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警方才在荒郊找到了这辆车,司机被抬到了后座,脖子有一条一寸深的刀口,挡风玻璃上喷满了血液,根据现场的惨状,可以猜测出,两名少年杀害司机后,再将他挪到了后排,作案手法极其简陋。警方在搜查车辆及尸体时,叶晓涛沿着出事地点,往前方走三百米到了一个路口,他数了数过往的车辆,平均每分钟有三辆车驶过,警方搜查的结果是有财物被盗。那天晚上,叶晓涛写出了一则新闻稿,发给廖琴连夜安排校对排版。叶晓涛拉开窗帘,看到核桃树下有一位拾荒的老太太,他产生了一阵幻觉,一张大口无声无息地吞噬了她。第二天的报纸上,没有出现叶晓涛的稿件,事态超出了意料,出租车司机罢工游行,上级领导要求撤稿。
时针越过了十二点,报纸上的文字渐渐坍塌。叶晓涛抽出一根香烟,合上报纸,从强迫卖淫案到碎尸案,他从一座地狱爬到另一座地狱,所有的新闻都逃不脱熬成纸浆的命运。他提笔给她写信:
今天是立春,我在靠窗的位置给你写这封信。窗外有个院子,栽了几株核桃树,光秃秃的,去年夏天,几只松鼠在上面窜,它们缩到哪儿冬眠去了?我小时候也想做一只松鼠或者青蛙,蝙蝠也行,因为它们能享受冬眠的权利,只是它们仍需遵守自然规则,在冬季一动不动,且又不能提前醒来。我是坐不住的,想想都令人心慌,但,若能成双成对,我倒满心情愿,静悄悄瞧着你,恐怕又会因俗念而毙命……
他划掉了最后一行以及她的名字,地狱无藏身之处,他想,再也无法躲藏了。在他的书桌上,有一本二零零六年的日历、一份二零零六年的报纸和一本顾城的诗集,诗集按年份排列,倒数第三首是《第一日》:
夜里 我到沼泽去
去那放好我的灵骨
如果没人看见
也就是说风吹着那件事
我就会打开月光
然后跨过汉挪威和德莱斯顿之间的城市
这首诗写于一九九三年三月,七个月后,顾城用斧头砍死妻子,而后自缢于一棵大树。叶晓涛在旁边批了一句:惟有诗人能上天堂。
余华:作者似乎想在这部小说里表达尽可能多的现实或者情感,他结构的能力绰绰有余,但是小说的宽广应该是在细小之处写出宽广,不是由描写事物的多少来显示的。
金宇澄:“流亡与散轶”是这部小说集的兴趣方式,一种收藏爱好,也像一种毁坏,作者将“不同年代的书装订在一起”,“写了很多短篇,实际都在重复一个故事”,种种剪裁、拼接甚至组合文坛旧事,建立和毁坏常规的逻辑,有一定的阅读效果。
张旭东:在作品框架里较好地处理了时空跳跃和几条历史线索的交织,以虚实结合的方式推进虚实主干,可视为探索当代语言包容和处理多样化历史经验的有益尝试。
3、《远幽》
你的船要到哪。我的船上有一只青蛙,它知道,只是在冬眠。你一个人多么孤寂。青蛙在陪我。这条河没有尽头。我直往前走。那何时停下。等青蛙醒来。你想做什么。听青蛙讲故事。青蛙醒来便会跳走。我有一只青蛙,沉睡着,它会在船上产卵,繁衍,捉鱼,吃害虫,我的青蛙将在船上建一座宫殿。你的船会沉。我的青蛙将把无尽的河流化为奶蜜。你的青蛙不吃奶蜜。我的青蛙住在船上也住在我心里。我的青蛙是我的你看不见。我的青蛙将会一直陪我。那你是谁?我姓申,住在从不靠岸的船里。
雾蒙蒙的天,河水冲刷石头,时间一久,生出青苔,是青蛙的颜色,也许便是青蛙。申铁合提着木桶上岸,穿过柏油路,水溢出嗒嗒地,落在地上。一棵高大的皂角树,粗壮的枝干没尽头,根凸在地表。绕着皂角转弯,空地无一人,前面是红色大门,门半虚掩,申铁合走进去。院里两棵柚子树,在左边墙角,隔着两米的距离,叶子全枯黄。一棵沙树,在左方,是冬天的颜色,落下细碎的叶子,泥巴地平整干净。申铁合拿着铁揪,应该拔掉它们。柚子树倒下,也是解脱,拖着两棵柚子树,顺在沙树下。根拽出的黑泥巴散覆,申铁合回过来填坑,蚯蚓从一端弯曲向另一端,朝着两个方向变换,它在挣扎,是突然没了泥土。一只蚯蚓被折了半,一端若现的黏液,也被埋在地下。动荡一遭的蚯蚓,遇难无力的蚯蚓。
