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A-的分数,教授给他的评语是——“我知道你没有好好看书,没有听我讲课,但这篇文章写得非常不错。”这评语李炜视若珍宝地保留了很多年,因为那曾一度是他一天到晚“退稿重写”之外的唯一安慰。如今,李炜的英文水平已经超过了自己的中文母语,英文也成为了他的写作语言。
其次的困难是题材问题。大学毕业后他曾写过三部小说,稿子递出去之后,出版界的朋友都问他,“文笔挺好的,但是为什么不写自己知道的事情?”言下之意就是,他为什么不写“中国人”的故事,而总是写“美国人”的故事。李炜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15岁时就来美国,朋友和圈子全部都已经是美国的了,”做的梦都是英文了“,怎么到了出版圈的朋友眼里,他写的就不是他知道的事情了?这样的投稿经历,让他了解到,“出版界对于中国的写作是有刻板印象的。他们觉得我应该写得像哈金那样。没有人想让一个华人讲 ‘西方故事 ’,即使可以讲得好,那也不是他该讲的。”
经由母亲的朋友之一画家司徒强引荐,李炜得以结识夏志清后,他们一老一少从西方文学聊到当代学术界,相谈甚欢。在很早之前,李炜就看过了夏志清的《现代小说史》,虽然里面提到的作家,他一个也不认识,“甚至鲁迅也都不知道是谁”,在台湾接受的文学教育中,他所接触的中国文学就只有李白、白居易,还有朱自清的《背影》。《现代小说史》对于学界流行的理论完全超脱的态度,让李炜心生敬畏,而夏志清出色的文笔也让他非常钦佩。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夏志清当年和自己有相似的文化身份困境,“夏志清教授跟我说,当年从耶鲁英文系博士毕业,没有人要用他,因为那时没有人相信一个中国人会懂英美文学,为什么要听他讲莎士比亚,我也抱怨说,没有人想听一个中国人讲西方文化。”
尽管有这样的困境,李炜在书写中依然坚持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西方题材,并且尽量避开那些流行的、浅白无物的写法,虽然这样意味着面临很多的钉子,“我的书一直卖的不好,”李炜坦诚说,“很多出版社现在根本不会考虑名气或者销量不够大的作者,很多出版社看都不会看我的稿子。”尽管有挫折,他的书还是一本接一本地出版了,他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从觉得母亲不爱自己,到为母亲写书
在母亲“最后的日子”到来之前,李炜并不觉得母亲曾给过他什么支持或是影响。父母离异很早,母亲又旅居美国,他从小与父亲一起生活,直到15岁去美国读书,他才开始和母亲真正相处,但在很长时间里都觉得称呼她“妈咪”很困难。
这并不是李炜单方面的困惑,作为上世纪70年代台湾妇女运动的先驱之一,曹又方曾大胆质疑母爱的“天然无私”,宣称“母爱是一个陷阱”,同时有些矛盾地坚信,“爱一个人就是要给予他自由”。“我妈妈认为的爱的自由,也包括让他恨你的自由。”李炜说,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母亲从来没过问过一次考试成绩,也从来没有一次指导他看过一本书,甚至都没管他申请哪个大学。“都是我跟她说,我要申请大学,要开支票,她就开了,也不问我去哪里。”当李炜想要出书时,他曾拜托母亲向夏志清推荐自己,但是被她拒绝了,因为她觉得推荐自己的儿子很丢脸,而她要在年老的时候,“保持一点自尊”。
尽管不承认母亲对自己的影响,李炜还是选择了跟母亲一样的职业,毕业后他曾在美国做编辑工作。刚从芝加哥大学英文系毕业的两年内,他换了4家出版社,原因很简单,他想要更多一点钱。“一般一年以上才能给加薪,我就自己给自己涨钱”。曹又方当年也曾有过经济拮据的日子,当时李炜还一度嫌零用钱少,心中责备过母亲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没钱的行业,没想到自己也自愿地重蹈覆辙。
李炜还曾慧眼如炬地为母亲工作的出版社引入过畅销书,当他在二手书店转悠,发现“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已经很火,而在台湾却无人问津时,他就替母亲工作的出版社一口气签下五本德波顿的书。“他们还埋怨我一次签太多”。李炜引进德波顿就是知道这样的书会“卖”,虽然他明明讨厌这种“浅薄懒惰的写作方式”。他是希望可以借助这些书,“让母亲的工作好做一点,收入多一点”。
因为厌烦纽约拥挤喧闹的地铁,李炜索性把编辑稿件的工作搬到位于纽约皇后区的家中。他将自己的简历发送给出版社,有的出版社愿意回他,有的不愿意回,他也能持续接到一些编辑学术稿件的工作——他推测,是因为“那时有文学背景的,愿意做学术界、医学界的编辑的人并不多”。他的工作很轻松,从床边迈两步就是自己的办公场所,不用穿好衣服、梳好头,“穿得像人一样”,就可以工作;而他总为“大教授”的漏洞百出的写作厌烦,“那些大教授写东西,逻辑有时都不对,注解一二三就到六了,四和五呢?我总是要帮他们理顺这些东西,而他们却不把我当人看。”有时也有意外惊喜,例如医学类的稿件收入很高,又不需要动什么脑筋。“即使看不懂也可以编辑,就像开车总能开到终点一样,不管窗外的风景如何变化。”他觉得,这个工作可以做到死、或者眼睛瞎掉为止。
是母亲的病故改变了他的人生,母亲去世后,他回到了珠海,全职写作。
母亲去世后,李炜为母亲写了一本悲悼之书,题目用“最晦气的数字”组成,叫做《4444》,以悼亡为主题,将哲学、文学界的名人叔本华、哈代、阿赫玛托娃、波伏娃等人的母子关系,穿插进自己与母亲相处时日里的点滴,包括误会、吵架还有最后的日子里——他将母亲温柔地称为“喵喵”,因为猫有九条命,这是母亲晚年最后的慰藉,而他常用食指和中指搔她的掌心,开玩笑似的好像要挖走她”来世的猫食“。问及母亲的去世对于自己的影响,李炜引用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悲悼母亲的话,说“毕竟是我的母亲,作为个人,还是难过的。”这种表达,用李炜的自己话说,很像托马斯·哈代那些阴郁的小说里的角色一样,“坚忍、克己、冷静”。
附:夏志清写给台北和上海出版社的信
我同李炜君相识才一年,屡为期年纪虽轻而读书之广博通达所惊奇。最近把他教我审阅之英文书稿《Confessions of a Chinese Ink-Drinken》三百多页拜读了,更对他钦佩不已。我来美已将近五十九年,还没有见到过比李炜对西洋文化大传统了悟更多,起从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下来直至廿世纪英美法意等过以及东欧北欧诸思想、文艺界名家之代表作读得更多的中国青年。但李炜只读了B.A.学位,从小长大在美国,会用中文讲话,而用中文写作,目前还不可能。为此,我要为他由余珊之译出的新书中文本,写篇序文,告知大陆台港以及海外华文读者,李君新作是部难得见到而值得年轻学子、甚至文化界名流一读再读的好书。
此致
上海文艺出版社同人
纽约夏志清
2006年十月十六日
人物简介
李炜,美籍华裔作家。作家曹又方之子,清末南粤状元梁耀枢之后。撰写了大量横跨文学、哲学、音乐、艺术领域的文章。曾被余光中誉为“一位才学出众的书痴”,夏志清也曾被其“读书之广博通达所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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