论将来进写字楼还是在档口,都得从最基础的猪肉知识学起。凌晨3点起床,砍木棍、搬砖头、分割猪肉,许多人第一次摸到刚宰完的猪,被气味恶心地直吐。培训结束,所有人每天都必须得下档口,找出问题,提意见。
陆步轩作为“名誉校长”,也给屠夫学校上课。他在陈生的邀请下,给学校编写教材,那段时间陆步轩刚摔断了腿,在家修养的三个月,陆步轩把床移到了电脑桌前,一点点敲出了屠夫学校的教材。
从2009年至今,公司大部分档口的员工,都听过他讲的课。“现在这个行业的从业者也可以批量、标准化培养,不再只能依靠拜师学徒。”最初那批找进来的年轻人,都成了公司的中坚力量。
前不久,有人找到陆步轩,邀请他写本养猪方面的书,他没答应,“毕竟养殖这块,不是我的强项。”但他乐于在网上解答网友在猪肉方面的疑问,从前年开始,陆步轩在平台上写文章,他原本怕自己懒,坚持不了,但现在只要得闲时,哪怕在车上,他都会拿起手机码字。一年半的时间,题材已经基本写了个遍。
和解
公司的90后,几乎人人从小是听着“北大毕业生卖猪肉”的故事,被鞭策着长大。很多人进了公司才知道,原来公司的副董,就是故事里的主人公。
在当年出名的那张照片里,陆步轩穿着背心拿着烟,面前一张北大的毕业证书比他更夺人眼球。
陆步轩依旧爱抽烟,最凶的时候一天2包打底。前不久被查出颈动脉斑块,在医生的劝诫下收敛了些,但烟瘾上来,依旧一根接着一根,止不住。
北大毕业生的身份曾经像一把枷锁,陆步轩被困了十几年。2013年,陆步轩和陈生一起回北大,受邀演讲。开场时,陆步轩直言“给母校丢了脸、抹了黑,我是反面教材”,一句话引起舆论哗然。上台前,有看过演讲稿的人劝他不要说,可他执意要讲,“不然就不发言。”陆步轩坦诚,“当初心里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放在现在想法早已改变,但说出这话,也从没后悔。”
十几年前媒体找他采访,陆步轩会下意识想躲。有电视访谈节目的记者找来西安,告诉陆步轩,他是唯一一个没在北京棚内录制的采访对象。
但他如今对媒体却再无排斥,他毫不避讳,自己的命运某种程度上也被媒体改变。
陆步轩爱喝酒,每次接受采访前,他都得喝上几瓶,“这样才能放开了说。”
他一度嗜酒,每日把白酒当水喝,十几年前的酒里尽是郁郁不得志的消极颓废。本是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命运却没有给陆步轩一帆风顺的人生。
北大中文系毕业后,陆步轩规划中的美好蓝图被现实击个粉碎。打道回府,工作中几经碰壁,搞过装饰装潢,开过小卖部,但都一无所成。1999年,为了糊口,不得不和妻子做起了“门槛低、周转快”的猪肉生意。
北大老校长许智宏回应过“陆步轩现象”:“北大毕业生卖猪肉并没有什么不好。从事细微工作,并不影响这个人有崇高的理想。北大可以出政治家、科学家、卖猪肉的,都是一样的。”
但彼时的陆步轩,打心底里难以接受这个身份。他承认受了社会传统观念的影响,很长一段时间,陆步轩都坚持,作为个体户卖猪肉,是件“低端”的事。他感觉自卑,毕业至今,陆步轩没参加过同学聚会。今年毕业30周年聚会,恰好赶上猪肉相关新政发布,公司高层研究对策,又因此错过。
当初卖猪肉,他把自己藏得深,他在肉店旁边卖书报的老头那儿,只买烟酒,从不买报纸。他怕给北大丢脸,对外都装成文盲。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屠宰场一送货,过秤、付款、分割猪肉,往往得忙到下午才吃上一天第一口饭。频繁与刀和肉打交道,一双曾经握笔的手常年沾满猪油,遍是旧痕新伤。
过往卖猪肉的那段日子,在陆步轩口中,全都化为一个“熬”字。即便后来靠着卖猪肉收入不菲,陆步轩也没想过要一辈子干这行,他当时想着,等到积累够了,就去做点别的。
他坦然承认,自己心里始终有体制情结,而现在,陆步轩也能彻底放下这个心结。他骨子里认为自己是个文人,是过去的读书经历和北大生活给他留下的烙印。重提“读书无用论”,他说:“北大教给我的是思维和知识,用这点,才在猪肉行业能够做到顶尖,如果不是我的教育背景,我今天可能还是个小贩。”
