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三房、四房闻言脸色一僵。
严格来说,妾室是半个下人,寻常人家的姨娘是不能与主子同桌一起进食的,伺候布菜也是分内之事。
只是以前苏鸾性子怯弱,老夫子又喜欢拿她立规矩,一来二去,替贺老夫人布菜伺候的事情就落到了苏鸾身上,苏阙虽有心维护,但老夫人是长辈,他一个男子也不能将内宅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明说,一时也没有法子。
苏豫是个多情之人,于谁都有真正动情之时,又于谁都不长久,但这个不成规矩的规矩也确实是他默许的,只好笑着打圆场道:“这么多丫鬟下人伺候着,不让她们干点活岂不是白给了月钱!春喜,过来伺候老夫人进食。”
苏鸾朝着贺老夫人和煦地笑了笑,而对方明显没料到她会公然反抗,面色难堪地推开丫鬟递来的筷子,气哼哼道:“既然我没福气享受儿孙的侍奉,这饭不吃也罢。”
说着便晾下一家人,扶着一个婆子的手走开了。
到底是个村妇,眼皮子浅,气量也小,若不是跟着儿子享福,这会应该正在乡间的某个田垄上挥着锄头干着农活,操心着今年的雨水和来年的收成。
苏鸾懒得理会,继续去夹刚刚放下的芦笋,苏豫脸上有些挂不住,开口训斥道:“鸾儿,下次可不能这般惹你祖母生气。”
苏鸾抬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乖巧地应了一声。
苏豫也知道一个嫡女干着丫鬟的活计确实不合时宜,但长辈就是长辈,贺老夫人的出生注定了苏豫的事情她插不上手,二房的娘家官职比苏豫还高了一阶,吃穿用度也是拿嫁妆补贴,贺老夫人的家底还不及她丰厚,时不时还要受李氏的重礼,两人向来亲近。三房是个脾气急躁的,贺老夫人硬碰硬也不一定能占着便宜,剩下的四房,性子虽然柔和,但贺老夫人看不上她通房的出生,多瞧两眼都嫌糟心。算了一圈,也就苏鸾合适让她撒撒脾气,所以苏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众人瞧着苏鸾楚楚动人的脸颊,总觉得她一场大病之后性子变得有些不同,可苏鸾宛若不知,垂着眼睫小口嚼着饭菜,动作讲究而流畅,一时间又让人看不出是哪里不同。
这一顿饭吃得不甚愉快,人人各怀心思,也不像平时一般,饭后还有几句闲谈,放下碗筷以后,就各自散了。
兄妹二人顺着回廊走到湖心亭时,苏柔领着贴身婢女匆匆追了上来。
可苏柔到底不如苏阮,她对这个过分美貌的二姐实在装不出亲近,只是躬身行了一礼,口气有些生硬:“五姐身子不适,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陪二姐出府散心了。”
苏鸾的眼睛轻轻一弯,眼尾的朱砂也隐了光芒,一如既往地和善道:“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苏柔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有些不快:“五姐刚出饭厅就说心口疼,已经遣了下人去请大夫了,二姐若不是不信,只管去思懿院瞧瞧,算算时间,五姐应该刚好回房。”
“不过出府散心而已,当然不及玥儿身子重要,下次再去也是一样。”
听苏鸾的口气,竟是不打算去了。
苏柔本只是想着过来知会一声,却不料苏鸾这么不上道,她闷着心火,脸色都涨得有些发红,可她若是坏了苏阮的计划,自然也讨不到好果子吃,于是瓮声瓮气道:“五姐说了,若是二姐因她而耽搁了行程,她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心怀愧疚了。”
这几句不合性子的话被苏柔说得磕磕绊绊,苏鸾不由心里冷笑,三个人联合起来给她下绊子的事,她们可没少做。
就连苏阙向来和煦的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眉头微拧,刚想开口辩驳却听苏鸾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不得不等了,三妹那边你也派人去知会一声,别让她等久了。”
“多谢二姐体谅。”苏柔神色一松,眉宇间透出一丝喜色。
苏鸾宛若不知,只是看着苏柔顺着她给的台阶往锦画堂方向去了。
待人走远之后,苏鸾才收起笑意、眉眼清明地吩咐道:“惜月,你去锦画堂外头等着,若是有人出府往东市那头去了,你便跟过去,瞧清去处了就赶在那人前头回来。”
惜月应了一声,机灵的眼睛瞅了一圈,也往锦画堂那头走了。
苏阙看着苏鸾沉静美好的面庞,唇角微扬:“你这一会一个样子,我倒快摸不着你的性子了。”
苏鸾这才真的笑了起来,眼眸晶亮,顺手挽着苏阙的胳膊:“哥,你说账房能给我们支多少银子?”