谁家的猫在墙上打架,咿咿呜呜。申铁合把水倒进缸,缸里激起浪花,是浪花一朵,申铁合没看见海,是青苔生根于石头,幽幽地长着。雾在起伏,雾想离开,于是天微亮,是太阳在催逼,他要到了,是该走了,他悄悄来,不露身影地。再等会。冬季的天是略懒些。何麦洗漱好,准备赶场,但要先洗被套毯子,还有许多衣服。申铁合进屋,申纸芜的脑袋在毛衣口拱着,她钻不出来,申铁合把毛衣袖子拉正,领口才钻出一个脑袋,这眼睛还舍不得睁开,墙上的迎客松长在料峭的崖边。
余华:循规蹈矩讲述出来的生活,虽然叙述时常跳跃,节奏始终平缓有序。
金宇澄:仿佛“印象派”画质的叙事主张,人物始终与背景水乳交融,语言温和而细腻,处处是冲淡的散文式笔触,表现了当下的地域生态,抒情意味含蓄而强烈。
张旭东:语言清新奇异,幽静中偶有突兀,通篇给人以不可捉摸的悬念感。观察细腻,笔触不落俗套,行文布局从容不迫,仿佛在童话和散文诗的背景中展开,带有文体“跨界”的灵动。
4、《我的獒神奶奶》
我之所以认为我的家族古怪,完全是因为我童年与少年光怪陆离的经验生活,我出生的时候我的外祖奶奶,那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被叫做獒奶奶的先人早已驾鹤西去。据说外祖奶奶走的那天全村子的狗集体站在自家墙头,像狼一样伸长脖子发出比鬼哭墓还凄惨的叫声。只有平日里与外祖奶奶形影不离的那只大笨狗,黑毛垂地,头大如斗,像一头狮子的多吉,石膏像一般矗立在祖奶奶灵柩前,一动不动,比它当年在外风流无果,找不到漂亮母狗时的神情还要孤独。
多吉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并且像孩子一样哭泣发生在祖奶奶神奇丧葬仪式的第四天。据说由于祖奶奶的祖籍神秘,来自雪域高原某个叫僜巴的原始部落,族群特殊,所以一切的安葬风俗都是依据她的祖籍地习俗展开的。
僜巴人相信灵魂的存在但是却不相信鬼是什么东西,他们会让临终的人经历一种叫做“中阴”的往生过程,实行二次安葬,引渡灵魂前往他们认为是獒神金刚护法建立的极乐神洲。祖奶奶的中阴仪式分为头七、二七共计十四天,头七的时候家里搭起了高大的黑色丧帐,老人并未像当地的汉人那样,直愣愣的将尸体停放在床板上,而是依照僜巴人习俗,用加持诵念过的黄绳,将老人尚未冷却的时候,捆扎成婴孩出生形状,放在巫师生前专用的蒲垫上。
由于没有专门的僜巴中阴引渡法师诵读《往生经》,聪明的我爹,用老式卡式录音机早早录下祖奶奶生前念诵的《往生经》,所以整个仪式真正的法师是祖奶奶自己,据说当时我爹是洗掉自己最喜爱的一盘录有靡靡之音的卡带,完成了仪式的第一步,表现出了一个孙女婿的极大孝顺与慈悲,要知道后来我只是洗掉了我爹另一盘磁带上的部分靡靡之音,我爹就请我吃了他用食指幻化出的酸栗子,打得我满头是包,比释迦牟尼还要洋气。
余华:我欣赏作者写作时胡作非为的能力,这更需要叙述分寸的把握,这样的能力会让他的写作之路不平坦,但是宽广。
金宇澄:与巫师、神怪们打交道的孔三安、獒神奶奶,遭遇僜巴人、獒神部落最神奇的经历,以“胡言乱语”形成厚厚的所谓天书传说、神族史诗,借人物之口,作者说“保护好这些故事”。有可读性。
张旭东:上承八十年代“寻根”文学和“实验小说”的文脉,显示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独特的语言感受力和修辞特点,提醒市场环境下文学读者和创作者注意文学同人类学、神话、传统经验和主流文明边缘地带生活方式的独特缘分和深刻关联,从中汲取滋养和灵感。
5、《被动》
女人勾起小拇指,将不时滑落的鬓发,撩于耳后,透明的润滑液悄悄溜出女人的指缝,滴落在床单的边沿。
严坤瞥见那女人正慵懒地耸动着肩膀,于自己的下体间游离。
“你是哪里人?”
