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女陈淑兰:我对幽兰兰对我,素心相照不言中!随园女弟子陈淑兰:为诗而活,为情而死!老公才不如妻投水自尽,女诗人执意投环殉情,她有个老师叫袁枚!
1/引语
单位临时停电,无所事事,翻出一本旧书——《随园女弟子诗选》,出版者是锦章图书局。随园先生大名鼎鼎,门下女弟子众多,锦章的名字倒没怎么听说。岁月匆匆近百年,书的品相尚佳。
当读到女诗人陈淑兰时,却被她名字下面短短的简介所击中:“陈淑兰,字蕙卿,庠生邓宗洛之妻。邓生溺死,淑兰自缢。”这是个怎样悲情的故事啊?突然就对这位先辈女诗人充满了好奇。
2/女诗人之死
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这样的女子当世已不多见,而生活在200多年前的女诗人陈淑兰,却用自己的生命书写了一曲爱的绝唱。
这位为情而死的女诗人,是何方人氏,一生都经历过什么样的“波澜”?因为她只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其生平事迹不为史家所青睐。因为她是“随园先生”袁枚的入室弟子,所以,在《随园诗话》中才有零星的文字被提及。梳理这些文字后,我们可以大致了解一下陈淑兰的生平。
陈淑兰,字蕙卿,江宁(今江苏南京)人,生卒时间不详。陈淑兰自幼习诗,曾拜乾隆年间诗坛盟主袁枚为师,创作了大量优美的诗篇,著有《化凤轩诗稿》,今不存。
陈淑兰成年后,嫁给了同邑庠生(古代学校称庠,故学生称庠生。明清科举制度中府、州、县学生员的别称,庠生就是秀才)邓宗洛。婚后夫妻相亲相爱,感情极深,时常寻章摘句,切磋琢磨木,生活幸福。但是,丈夫邓宗洛的才情却不如妻子,在妻子面前有着深深的自卑。为了挣回面子,他选择外出苦读,希望能“一朝得中”,出人头地。但是,现实却是非常残酷的,在外苦读多年的邓宗洛又屡试不中,抑郁不得志(用现代人的说法,应该是得了抑郁症),最终选择了投水自尽。
丈夫自杀后,陈淑兰痛不欲生,决定追随丈夫而去。第一次引颈投环(上吊自杀),幸被公婆救下。获救的陈淑兰,冷静了不少,暂时放下了自杀殉情之念。因为,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由于他与丈夫没有子女,自己走了,家里的老人怎么办?为了替丈夫尽孝,她立即张罗过继收养了一个儿子回来。安葬完丈夫后,她又一次投环自杀,这一次,她避开了所有人,终于干干净净地追随丈夫而去了。
投环前,她在书桌上留下了遗言:“有子事翁,吾心安;郎柩既行,吾不独生矣!”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已经收养了个儿子,他可以给你们养老送终,我心已安。邓郎的灵柩即将入土为安了,我也不愿独活世上,我要去那边陪伴邓郎了。
陈淑兰一而再地投环,并非一时激情,而是真心求死。所以,古人曾评论她的死,并非一般的节烈殉夫,而是因为真正的爱情所致。
那么,陈淑兰的人生起落,陈淑兰与邓宗洛的相亲相依,陈淑兰与袁枚的师生之谊,到底是一幅怎么样的情景,我们已经常得而知。但是,老黄不揣谫陋,想透过她被袁枚收进《随园女弟子诗选》中的几首诗,还原一个“真实的陈淑兰”。
2/妾本多情
陈淑兰传世的诗歌中,有关夫妻之情的诗作,老黄能见到的,仅有七首。这些诗作,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一个独守空闺、心系情郎的多情妻子的心路历程。
《十月十五夜双瑞堂前作》
风卷浮云半点无,果然月朗众星疏。
遥知此际秋斋里,正照檀郎夜读书。
邓宗洛为了备考,离家驻庠(学校)苦读,而居家服侍双亲的陈淑兰,不会就会想起在外读书的丈夫。诗题为“双瑞堂前作”,说明邓家当是家道小康的书香门第,不然也不会附庸风雅地给自己屋子取堂号的。古代人的婚姻都讲究门当户对,陈家在当地也是小康人家。这一点,从随园先生女弟子的出身来看,就可证明,因为,袁枚的女弟子多为官宦之家的女儿、正室或簉室(旧时妾之别称)。