苏阙拿她没辙,只是笑道:“你想买什么?哥这有银子。”
许如梅过世之后,她的陪嫁尽数落到了苏豫手里,能换银子的都拿去捐了官,剩下的店铺、地契几乎都充到了中公。但苏阙毕竟是嫡长子,又在国子监念书,吃穿用度总不能比同窗落了下乘,苏豫这才拨了些铺子到苏阙名下。
即便是跟李氏的父亲合伙贩卖私盐赚得盆满钵满,苏豫却仍是要占着许氏的嫁妆。
这便是苏豫的心,向来自私贪婪。
苏阙看她想得出神,笑道:“你该不是在想着让我去摘星星、捞月亮吧?”
本只是句玩笑,苏鸾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上一世,已经有人为她这句戏言较了真,尽管只是将她当作替身,苏鸾仍是觉得这样的负担她受不起第二次。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步履悠闲,四月的春风带着宜人的芬芳轻轻扬起苏鸾的发丝和裙摆。
苏阙没有带侍从,只有挽琴静静地跟在两人身后。
一道褐色的人影步履匆忙,抬手用宽大的衣袖遮着脸,连路都不看就往苏鸾这边直直冲了过来。
挽琴伸手去挡,身子撞在了廊柱上头,忍不住一声轻哼。
那人年近半百,衣袖之外可见些许白发,他忙不迭地朝挽琴赔礼,右手却仍是将脸挡得严严实实。
苏鸾将挽琴拉到身后,轻唤了一声:“朱夫子?”
那人的身子震了震,嘴里也应了声,手还是不肯放下。
苏阙瞧他身上的衣衫都有些发皱,久举的右手也微微发颤,不禁蹙眉问道:“这个时辰您应该是在锦画堂给四少爷讲课,怎么到这来了?”
朱夫子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苏阙只好伸手将那片袖子拨开。
苏鸾见状却是一滞,那张生了皱纹的脸上青紫交错,伤痕密布,额角正沁着鲜红的血珠。
朱夫子双手一拱,老泪纵横地朝着苏阙鞠了一躬:“苏老爷不在府上,劳烦大少爷转告一声,贵府四公子天资聪明,在下学术浅薄,实在教无可教,还望谅解。”
苏阙心下明了,这也不是苏秦气走的第一个先生,只是朱夫子师德厚重,不少官家子弟在入国子监之前都受过他的启蒙,苏豫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才将人请到府上。
况且这次还伤了人。
“这件事我会跟家父说清楚,只是先生的伤……”
苏阙话没说完,朱夫子便摆了摆手径直往影壁那头走了。
苏鸾抬头看了看天色,每日未时,苏豫都会出门“会友”,这风雨不动的规矩连一个教书先生都知道。
两人回到梅合院时,微风不燥,阳光正好,苏鸾便坐在秋千上轻轻晃荡,榕树的树荫落满一身,苏阙坐在一旁的石桌上看书、喝茶,有兴致时还会跟苏鸾说上几句。
惜月回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她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走到苏鸾跟前时,嘴里还喘着大气。
“小姐,你猜得不错,六小姐进了锦画堂不久就有一个丫鬟去了东市,奴婢悄悄跟了过去,看见她进了一个叫闲月斋的铺子。”惜月想了想,又两手比划着说,“奴婢还看见她手里拿了个这般大小的木匣子,模样只能瞧个大概,但颜色很是稀奇。”
苏鸾点了点头,递了盏茶到她手里:“若是再见到那个匣子,你能认出来么?”
惜月捧着茶杯,感动得无以复加,她使劲地点头,眼神笃定:“那个颜色奴婢肯定认得。”
苏鸾笑着打趣她没出息。
留香也是这个时候进了梅合院,许是苏鸾惩治丫鬟的事情已经不胫而走,跟苏柔染了两分跋扈的留香难得规矩,她礼数周全地福了身:“奴婢留香,见过大少爷、二小姐,六小姐让奴婢过来传个话,说是五小姐的身子已经无碍,冯管家也已备好了马车,即刻就能动身。”
苏鸾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心口疼可不是小事,大夫可瞧出什么名堂了?”
留香没有片刻思索,对答如流道:“大夫说五小姐身子柔弱,本就有些积食,今日走得快了些,又吹了风,这才身子不适,现在已无大碍。”
苏鸾点头:“你先去回话吧,我一会就过去。”
留香一怔,苏阮让她背的那些说辞竟只用了一句。
她小心地看了苏鸾一眼,见她神色并无异样,这才行礼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