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清朝的咸丰年间,爷爷的爷爷领着两个儿子从山西省太原府闯关东来到了黑龙江。他们开荒斩草,把汗珠种在了黑土地上,收获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
爷爷兄妹9人。老二和老六童年夭亡,两个姐姐和他们兄弟5个相继成人。爷爷18岁结婚,25岁当家,20多口人30多垧地的大家业,由他执掌门庭。那时候,家境还算殷实。5间白灰压脊的大草房,10来匹马,两辆花轱辘大车,猪牛羊,还有一杆护院的猎枪。
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院子里传出的都是笑声。
一棵长高的大树,就有被风吹断树枝的时候。民国初年的一个春天,四爷和七爷突然暴病而逝,把年轻的生命埋在了祖辈开垦的黑土地上。
那一年,四奶23岁,七奶25岁,跃动的青春陪伴着寂寞的空房。
爷爷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和两个弟媳妇谈话。爷爷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年轻,在老王家又没有什么枝枝杈杈,就往前走一步吧!
四奶和七奶把口条甩得刚硬,同声地说,好马不被双鞍配,烈女不嫁二夫郎。我们活着是老王家的人,死了是老王家的鬼。
爷爷还是苦口婆心地劝她们,说黑头发不走白头发再走就晚了。
四奶和七奶看着爷爷的脸问,老王家几十垧地就差我们两个人吃饭吗?一个掌家的大伯子哥哥,还能对两个守寡的弟媳妇再说什么呢!
奶奶是女人,心细,她看出了四奶和七奶的不正常。大爷的大儿子黑天常到两个寡妇婶子的房里去,两个寡妇婶子和年龄相仿的侄子
也是眼睛里有话。奶奶偷偷地跟爷爷说,爷爷说这话我不好讲,你当嫂子的讲今比古地劝劝她俩。
一天夜晚,奶奶来到了四奶的房间,把七奶也找过来了。奶奶说了几句闲话,就拐弯抹角地说起了一个古代的乱伦故事。
还没等奶奶说完,四奶和七奶就把脸拉了下来,一齐指着奶奶的鼻子说,三嫂,我们知道你当一半的家,如果想撵我们走,你就明说,这样不清不白地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你不觉得心里有愧吗?
奶奶碰了壁,不声不响地拎着烟袋出了那个房门。
大爷的大儿子结婚不到一年,妻子对夫妻间的事情很敏感。她找到了奶奶,说丈夫对她不够亲热。
奶奶心里清楚,但不能和侄媳妇说明,只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那个侄子和两个婶子混得越来越火热,大白天就到她俩的房里去,几乎是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那个侄媳妇再也忍不下去了,找到奶奶,说她要捉奸。奶奶说那样不好,闹得沸沸扬扬,你们夫妻今后还怎么过呢?这时的她,已经听不进奶奶的劝阻。一个快要气疯了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那个侄子和两个寡妇婶子又睡在了一铺炕上,正在云雨风情地厮混着。他的媳妇从外面割断门绳,开门就闯进了屋里。炕上一个被窝里的三个人慌作了一团,急忙爬出被窝去穿衣服。那个媳妇的肺都要气炸了,上前就把三个人的裤腰带都抓了过来,用死扣紧紧地系在了腰上。她狠狠地骂了两声,转身就要出门。她的丈夫光着身子跳下地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那两个寡妇也跳下地来,
提着裤子来抢她们的腰带。那个媳妇挣扎呼喊,腰带又系成了死扣,她们三个人慌乱中怎么也解不开。她的丈夫急了,从炕上抓过一把剪刀,对着媳妇的腰部就是一剪,企图剪掉他们淫乱的证据。可能是他太狠,用力过猛,咔嚓一剪子,三个腰带都齐刷刷地断了。媳妇的肚皮也被剪子尖划出个大口子,血汩汩地往外流。
媳妇又被他们三个人摁在地上痛打了一顿,牙打掉了一颗,脸都肿起来了。
媳妇没去找奶奶,回到自己的屋里,哭了一夜。她彻底绝望了。天还没亮,她来到了呼兰河边,又哭了一会,回头望了望自己的娘家,远处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纵身跳进了滚滚的波涛。
两天后,媳妇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放在河岸的绿草地上。媳妇浑身是伤,牙少了一颗,肚皮的大口子向外翻着。
媳妇的娘家来了几十号人,又哭又骂地闹了半天,就把死人抬到了我家五间房的堂屋地上。
媳妇的娘家姓温,家里种着几十垧地,开着一个很大的酒坊,是一个比我家还大的人家。媳妇的一个叔叔,在县衙门做事,是我们惹不起的冤家。
媳妇的叔叔和爷爷谈判,这事是公了还是私了?
爷爷问,公了怎说,私了怎讲?