农历十月十五,夜晚早已薄凉,但是,作为妻子的陈淑兰,却寒夜难眠,伫立堂前,仰望夜空,此时正好风卷浮云,云散天开,月郎星稀,遥想这一轮空中的朗月,也一同照耀着在外求学、埋头苦读的情郎。
诗中的“檀郎”,即指夫君。“檀郎”一词,与中国古代的美男子、西晋文学家潘岳(世称潘安)有关。据《晋书·潘岳传》载:潘岳美姿容,尝乘车出洛阳道,路上妇女慕其丰仪,手挽手围之,掷果盈车。因为潘岳小字檀奴,后世便以“檀奴”、“檀郎”用作妇女对夫婿或所爱慕的男子的美称。
从陈淑兰所留诗作来看,她的身体比较虚弱,常在病中,让人不由想起了《红楼梦》中的病美人林黛玉。陈淑兰之病,在其诗中多有呈现,且都是诉与她心中的檀郎邓宗洛的。比如她的《病中》,写的就是患病后,虽然心念夫君,但是又不敢打扰檀郎的矛盾与贴心。
风雨深闺伏枕时,万重心绪惹愁思。
自怜尺二腰围减,尚是瞒郎不使知。
“自怜尺二腰围减,尚是瞒郎不使知。”即使是为伊消瘦为伊愁,也愿将自己的病况函告夫君,一个人的愁,一个人消受,两个人的爱,借纸传情。《十月五日作》,也是写病中感怀的:
病体支持倚竹床,未甘同梦愧鸳鸯。
多君自卷青袍袖,手拂云霞代理妆。
病中的陈淑兰,心心念念的还是外出求学的邓宗洛,即使是一场没有梦到檀郎的梦,她也觉得非常愧疚。两地分居久,难解相思愁,只能自卷青袍,自理云妆,各自安好。
有句成语,叫“无病呻吟”,其实,人最多愁处,正是病中时。所以,陈淑兰因病倍思,实属人之常情。陈淑兰的病中诗,绝非“有病呻吟”,而是真情倾诉。
《病中口占》(三首)
其一
执手殷勤问,夫君谊最深。
为侬多染病,分却读书心。
其二
几欲临窗坐,腰肢不自由。
病中羞对镜,力怯懒梳头。
其三
强步到帘栊,浓荫满院中。
草肥应是绿,侬瘦却消红。
三首诗看似一气呵成,其实,诗中渲染的却是小夫妻之间持续的温情与爱意。
第一首写的是,邓宗洛得知娇妻患病,特意请假回家陪伴,这让陈淑兰大受感动:“ 执手殷勤问,夫君谊最深。”但是,她也因自己的病而影响到夫君的学业而心生不安:“ 为侬多染病,分却读书心。”
第二首写的是,病中的诗人虽然想“女为悦己者容”,给归家的夫君一个良好形象,但是,无奈病体虚弱,连对镜梳妆的力气也无。这样的状态,她是羞于让人一窥的。
第三首则是化用了北宋女词人李清照“绿肥红瘦”的诗意,将自己病中的无奈与痴情,透过眼前景,曲折地表达出来,一幅为伊消瘦人独立的温情画意跃然纸上。
《夏日书怀》
帘幕风微日正长,庭前一片芰荷香。
人传郎在梧桐树,妾愿将身化凤凰。
诗中的“芰荷”,指的是菱叶与荷叶。语出《楚辞·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诗人在这里描写的是夏日庭外之景。蚊子嗡嗡扰人睡眠,即使纱帐低垂也睡意全无, “人传郎在梧桐树,妾愿将身化凤凰。”“梧桐树”下一句,有作者小注,指的是夫君的读书处。这两句诗的意思是,檀郎若是梧桐树,妾身愿化为凤凰。 这两句诗,我们可以看做是陈淑兰对邓宗洛生死相依的爱情宣言。
果然,卿不负言,在夫君投水而死后,陈淑兰也自缢而亡,化身凤凰,去寻陈宗洛的那棵梧桐树,给后世留下一曲令人欷歔的爱情悲歌。
3/多才多艺
陈淑兰出生于富庶之家,从家应当是受到了良好教育,除了能诗,其他才艺也并不输人。这点,可以从她与姑母的对诗中窥知一二——巧手能刺绣,纤指善弱琴。
《随园女弟子诗选》中收录了她的一首《寄怀吴姑母》,其诗云:
手理红绒坐绿窗,怀人真觉昼偏长。
回思昔日湘帘下,共把金针绣凤凰。
诗题中的吴姑母,应是陈淑兰未嫁前,在娘家关系最为密切的闺友。从《随园女弟子诗选》所收录的诗歌来看,她诗中提到的娘家女性朋友,就只有这位吴姑母。
