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海钓者也跟着负责断后的黄背心工作人员撤回沙滩,阵雨随着潮汐而来,栈道迅速没入水中,“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我拍出一段10秒视频后,矫情地发在朋友圈里。
最新的潮汐时间表告诉我,晚高潮将出现在20:13,水位将达到峰值13.15米,超过城墙外12.85米的警戒线。
18:50,太阳开始西沉,之前我还挑衅的冰水泳池已经全被海水覆上,暝色中的城楼上有一个坚毅的雕塑,那是资助航海事业的富商罗伯特·絮库夫正手指劲敌大英帝国的方向。
布列塔尼古怪造型的小酒店Kastell Dinn
北部海岸线
这是我第一次欧洲自驾,而且还是一辆被保守大陆老司机们视为残疾人用车的自动档。由于在国内几乎不开车,只敢在北美那种宽阔笔直的High Way上驰骋,在卡车般面积的车位上进出,因此不免对法兰西的道路提心吊胆。不管怎样方向盘在手,就当拿布列塔尼人民练手了。
先是折向内陆,一切还算顺利,道路宽坦,车行规矩,半小时后就驶入迪南(Dinant)市中心,只是在旅游信息中心门口停车时,不知如何使用投币码表,才把工作人员叫出来帮忙。
今天的迪南,居住着不少英国来的移民,可偏偏在圣索沃尔教堂里,躺着一颗仇恨他们的心脏,它属于英法百年战争时候的“布列塔尼之鹰”—— 贝特朗·杜·盖克兰元帅。由于14世纪的布列塔尼是一个在英法两大国之间摇摆不定的独立王国,因此这个所向披靡的“自干法”,被高卢人视为法兰西民族英雄,又被民族主义者视为叛徒“布奸”。
驱车向北,重见大海,沿着翡翠海岸驶过Fréhel小镇后,一条8.6公里的海景大道直通海岬。沿途不见一座农舍,荒原和沼泽从公路两侧蔓延到高崖顶端,下方的惊涛骇浪与岩石厮杀了千百万年。一座17世纪的废弃灯塔,以断壁残垣之身矗立于海岬顶端,它的职责早被百米开外的1950年新灯塔取代。
暴雨中沿D786乡道向西。右侧的Penthièvre和Goëlo接连两个海岸,已经在雨幕中模糊难辨。我拧开电台,BBC古典音乐频道恰好播到德彪西交响诗《大海》的第三乐章“风与浪的对话”,车外的雷声与车内的定音鼓融为一体。雨住了,黄昏送来一天中最好的光景,也把我送到玫瑰海岸的佩罗斯-吉雷克(Perros-Guirec)小镇。
与我所下榻Castel Beau Site酒店隔一道墙的,是圣-吉雷克圣堂。其外侧的祈祷室已经被入夜的潮汐淹没大半。布列塔尼各地都有不同的迷信,这儿的是:低潮时走进来的少女,如果能将绣花针立在圣像的鼻尖上,年内必能嫁到心上人,在我看来简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徒步在Ploumanac’h灯塔的小径,我理解了玫瑰海岸名称的由来。海边密布富含云母、长石、石英等矿物的花岗岩,在日出之光的温柔抚摸下,开始渐进呈现出玫瑰粉色。
如若不是有个姑娘在某论坛上写了玫瑰海岸,我是不会知道连《孤独星球》都没提及的这块诡异地貌的。而这个姑娘的同学、一位嫁在此地的浙江女子Ding Yi,阴差阳错地成了我的向导。Ding本职是电信行业项目管理人,听朋友提及有同胞要到访玫瑰海岸,一看手头暂且无工作,就应允作向导。
向导Ding所生活的海岸中心城市拉尼永(Lannion),是法国的电信之城。得益于1970年代某任国家电信部长“假公济私”回报家乡,让阿尔卡特-朗讯、Orange、萨基姆等特大企业都将重要研发中心设于此,相应地也有了两所工程技术学院和一座电信博物馆。相比海岸周边那些巴黎人和英国人度假的候鸟型小镇,2万人口的拉尼永是一座游客稀少、工程人员和家眷却享受高质生活的科技小城。
Ding带我转悠了海岸上一处处造型奇特的岬角、色彩斑斓的村落和有着神秘图案的远古巨石。瑟瑟发抖的海滩上,依然有冲浪者在等待过瘾的浪头。潜水中心里,照常有人报名想看看冰冷海水里不一样的鱼类和植被。潜水发烧友Ding和中心负责人Laurent Boyer,都自信布列塔尼的水下要比南法的地中海水下更有看头,同时也更具挑战性。