这几年,陆步轩偶尔也会亲自操刀上档口。张凌云摄
陆步轩总是强调自己浪得虚名。他被广泛报道后,每年到了高考前,总有西安当地的考生家长为了图个好彩头,特意去他的肉店买肉,甚至有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要的就是这个北大毕业生亲自操刀分的“状元肉”。即便这几年在广州,陆步轩一有空回西安,也总有家长拉上他讨教经验,请他喝上几杯。
如今的酒里,对于陆步轩来说,已然再也没有苦闷。
转身之间
来到广州三年时间,陆步轩几乎已经把广州大大小小的菜市场都跑了个遍。眼下,公司的社区生鲜店,正在以一天一家新店的速度在扩张。
只要不出差的时候,每天早上8点不到,司机开车接他出门,随后两人兵分两路,司机为生鲜店寻觅店面,陆步轩就巡视各个门店和档口,从肉的质量到货物的摆放、生鲜价格,事无巨细。每天晚上,家楼下的生鲜店关门前打折促销,人手不够,陆步轩也会在店里帮忙。
在陆步轩居住的小区里,有好几家公司旗下的生鲜店。张凌云摄
陆步轩现在基本可以适应这座南方城市。但他依然保留着西北的饮食习惯,他觉得广东的食物口味淡,平日里的应酬多,只要一有空,他就自己擀面下面条,这位公司的副董在年轻员工眼里,完全没有架子,协助他一起拍视频的年轻人,几乎都吃过他亲手下的面。
虽说重新操刀卖猪肉,其实这些年,陆步轩真正拿起刀的机会并不多,只有偶尔几次新店开业做活动,陆步轩才会站在档口亲自卖猪肉,陆步轩对自己手起刀落间的把握有足够自信,长时间不碰,“第一二刀可能有细微差别,但第三刀基本没问题。三斤以内不用秤。”
陆步轩把这几年视为人生中的转型期,希望自己做出点成绩,再面对公众。提起体制内的那几年,言语里,陆步轩掩饰不住骄傲,在档案管工作时,有十年时间,陆步轩几乎没休过节假日,办公室里放了张床,写累了倒头就睡。修地方志,他是单位的绝对主力,完成了三本书。陆步轩始终坚信,“既然做,就要力求做好。”
前不久,他在视频平台上开过一次直播,直播间涌来不少网友向他提问,陆步轩很较真,网友提出的一个问题,他总会仔仔细细回答,要讲透了才罢休。
几年前他写过一本《屠夫看世界》,他把多年卖猪肉的经验整理成册,《陆步轩教你选购放心肉》随书赠送,“只要读过这本册子,就不怕买不到真正的好肉。”
“知识分子脸皮薄,玩不得坑蒙拐骗”,陆步轩看不得做假,也听不得假话。卖猪肉时,总被师傅说不开窍,自家的猪肉价格永远都是周边最便宜的,给屠宰场的钱都现付,从不赊账,开肉店的前两年都没赚钱,“所以我适合做家门口的生意,回头客多。”有朋友拿着和他的合影照片,P上了竖起的大拇指,给自家的品牌打广告。他知道后,生气地找到对方要求立马撤下。
前几年,公司曾想过在北大招总裁助理,开出年薪20万的待遇,来报名的有20多个,但最后还是没有招到满意的。大多数人兴趣寥寥,陆步轩记得一个学地球物理专业的男孩,有强烈的意愿想要来公司,他却拉着男孩细聊,把人劝走。“我们希望招的是法律或者经济专业的学生,学地球物理的学生,来我们这,是资源浪费。”
前半生许多得失不由自己的陆步轩,终于可以做些真正想做的事,发挥人生的价值。当年的个体户的“猪肉佬”陆步轩,万不会想到,自己在多年后,能够对行业状态做出一点改变。
他偶尔也会感觉有些束缚。比如,他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烟不离手的他,走在路上会留意垃圾桶,不再随意乱丢。一个月剪一次头时,顺便把白发染黑,“毕竟我现在出去,不仅代表我自己,也代表了公司的形象。”
说这话时,陆步轩的鬓角刚刚冒出了白发,还未来得及染。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邵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