《寄怀吴姑母》是诗人的思人之作,通过回忆当初与姑母等人监窗刺绣的情景,语言虽平实,却情真意浓。“手理红绒坐绿窗,怀人真觉昼偏长“,是写诗人独坐窗前刺绣时,突然想起了曾经与姑母一同在湘帘下绣凤凰的欢愉时光。诗中的“红绒”“绿窗”“湘帘”“金针”,给人描绘出一幅色彩炫丽、主题鲜明闺中女子刺绣图。
因为盛产丝绸, 江南女子擅长刺绣,是有着悠久传统的,明清两代,都在江宁设有织造局。清朝时的江宁织造,与苏州织造、杭州织造并称“江南三织造”,三大织造作是为宫中供应织品和绸缎的皇商,共同经营江南地区的丝绸产业。管理这三大织造衙门政务的官员,通称织造。
江宁织造,明朝由提督织造太监主管,清初仍旧。顺治时曾由户部差人管理,康熙二年(1663),改由内务府派员久任。衔名初称“驻扎江南织造郎中”,后改为“江宁织造郎中”(或员外郎)。
清朝江宁织造府的首任郎中,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之曾祖父曹玺,其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父辈(曹頫、曹颙)相继袭官,三代均居住在江宁织造府,曹雪芹也出生于此。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就是江宁织造府的艺术升华。
江宁织造亦称为“江宁织造部院”,其地位仅次于两江总督,且更受皇帝的信任,因能直接向清政府提供江南地区的各种情报,所以权势显赫。曹家三世在江宁为官时,常以密折报告各处情况,实为康熙帝的耳目。
清朝时,江宁的丝织业有着长期而优秀的传统,当时仅南京市区就拥有织机3万多台,男女工人5万左右,依靠丝织业为生的居民达20多万人,年产值达白银1200万两。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陈淑兰与姑母都能“共把金针绣凤凰”,当是风气使然。所以,刺绣之景,在陈淑兰的诗中才时有闪现。比如她的另一首刺绣诗《绣余吟》:
绣余静坐发清思,煮茗添香事是宜。
招得阶前小儿女,教拈针线教吟诗。
这首诗是写诗人刺绣之余的消遣与娱乐:燃香熏屋、煮茗啜饮,还招来门前玩耍的小姑娘,教她们穿针引线、读书写诗。这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强似现在只顾刷手机的低头族。
陈淑兰不仅精通刺绣,还具音乐天分,这点,从她的《吴姑母问冬寒尚弹琴否赋此奉答》一诗中就能体味:
有负中庭月几圆,非关指冷怯冰弦。
自从家事分心后,抛却丝桐已数年。
陈淑兰出嫁后,与吴姑母的联系是相当频繁的,因为,她们不仅同是金针共绣的闺密,还是浅吟低唱的知音。待字闺中时,陈淑兰没少和这位吴姓姑母一同抚琴对酒、把盏弄月。只是,出阁之后,因家事之累,已多年不再摆弄丝桐(古琴的别称。古人削桐为琴,练丝为弦,故称)了。所以,当姑母有召时,她才作如此回应的。
古代才女的标准,就是琴棋书画都有涉猎,可以不精,但不可以不通。以诗名称于乡里的陈淑兰,当然不会只个偏才。
4/手足情深
在陈淑兰现存的诗歌中,有五首都是寄给兄长竹轩的。诗人在诗人对这位轩兄表达了无限的思恋与挂怀,手足之情溢于言表。
这位竹轩兄到底是谁?一生有何建树?已无从稽考,但是,从陈淑兰的诗中,我们可以“侦知”,他是离家远行了。
比如,她在《寄竹轩兄》的第一首中就这样写道:“自从分袂上征车,赵北燕南天一涯。料得潇潇风雨夜,秋来容易客思家。”一句“自从分袂上征车”,轩兄离家是因为“上征车”。所谓“征车”,远行人乘的车。在古代,征召贤达使用的车子也称征车。
不管是远行,还是被征召,反正这位老兄与陈淑兰是“赵北燕南天一涯”,不能时时相见,天各一方了。正是因为距离与别离,才让诗人倍加牵挂与思念的,甚至,为此还白发频生。她在《寄竹轩兄》的第二首中就这样感叹:
六月椿堂病忽生,归宁常侍月华明。
可堪慈母将头指,白发新添又数茎。