“哪里人都行。”女人扬起眉毛。
严坤不再说话,他努力地放松着自己,他的视线缓缓爬上了女人的手,青筋浮起的手,老练的手。
沉闷的房间里,是女人敷衍着呻吟。
“你是哪里人”,严坤思索着,他有些尴尬,他将两臂枕在头下问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对于踏入这个门槛的人而言,心里的隐私或是身体的隐私,都在约定俗成中选择了彻底的清洗,就像我,我又是哪里人?”
女人敷衍的回答叫严坤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些站在大街上拍自拍照的情侣,当女人们对着手机突然开始搔首弄姿时,他总注意到那些站在女人身旁的男人,以及那些男人跟不上节奏的笑。
有一次,严坤甚至在一个男人的微笑中看到了丝丝的绝望,那男人哀伤地等待着专注在手机上的女友,类似于一个安静的刑犯,等待着磨刀的刽子手。
只是那时的严坤还不能理解他在担心的是什么。
余华:这是一个会写对话的作家,我没有贬低的意思,写对话不是那么容易,有些已经成名的作家仍然不会写对话。作者在叙述时会突然跳出排比的段落和句子,我觉得不错。
金宇澄:严坤对生活有期望,同时也深深绝望,不愿别人发觉自身的问题,但没有动力,做什么也不成事,终被父亲送进精神病院。作者剖析人物“无论再弥补些什么”,也不被环境眷顾的悲剧意味。
张旭东:秉承写实文学传统,笔触细腻,情节展开舒缓却不失动作感,故事平淡而隐含戏剧性,显示出较强的文学写作的基本功。
6、《现代神话》
革命之初,昏暗的灯光下、不时的枪响中与女人的尖叫声里,饥民们分到了步枪和金属子弹,每次开枪都会照亮一下那些愤怒的脸庞,时间比易燃的军用火柴还要短暂。再到后来大家分到了罐头和蜜糖——还有昔日庭院深处的镶边镜子,当然,抛光的平面上总是有一抹哀悼过往的红唇印。随着革命的不断延伸,有一天所有时区的人同时保持着清醒,所有的时针指向同一个时刻,为了向革命表示忠诚,那时的人们顺手扼死一只可能告密的蜂鸟,拗断正在写忏悔书的铅笔,折去钟表上最为迟钝的时针,哪怕是扯下会露出胸罩的纽扣也好……人们以最为细微的方式造反,毕竟一个骑自行车的少年对阳台上少女的微笑会错意,也可能在遥远的地方造成叛乱的浪潮。反正资本家们早已经摘下了高耸的礼帽,脱下了只能干洗的燕尾服,在一个吹着魔笛的少年跳着舞的少年的引领下,跟着他的节拍走进了森林深处。由于资本家们没来得及脱下硬底皮鞋,起起落落的声响比马戏团的游行滑稽,真的,肥胖的得不停揩汗的他们经过后原本哭泣的人微笑起来,沉默雕像的嘴角也微微翘起,深紫色的郁金香甚至提前开放——吐露出花粉飘扬的无声微笑。到了现在革命家们再也不是背着温切斯特步枪、胸前总是插着一支白玫瑰——好随时留给爱人作为遗言,对于枪决别人和被别人枪决都相当自信的形象了。现在他们总是携带着铁皮卷尺、圆规与直角三角板,分割土地房屋乃至男女的情感。
到了现在,单身男女也能够分到属于自己的恋人,在这个时代能分的东西都分掉了,每一寸阳光都有自己的主人。社会主义的实现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就像将沙漏翻转——让沙子较多的一头流向沙子较少的一头,并且不断重复。几乎所有的人都满足于这样的现状,巨大而且稳定的社会结构让人步行在沙滩上时,能够将任何地方视为床榻,从一张溅了果汁的花格野餐布到一朵变换形状的白云都是如此。对于个人而言将手中的苹果连核吃掉比远方一艘巨轮的抵达更为重要,无论是谁都珍惜当下,至于世界的起源与终结相较之下显得微不足道。
余华:史学的结构,散文的叙述,出来的是小说。
金宇澄:以四个时期的划分,“高傲抬起视线,假装看到了美丽寂静的海岸线”。作者默念“属于自己的故事”, 频频采用想象的寓言,编织四种分歧和决裂的个性画面,口若悬河、信马由缰,可贵之处是时时流露的幽默意趣。
张旭东:以“小说”体裁讲述人类历史发展形态,冲击“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赋予观念性议题以感性形象,与八十年代以来“纪实文学”和“议论性虚构”遥相呼应,但却带有鲜明的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观察和体悟。
破壳计划:感谢各位评委老师。综合老师们的评分,“破壳计划”小说组最终的获选作品是颜亮的《我的獒神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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