布列塔尼是夏多布里昂的降生之地
厄运森林与绝美半岛
菲尼斯泰尔省,是法国大陆最西部的地区,也是布列塔尼文化保留最完整的地方。照雨果《九三年》的形容,“法兰西大陆到这里终止,给予人们的田野到了尽头,子孙万代的前进停止了,‘立定’!海洋向大陆这样叫喊,野蛮向文明这样叫喊”。
从拉尼永南下,半个多小时后就驶入占全省四分之一面积的阿尔莫里克自然公园(Parc Naturel Régional d'Armorique)。树干尽头的枝叶在上空握手,将公路遮掩成《权力的游戏》中那条暗藏杀机的国王大道。林地尽头又是光秃秃的阿雷山脉,以及被壮阔高架桥连接的欧讷滨海峡谷。这样的森林山谷,是雨果笔下可以将壕沟、斗室、廊道和叛乱村民藏于地底的“巨大珊瑚”,能催生一系列恐怖传说。
我把车停在海拔385米的布列塔尼最高点Roc'h Ruz休憩,并在阵阵阴风中,兴致盎然地翻看维基百科里这些鬼怪故事。
低出1米的Roc'h Trevezel,尖锐锋利的页岩像有意被排列成一个圆环,因此也被古时想象力充沛之人视为地狱入口。带有指路牌的地狱大门,位于附近不远处的Elez Yeun。这一块沼泽洼地名称的前半部分,由旧词根ellez变来,也就是英语中的Hell(地狱)。传说中,倒霉的凡人不小心迈入这儿,会被看不见的力量往下拖拽。不安好心的人,会瞥见黑犬影子并在夜里听见寻欢作乐灵魂们的吵闹声。不过另有一座看不见的圣米歇尔教堂隐藏于一旁,关键时刻,大天使会出手拉回堕落的魂灵。
克罗宗半岛绝美海岸线
位于公园边缘地带的杜瓦讷内(Douarnenez)海湾外,埋藏着传说中的繁华伊斯城。公主妲玉有着绝美的外表和残忍的心灵,每天夜里用铁面枷锁折磨一位新的情人,并在次日清晨抛尸森林深处。城池最终遭至灭顶之灾,没入水下的夺命荡妇变成美人鱼,唱着凄楚的歌声,试图掩盖住死于她手下那些冤魂的哀鸣。
这些远古的鬼故事,是布列塔尼迷信风俗的重要部分。它们强大到足以阻挠法国大革命的脚步。雨果在《九三年》中谈到一件很小的事情就能够煽动农民叛乱,“有人在圣坛的柜子里放进一只大黑猫,一个誓忠于共和政府宪法的教士在做弥撒时,黑猫突然跳出来,‘这就是魔鬼!’农民们叫起来,于是整个区就叛变起来了。”
又是在天黑后,才驶抵目的地克罗宗(Crozon)半岛。卡马雷海边的餐厅里除了德国一家子外,再没别的食客。布列塔尼的餐饮和旅游业严重受限于季节,九月开始人数骤减,十月干脆关门歇业几天,在最低谷的二月,如若还有游客到来,就恐怕得提前在超市准备食物了。吃完一顿生蚝大虾,回住处时,却被导航莫名带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深处,亏得自己是那种没心没肺无神论之人,硬是摸黑开回正途,并住进了一个诡异如船舱的房间中。
次日天亮,才发现昨晚睡的屋舍,竟是一段被解体后的船尾,更大部分的船身则被改造为两房一厅的异形公寓,加上同样特别的布列塔尼长屋,这处名为Kastell Dinn的奇妙建筑群,也就成了一个远离网络信号的世外农家乐。
阿尔莫里克自然公园绿色的山脊
克罗宗半岛,有着堪比南法的壮美海岸线,诸如Saint Hernot这样的海岬,颜值甚至高过蔚蓝海岸的绝大部分地方。我是从一户人去楼空的农家爬下去的,穿出密布的松林后,才瞥见绿松石般的海水。如若寻到半山腰的GR34步道,那么从Saint Hernot往南,依山傍水地走上5.6公里,就会抵达La Chevre岬角。这是半岛的最南端,纳粹德国的大西洋壁垒遗骸隐没入荒草之中,东侧是平静如湖水的海湾,西侧则是咆哮的大西洋。
半岛西侧的另一个岬角Pen-Hir尽头,我瞥见夫妇俩带着一群不足10岁大的孩子。男子将安全锁扣好后,先直降而下,娃娃们加紧用面包和果酱填饱肚子,迟早该轮到他们一个个练胆。
玫瑰海岸的神奇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