这首诗就像是一封家信,告诉出门在外的轩兄,家里发生的事情:六月以来,父亲(椿堂,又称春庭,代指父亲)忽然生病,你不在家,我只好回娘家(归宁)侍奉。许是身乏,亦或心累,我的白头发都长出来了,这些,还是细心的母亲发现的。
陈淑兰写给轩兄的诗,都是叙说家人亲情的,既有女儿心的低诉温柔,又有诗人心的灵动细腻。立秋节前,诗人又心有所感,于是又赋诗一首——《立秋前一日再寄竹轩兄》 给远在他乡的轩兄寄上一纸问候,并询问何时才能重聚一堂:
一夕西风雨送凉,何时剪烛话更长。
人离膝下分南北,不及青天雁一行。
陈淑兰的这首诗,我们能看到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影子,尤其是第二句的“何时剪烛话更长”,更是直接化用了李诗中的“何当共剪西窗烛”,但是,却化用得非常自然,几无痕迹。
秋天来了,这个西风苦雨的夜晚我又想起了远方的兄长,我们何时才能烛下长谈呢?自从离开父母各奔东西(一出嫁、一远行,故谓)天南地北地相互思念,只有付诸文字,书信传情了。
秋去春来,思念未改。秋天虽然是伤感的怀人季节,但是,春天的思念也同样如阶前春草,日滋夜长,不能自已。于是,诗人又借春草之姿赋诗《咏春草寄竹轩兄》(二首),给远方的兄弟寄去了春的问候。
其一曰:
已见苔阶色渐滋,池塘春暖夕阳迟。
最怜绿到他乡日,游子天涯有梦思。
其二曰:
踏去弓鞋绿可怜,凝眸望处影连天。
自从雁序分飞后,春到江南又一年。
“ 最怜绿到他乡日,游子天涯有梦思 ”,这样的季节,远方的兄长也应梦里怀乡,愁思百结了。“ 自从雁序分飞后,春到江南又一年 ”,因为,兄妹的分别,一晃就是一年,江南的春草又绿了,可是,却盼不来游子的归期,实在是件令人伤感的事。
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是站在游子思归的角度写的,陈淑兰的江南春草却是站在家人思亲的角度写的,细细品来,二诗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5/随园弟子
历史上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晚明时的秦淮青楼女子中,很多人都能诗会画,比如至今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秦淮八艳,个个都才艺过人。反观那个时代的良家女子,反倒平淡无波、默默无闻。但是,到了清代,这种情况却发生了变化,爱读诗书、吟诗作画的良家女才渐渐多了起来,据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自序》所言:“清代妇人之集,超轶前代,数逾三千。”民国学者编辑的《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就收了1262名女诗人。清代女诗人大量涌现,与时代的发展、观念的开放有关,也与少数思想开放的文人大力倡导有关。这当中有一个大文人不能不提,他就是袁枚。
袁枚,字子才,号简斋,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人,祖籍浙江慈溪。袁枚少有才名,擅长写诗文。乾隆四年(1739年),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七年(1742年),外调江苏,先后于溧水、江宁、江浦、沭阳共任县令七年,为官政治勤政颇有声望,但仕途不顺,无意吏禄。
乾隆十四年(1749年),辞官隐居于南京小仓山随园,自号仓山居士、随园主人、随园老人。退隐后的袁枚,吟咏随园,广收诗弟子,女弟子尤众。同时代人说袁枚:“才女尽为诗弟子,名流多是老门生。”随园女子数可考者有四五十人。在袁枚之前,明代李贽曾收过女弟子,清初的毛西河收过女弟子,但都是偶尔为之,所收女子也是个别人,像袁枚这样招收四五十个女弟子,是前无古人的。