媳妇的叔叔说,如果公了,害人者偿命,让这三个不要脸的东西都挨枪子。如果私了,一切听从我家安排,让我家泄愤满意为止。
爷爷和大爷五爷商量。大爷说,把那三个不要脸的东西交到衙门法办,老王家的脸叫他们丢尽了。五爷也是愤愤地这样说,要让他们尝尝吃枪子的滋味。爷爷不同意他俩的意见,说咱老王家已经丢掉一条人命了,再搭进去三条人命,别人就更瞧不起咱们老王家了。事到如此,咱家就认可遭财吧。
爷爷是一家之主,此事决定私了。一腔怒火的温家人,报复性地闹腾起来。
五间大房的房顶上压满了黄仙纸,房门上大门上挂满了黄仙纸,猪圈顶马棚盖铺满了黄仙纸。院外的大树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招魂幡,风一吹,摆来摆去。几十个纸牛纸马,用高大的纸人牵着。
两个大喇叭棚,立在大门的一左一右。鼓咚咚地打,锣当当地敲,喇叭吱吱哇哇地吹,全是大悲调,顺风十里地也知道这里死了人。
死人躺在堂屋地的灵床上,衣服鞋子都是最贵的最好的。她叔叔说,县长的女儿死了穿啥她就穿啥。
灵床前是灵灯灵饭和各种各样的水果。纸香的烟,一丝一缕地向上飘;烧纸的灰,让进门的风吹得满屋的飞。
从很远的道观请来了十几个老道,为死者超度亡魂。老道们哼哼呀呀地唱经歌,叨叨咕咕地念经语,围着村子前街后街的转。他们一天三次去村西的小庙为死者超度,来来回回,大把大把地向空中撒钱。
天天杀一口大肥猪,每天的午间晚上是两顿丧宴。放的桌子,比地主家办喜事还多。顿顿八凉八热,桌桌有烧酒,黄米饭吃剩下就扔。
那时是农历五月,天正热,怕死尸腐烂,雇人从井底往外取出还没有化掉的冰块,围在死人的周围,用凉气吸着。这个村的井底冰用
完了,就派人到东西村前后村去买。方圆十几里的井底冰,都让这个死人用光了。村民们说,皇上他妈死了也就是这样的排场。
奸夫和奸妇早都跑了。爷爷是掌柜的,他往哪里躲呢?再苦再累,爷爷也得站着;再屈再辱,爷爷也得忍着;温家人咋吵咋骂,爷爷也得听着。
这样闹腾了七天,爷爷明白了,温家人的底线是把老王家的家底全部祸害光,不然是没完。
爷爷是聪明人,他想,你温家人用我家的钱丢我家的脸面,我王家的人,就不能用自己的钱把脸面再找回来吗!晚上,他找来几个帮忙跑事的至近亲属秘密地开了个会,商量了两件事情:一,今后办丧事不管买谁家的东西,都是双倍的付钱;二,把全村的人家按户数按人口排好,顿顿把桌子坐满,饭菜都吃得一点不剩。
第二天,跑事管钱的人手脚大方起来。过去是抠着花,现在是扬钱花。买谁家的肥猪把,卖家要三十元,我家就付给他六十元,买酒买菜买香买纸都是这样。雇来的人工,都是双倍的给钱。给喇叭匠的赏钱,比工钱还多。中午和晚间,村里人按排好的顺序来吃饭,大人小孩,老老少少,吃肉喝酒地在这里“过年”。有病和腿脚不好的老人,爷爷派人端着方盘给送到家里。比人民公社早40年,我家就开办了大食堂。
就这样吃着吃着,村里人的心理变了。刚刚出事的时候,有的人幸灾乐祸看热闹,后来看我家遭了那么多的钱又开始同情,再后来渐渐地站在我家一边痛恨老温家了。
村里百分之百的人,佩服爷爷,说王三爷就是王三爷,能吞能咽,办事敞亮!
这样闹腾了20天,爷爷找那个媳妇的父亲谈话了。爷爷把办丧事花钱的账本放在了他的面前,说,花的这些钱都是借的,卖地卖马卖车勉强能够,再不出殡,就没钱可用了,那就让你的姑娘把这个五间房当坟吧!
媳妇的父亲也是个精明人,知道我家花了多少钱,估计也糟害得差不多了,顺水推舟地说,行,明天出殡。
第二天上午,两拨喇叭,16个人抬着柏木的大花头棺材,扬幡烧纸撒钱,把死人送到了我家的坟茔地里。
这桩不光彩的丧事过后,家里的土地和车马真的都卖了还债。只剩下空荡荡的五间房,哥三个已经是分家吃饭了。
过去别人借我家的钱,陆续还上来。爷爷在办丧事的时候,做了一点手脚,虚报了一些账目,藏起了一些钱。他把这些钱凑吧凑吧,又重新买回来6垧地,6头牛,三家均分了。那杆猎枪,爷爷留了下来。
爷爷那个闹出人命的侄子,在外面躲了两年没敢回家,后来就到东山里当了土匪。那股土匪,后来让抗日联军收编了,在深山密林打游击。听说,在一次日本人的围剿中,他被打死了。他不敢报实姓真名,家里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土改划成分,我家是贫农,分到了三垧地。那些有地有马有车的地主,都挨分挨斗,有人还把命弄丢了。
爷爷常常对我说,不是那两个寡妇闹腾,咱家还兴是地主呢!
作者:王延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