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 婉约魁首
秦观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的词情韵凄婉,是婉约派的代表词人。他性格柔弱内向,情感细腻缠绵。由于和苏轼交往,他这个不大热心政治的人,不由自主的卷入了党派斗争,被一再贬官,一直贬到广东的雷州,最后死在文本的藤州,只活了五十一岁。
他的词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在缠绵不尽的情感波澜中,永远都饱和着挥发不尽的哀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这两句词正好展示出他的词给人的总体印象。他千古传诵的名篇《满庭芳》是他三十一岁时在今天绍兴为告别一个歌伎而作的。那时他还没有遭受政治迫害,按说情绪应当是轻松的,可他却写得那么缠绵悱恻,像个饱经忧患的人。
山抹微云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读这首词,最可注意的,一是秦观对歌伎舞女不仅没有玩弄的心理,而且是作为正式的恋爱对象。二是他的思想感情女性气质很重,展示出浓厚的阴柔美,这是他的词令人击节叹赏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实,不光是词,他的诗一样也具有阴柔美。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一夜春雷隐隐,震落细雨如丝,清早泛晴的亮色,遇在绿琉璃瓦上,反射出深一块浅一声的绿色,脉脉含情的芍药缀着雨点儿,象含着泪珠儿,蔷薇的嫩枝被雨泡了一夜,软软的,像刚睡醒一样娇柔无力。
很显然,秦观写这首诗的时候,是用写词一样的眼光来观照的。而所见的芍药和蔷薇都带着浓厚的女性气质,诗也就带出一种女人气。金朝大诗人元好问说,“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出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这是说秦观“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这两句写得非常精巧的诗,让韩愈《山石》中的“山石荦确行径微,芭蕉叶大栀子肥”这种诗一比,就显得格局狭小,只能算女郎诗。当然,元好问这话也带有偏见,因为女郎诗不过是风格偏于阴柔罢了,在诗歌的百花园里,这一格也是不可少的。苏轼能把词写得像诗,秦观为什么就不能把诗写得像词呢?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词上下片一样,都是前三句叙事,后两句就所叙的事,进行哲理的概括。“银汉迢迢暗度”,织女悄悄地渡过银河,叙七月七日织女渡过鹊桥会见牛郎的神话传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尽管每年都只有秋天能见上一面,但由于感情真挚,永不变心,就比人世间那种见异思迁的浅薄之情要强得多。“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柔情像天河的水一样滔滔不绝,会面的佳期却像梦一样短暂,怎舍得渡过鹊桥再回到对岸去。到这里,词人又出来总结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感情能历久不变,又哪在乎朝朝暮暮能不能见上。由于这一概括,既提到哲理的高度上,又贴近生活,是直接可以感受到的,就使这首词的内涵显得特别丰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千百年来,两地相思的有情人,谁不是用这两句词来求得暂时的温慰,来填补内心的空缺呢?
江西省九江市修水县县城南山崖黄庭坚纪念馆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连写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情绪也偏于低沉,可想而知,他贬官之后的词,该是怎样的伤感了。
《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月朦胧,雾朦胧,楼台消隐,渡口消失,那避世的桃花源,该到哪里去寻找呢?词人的内心只剩下彻底的失望。独自住在旅舍里,听杜鹃在斜阳里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种镜况叫人怎么能忍受得了呢?朋友们每次寄信来慰问,都只是增加一重愁恨,郴江啊,你原是绕着郴州的山流着的,为什么能流出去流进湘江呢?为什么我被贬在这里,却就是走不出去呢?“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个好象问的很傻的问题,愈益衬出词人内心的无限悲哀。
秦观是个被情折磨得不能自拔的词人,情对他来说,几乎是人生的第一要义。有时,他干脆把自己设想为女性,用女性的被抛弃,琮寄托自己被朝廷抛弃的哀怨。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词中的抒情主人公,一个被抛弃的女子,在春雨蒙蒙中上到小楼上,她感到孤独无依,以致暮春天气竟像深秋一样的凄凉。她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呆呆地对着屏风,看着那淡烟流水的画面出神,她这样也不知坐了多久,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于是又起身把窗帘挂在小银钩上,望着窗外。窗外丝丝的小雨,就像她心头洒落的愁绪,残花幽幽的飘落,像梦一样地落地无声。她的心也随之进入了一种失重状态,百无聊赖向无限的孤独中沉落。
李后主说“人生愁恨何能免”,愁也许只次于呼吸一等,同样是生命的表现形式。然而对一般人来说,愁是跳跃出现的,而对秦观则是人生的全过程,可以说他是愁死的。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当年在京城开封府郊外欢宴的时候,像鹓鹭一样排成行赶着车在路上飞跑。那携手欢游之处,如今还有谁在呢?“日边清梦断”,再回到京城,靠近皇帝身边的可能已经像梦一样的消亡,再也唤不回来了。剩下的只是“镜里朱颜改”,一天一天迅速地消失青春的颜色,照一回镜子就老一回。“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又一个春天消逝了,经不住时间震撼的鲜花一瓣一瓣飘落,都飘进无限扩张的愁的海洋。
据记载,秦观的朋友曾说他“必不久于世”,原因是一个人到了愁如海的地步,是活不长的。这种记载即便于事未必有,也于理必有。因为泡在愁海里的灵魂,必然会被淹死。
秦观这个多愁善感的词人,生活是暗淡的,思绪是暗淡的,连灵感也是暗淡的。只有在梦里,他的目光才会闪现出一抹淡淡的春色,下面这首词就是他梦中写就的
《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在梦中,他的灵感闪现为五彩缤纷的烟火,他梦入山溪深处,春雨绵绵中到处是鲜花盛开,到处是黄鹂鸣叫,飞云幻作龙蛇,在碧空伸屈变化,于是他在古藤阴下喝酒,喝醉了就躺下睡觉,东西南北一概不管。“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这是一种全身心的放松,醒着的时候,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他活得太累了,他渴望从贬谪的现实中跳出来,能“行到小溪深处”去寻找“有黄鹂千百”一起鸣叫的妙境。既然活在梦中比醒着的时候轻松,死对他来说,大概也是一种解脱,一种全身心的放松吧。
终于,他早早的告别了生活,结束了他那段永远倾诉不尽的哀愁——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