当时的闺阁才媛,以能成为随园弟子而感到自豪,向外称“吾随园授业弟子”“吾随园私淑弟子”。这些女弟子或出生于官宦之家,或嫁入书香门第,经济生活优裕,学习环境优越,闲暇较多,可安心作诗。例如席佩兰,其夫孙原湘为乾隆举人,嘉靖进士,亦工诗文;张绚霄、周月尊皆为尚书毕沅之妾;毕慧乃毕沅之女;钱浣清是尚书钱维域之女,嫁道员崔见龙;孙云凤、孙云鹤为四川按察使孙嘉乐之女;王玉如,为孙嘉乐之妾;潘素心,知州潘汝炯之女,嫁给嘉庆年间的进士、曾任福建学政的汪润之。
与袁枚的上述身世显赫的名媛们相比,娘家门楣不显、夫婿也只是个屡考不中的复习生的陈淑兰,只能算是丑小鸭了。她如何能拜入袁门呢?这当是她的真诚打动了袁枚。比如,为了讨得袁枚的一篇诗序,她窗前刺绣,灯下凝思,在几尽素凌上刺下自己的心声。
《素绫绣字呈随园太史索诗序》(二首)
其一
我有妆台句,才疏未敢投。
若经燕许笔,闺阁亦千秋。
其二
一代骈词体,知公最善长。
瓣香花底嘱,锦字换文章。
素绫是用纯桑蚕丝做原料的丝织品,它质地轻薄,手感柔软,可以做四季服装,亦用于裱画绣图。如此选择,可见其用心之诚。
在这两首索序诗中,陈淑兰在自认才疏的同时,盛赞袁枚大才,誉其为“燕许笔”。“燕许”系指唐作家张说、苏颋;张说封燕国公,苏颋封许国公。《新唐书·苏傒溍传》载,苏“自景龙后,与张说以文章显,称望略等,故时号燕许大手笔”。
袁枚为性情中人,有女相求,他怎能拂其美意,很快就满足了陈淑兰“锦字换文章”的美好期愿。收到袁枚给她诗集序文后,陈淑兰又写了一首回谢诗《谢随园夫子诗序》:
果然含笑过新年,已得名传太史篇。
侬作门生真有幸,碧桃花种彩云边。
陈淑兰这首诗的前面有附注,专门标明了写作时间,“时甲辰新正二日”。其时,为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袁枚年已68岁。而在诗的首句后,亦有附注:“公来札云,使兰含笑而过新年也。”说明陈淑兰提出“锦字换文章”的要求后,袁枚给她回过信,答应她诗序之事,新年时节定当完成。
陈淑兰之所以在诗题后专门标注写作时间,这是在告诉世人,她于其时已正式拜入袁门,成为随园先生的正式弟子。
成为随园先生的女弟子,当然得要当面聆听先生教诲,但是,作为普通人家的女子,她不可能天天都有机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是时机适当,才可成行。得到袁枚诗序的陈淑兰,于当年春月便急不可待地安排了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去随园拜访恩师。遗憾的是,孙淑兰去了随园,袁枚却因事远游,相见无缘。人是没见到,但是,情得留下,于是,她挥笔在袁枚家的粉墙上写下了四首题壁诗——《甲辰春月偶过随园适夫子赴粤游罗浮奉四诗书于壁上》:
其一
为访名园偶驻车,游仙人已去天涯。
自惭绣得簪花格,犹领春风护绛纱。
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来看望先生,没想到他却已出门远游。令人欣慰的是,去年为先生所绣的素凌锦字, 被先生当成门帘。诗末附注为:“ 兰所绣诗句为夫子裁作门帘,故云。”
其二
高下亭台位置宜,花飞面水鸟穿枝。
贪看鱼影归家缓,闲倚阑干弄钓丝。
诗人到得随园后,因贪恋园中美景,而迟迟不愿离去,还兴致勃勃地“闲倚阑干弄钓丝”。
其三
想到罗浮梦亦闲,先生此去几时还。
公然白发添游兴,天与精神年好山。
女诗人身在随园,遥想出门远游的随园先生,一边赞羡他的精神、身体与游兴,一边暗暗算计着他的归期。
其四
几度蒙招未暇过,居然人似隔天河。
非关侬性耽疏懒,半畏风多半病多。
陈淑兰这是第一次到随园,其实,早前也有几次机会的,因为袁枚曾几度邀请她来随园观灯赏梅(诗的首句后有附注“蒙招看梅看灯”),但是,由于条件不允许(非关侬性耽疏懒,半畏风多半病多)而错过。诗的第二首后面,亦有附注:“ 五字即公朝考诗句。”说的是“似隔天河”一句是借用了袁枚参加科考时写的诗句。对此,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一中的记载是:“已未朝考题是《赋得因风想玉珂》。余欲刻画‘想’字,有句云:‘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
其实,对于陈淑兰的这次造访, 袁枚在其《随园诗话》 卷六中也有专门记录:
余在桂林,淑兰女弟子偶过随园,题壁见怀云:“为访桃源偶驻车,仙云何处落天涯?喜看几笔簪花字,犹领春风护绛纱。”“几度蒙招未得过,居然人似隔天河(偷公朝考句)。非关学得嵇康懒,半为风多半病多。”
由此看来,袁枚对陈淑兰还是比较欣赏与上心的。
6/女诗人陈淑兰
陈淑兰之所以能入袁枚的法眼,是与其诗歌创作成绩有关的。陈淑兰的诗虽然都是家常情语,但是,这正与袁枚所倡导“性灵说”相合。
袁枚所标举的“性灵说”,是强调诗歌创作要以情为本,主张“诗写性情”,认为诗歌的本质即是表达感情的,是人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即从诗歌的创作内容出发,要求诗歌创作主体抒发真情实感,以真情去充盈诗作的内容。诗人唯有抒发真情,才能体现出诗歌自身的抒情本质,才能表现出自然清新、生动活泼、风趣别致的艺术魅力。
作为诗人的陈淑兰,儿女情长之外,还涉猎其他主题,无论感事、感物、感人,也都是循着“性灵”一说而来的。比如她的《金陵感旧和韵》:
玉树歌残不思听,六朝金粉半凋零。
而今只有天边月,曾向陈宫照后庭。
“金陵感旧”是个老题材,发思古悠情,乃为诗人之共情。比如唐代诗人杜牧的《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六朝古都金陵的秦淮河两岸历来是达官贵人们享乐游宴的场所,“金陵”“秦淮”也逐渐成为奢靡生活的代称。《泊秦淮》一诗是诗人夜泊秦淮时触景感怀之作,前半段写秦淮夜景,后半段抒发感慨,借陈后主(陈叔宝)因追求荒淫享乐终至亡国的历史,讽刺那些不从中汲取教训而醉生梦死的晚唐统治者,表现了作者对国家命运的无比关怀和深切忧虑的情怀。
陈淑兰的这首《金陵感旧和韵》虽然是步他人之韵而作,却也能很好地表达忧国之思。旧朝的繁华不再,天边的星月永垂,虽江山易代,物是人非,可生活还得继续,玉树残歌不听也罢。
都说文人相轻,但是,更多的时候,是文人相亲。所以,当陈淑兰读到同代女诗人月霞氏(老黄孤陋,不知其何许人也?有知之者,烦指教一二)的优秀诗作后,顿生仰慕,相知而不得相见,唯有赋诗诉情。
《读月霞氏诗追感二首》
其一
夜半挑灯正欲眠,忽传珠玉好诗篇。
吟来恍入班昭坐,悔我迟生二十年。
其二
同生此世为同调,缘薄三生一面难。
细雨纷纷夜气寒,那堪感旧意阑珊。
这位月霞氏,当为陈淑兰的前辈诗人,此刻可能早已仙逝,唯留珠玉盘的好诗,却难谋一面。 都说知音难觅,从陈诗的无奈诉说中,即可见一斑。
另外,陈淑兰的几首写景咏物诗,写得也蛮有情味,如画、如歌。春燕的不喜雕梁画栋富人家,偏肯年年访故人。题画中的画上春色,独立于时间与季节之外,年年花开不败,比之忘忧之草的一时兴起花开,更长情。这些都是因景生情之思,语言清爽,如话家常,却又别有一番人生滋味。
《春燕》
去岁营巢最苦辛,今年飞舞又逢春。
雕梁画栋知多少,偏肯呢喃访故人。
《题画》
种得忘忧草,花开一位妍。
争如图画上,颜色自年年。
而她的《秋夜偶吟》,则能从古人伤秋的主题中跳出,反其意而行之,写出了秋光的过人魅力。诗人眼中的“秋光”,是胜过人人称赞的“春光”的。
虫韵风声助啸歌,香飘丹桂落银河。
秋光更比春光好,宋玉如何感慨多?
陈淑兰在《秋夜偶吟》中,引用了一则宋玉有关的典故。宋玉为宋国公族后裔,生于楚国,曾事楚顷襄王,为楚国士大夫,战国著名辞赋家,宋玉与唐勒,景差齐名,传世作品有《九辩》等。《九辩》的主题就是悲秋,其开篇语就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宋玉在 《九辩》一文中将秋季万木黄落、山川萧瑟的自然现象,与诗人失意巡游、心绪飘浮的悲怆有机地结合起来,人的感情外射到自然界,作品凝结着一股排遣不去、反复缠绵的悲剧气息,勾起人们对自然变化、人事浮沉的感喟。这样的悲秋情怀,为其的文人墨客写秋,设定了基调。所以,陈淑兰在诗中才有“宋玉如何感慨多”的诘问。
7/蕙质兰心
在陈淑兰的诗歌中,还有一组咏兰诗。因其名曰兰,我们是不是可以将这些咏兰诗理解为诗人内心世界的自我呈现呢?
中国人喜爱兰花,因为兰花资质优美,因此“兰”字又常常被引申为人的品质高洁、优雅。人们常用“兰”来形容一些美好的事物,如“兰心蕙性”比喻妇女优雅、高洁的品格,“金兰之交”指知心的朋友。屈原在《离骚》中就反复强调“兰”清新超群的气质,借以表明自己的美好追求。
朱老总一生都喜爱兰花,很少吟风弄月的老帅,就曾饱含深情地写下一首七绝《咏兰》诗:“幽兰奕奕待冬开,绿叶青葱映画台。初放素英珠露坠,香迎十步出庭来。”
陈淑兰也爱兰、写兰,她诗中的兰,与屈原《离骚》中的兰、朱老总笔下的兰,都是高洁之象。每对兰花,总会引发诗人的情思。
《对兰》
昼长偷得绣余工,坐领清香趁午风。
我对幽兰兰对我,素心相照不言中。
白昼太长,临窗刺绣的诗人也想偷懒,于是,趁着晌午的薰风吹起,静坐与兰花相对。此刻的兰花,在诗人眼中也如美人一样,虽然两两相对无言,但却心心相映,同命相怜。无论是眼前兰、心中兰,还是笔下兰,都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做个像兰一样高洁的人,才不负此生。
《忆兰》
二月春闺冷气侵,金炉拨火自沉吟。
百花都在儿心上,不及芳兰系念深。
二月的风是凉的,闺中的炉火未灭,诗人遐思无限,忆及心中百花,最最令人感念的仍是那一簇簇暗香袭人的兰花。诗人与兰花之间,有浓到化不开的生死情缘。
不仅仅是自家窗前,即使是外出访友,或是书馆探幽,也仍会与兰相遇。闲时亦会想起,和会书屋小院中的那丛幽兰。
《寄和会书屋》
小院清香扑面来,抛针几度立苍苔。
幽兰亦有怀人意,素蕊微合不放开。
书屋院中的幽兰,仿佛也与多愁善感的诗人一样,常常陷入思念,以至“素蕊微合不放开”。不放开,是不舍;不放开,亦是坚守。
《感怀》
几日春风气渐和,忽逢霜雪又相磨。
虽然未损幽装兰韵,已觉同抛珠泪多。
春风多情送暖,天地万物复苏,然而这暖阳天气却又被霜雪搅和,滋生无边寒意。体弱多病的诗人,与霜雪中坚守的幽兰,都是不堪忍受的。有寒同受,有泪同抛,诗人耶?幽兰耶?已难分彼此。
8/结语
陈淑兰是位没什么名气的女诗人,她虽然曾攒诗成集,但是,却已遗失不传。她的生平事迹,史料中也难觅一二。同大数人一样,陈淑兰实为泯泯众人,如果不是袁枚的《随园女弟子诗选》留下她一组诗作,如果是她名下那短到只有21个字(陈淑兰,字蕙卿,庠生邓宗洛之妻。邓生溺死,淑兰自缢)的标注,她也会同大多数人一样,被时间的尘埃所淹灭。
幸运的是,还好她拜入袁门,因为袁枚的缘故,她的诗与事迹才没被完全抹杀。为诗而活,为情而死,可以这样说,陈淑兰就是是个用生命创作的奇女子。透过她诗歌的只言片语,老黄才能为读者拼凑出她的大致人生。
想想,我们都是普通人,要想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一抹痕迹,实在太难。只要,活在当下,不负韶华,不负亲恩,足矣。名垂青史,还是留给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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