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肖瑶
盼了一年的“迷雾剧场”第一弹，《八角亭迷雾》却叫众人大呼“失望”。
第六代领军级导演王小帅，文艺殿堂级戏骨段奕宏、郝蕾时隔15年再合作，祖峰、吴越、温峥嵘等公认老演技派……堪称“神仙打架”级别的阵容，没想到却最终落了个5.7的豆瓣低分。
▲《八角亭迷雾》豆瓣评分
要知道去年迷雾剧场打头阵的可是《隐秘的角落》，这部网剧至今有94万人在豆瓣评分、均分8.8分，它带火了广东小城湛江、爬山梗，把男演员秦昊也送上云端。而去年迷雾剧场的另一部，《沉默的真相》，豆瓣评分足足达到9.1分。
相形见绌。《八角亭迷雾》高开低走，好演员、好导演，作品却落了坏口碑。
究其原因，很大部分来源于拖沓的叙事节奏。
《八角亭迷雾》本没有太多迷雾，它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两个受害者，一个凶手，三两怀疑人。肉眼可见、调查可得的线索和证据，好几次呼之欲出的真相。
▲刑警袁飞（段奕宏饰）和刘新力（白宇帆饰）
但剧情偏不肯平铺直叙地解谜，偏偏要花费大量笔墨，在诸条旁生支线里反复转圈、打绕，让主线逻辑逐渐散成一盘沙。
剧中下不完的阴雨，逐渐模糊了真正值得一看的内容。
有的悬疑剧像一场火，暴烈、张扬，光看个轮廓就能感受到其狠辣劲道；但有的悬疑剧像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有暗涌簇生。
但《八角亭迷雾》，外表凶狠似火，两条命案折磨着每一个人，内里叙事却平淡似水，它虽提出了几个值得玩味的社会议题，却被太过细碎的剪辑消解殆尽。
弃之可惜，昏昏欲睡地看完却又觉可恨——
悬疑部分不精彩，现实思考不凸显，简单的《八角亭迷雾》凭什么拍12集，生生浪费观众的时间。
走不出的冗长迷雾
故事发生在江南水乡，在中国人心里天然具有文艺、忧郁等风格质地。
19年前，玄家18岁的小妹玄珍意外死于河滩，时隔多年凶手仍未归案，警方将这起案件命名为“八角亭悬案”。
19年后，玄家大哥玄梁（祖峰饰）的女儿玄念玫（米拉饰），正陷入一场愈加迫近的危机：随着念玫逐渐长大且即将年满18，其模样愈发长得像去世的姑姑，玄珍。
▲玄念玫（米拉饰）
念玫也会像玄珍一样，死在18岁吗？
巨大的恐慌笼罩着大哥玄梁，他对妹妹愈有愧疚，就对女儿愈加呵护。过度的父爱使得玄家人心惶惶，高压弥漫。
很快，命案来了。
但死的不是念玫，而是另一个曾经跟踪骚扰过念玫的富二代，朱胜辉（翟子路饰）。
▲富二代朱胜辉（翟子路饰）
《八角亭迷雾》通过相隔19年的两起案件交织对比，不断的闪回、呼应，带引观众一点点追寻线索，一步步剖开混杂在迷雾丛中的真相。
不同于去年的《隐秘的角落》在第一集就交代了犯人与作案过程，将观众置于上帝视角，《八角亭迷雾》整整前半段剧情，几乎都未出露任何明确的凶手线索。
▲《隐秘的角落》第一集就交代了凶手张东升（秦昊饰）及其作案过程
少有的蛛丝马迹，也像少女裙摆下的双腿一样，忽而乍现，旋即羞涩躲开。
墓地里的黑影、渔船上的女人、神秘的跟踪者，诸多线索点到为止，旋即又拐入无止尽的沉浸式悬疑氛围，阴郁诡谲的背景音响起，仿佛一针致幻剂，使人陷入悠长、迷离的疲惫。
其实剧中的人物不算少，但真正“重要”的并不多。
前两集播完，露过面的夫妇已经有至少四对，朱家夫妇与玄梁之间似乎有些隔阂，后续却再无交代；
玄珠的出轨风波和其老公之间的戏份，后面也不再触碰；
女孩木格失踪，生生的一个失踪案，接下来竟然有足足四五集杳无音信；
神兮兮的田老师终于吐露秘密，但结合后面的剧情，这号人物的存在，谈不上有任何水花与必要性。
▲玄珠（郝蕾饰）
还没播完一半，剧情就铺下了至少五条线。
如果这是一部数十集的年代剧，多支线并进叙事，没有任何问题。可《八角亭》却用漫长却简浅的叙述告诉观众：什么木格，什么田老师，其实不过是主线的烟雾弹，与核心案件的解谜，没有直接关联。
12集其实可以讲好一个故事，但《八角亭》对时间和剧情的运用，简直是豪掷、奢侈，花费大量笔墨在可有可无的配角身上，观众期待的紧凑节奏不仅不在，反而越来越垮，逐渐碎散。
因此才会有观众在弹幕里吐槽：看了四/五/六集，仿佛看了个寂寞。
一半剧情过去，观众只记住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父亲、一个苦大仇深相的女儿，一个时而温柔平和时而神神叨叨的大姑、一个半永久皱眉、人倦话不多的大姑父刑警，还有一个冷脸冷眼，心事重重的小姑玄珠。
▲玄家三代人
主角们也仿佛陷入了无止境的迷雾里，恍惚迷离，说话说一半，旋即就切断。
纵有出色的演技加持，立体度和情感张力也打了折扣。
电视剧圈有句常言，“生死七分钟，黄金前三集。”尤其是对剧情紧凑、体量有限的悬疑短剧而言，前两集是否能干脆利落地交代谜题和线索，几乎决定了观众是否愿意看下去。
但王小帅似乎不这么觉得。
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上来就给出很多东西，其实你丢掉的，可能是最后的保障，因为电影就是这样的。”
▲导演王小帅认为不是剧太慢而是观众性子太急
他明明白白地告诉观众，自己要用电影的方法去拍电视剧，在他眼里，电影的东西是绝对好的、可以灵活化用的。
在风格运镜、画面美学等方面，或许的确如此，但在叙事处理方面，也许会本末倒置。
（预警——下文有剧透）
错配的真凶
结局我们都知道了，真相只有一个，直接凶手只有一个，受害者也只有一个。
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随着玄珍、玄珠的童年往事逐渐清晰再现，随着真凶以“受到过心理创伤的异装癖”身份浮现出来，我的注意力已经逐渐从“谁杀了谁”之上移开，转而关注到剧中对青春期心理和成长、多子女家庭的教育问题上来。
实际上，剧中也有很多时刻，都在对这些东西进行暗示和点拨。
比如，病房里女婿袁飞与痴呆老母亲的对话，引出关于老人对子女孤独而难以割舍的爱；比如，第六集田老师对警察的阐述，触碰了青春期细腻敏感的心思和掌控型父母给孩子带来的影响等等。
▲袁飞（段奕宏饰）与痴呆老母亲（艾莉娅饰）的温情时刻
这些微妙的细节，让观众从无止境的迷雾里短暂脱身出来，开始去思考更多人物之间的感情传递，以及对现实的映射与延展。
可惜的是，剧情并未满足这种情绪延展，而是选择砍断它。
冗长、拖沓而无用的支线叙事，压缩了核心主线的解谜空间，前半段无止境地围绕迷雾的铺陈、渲染，后半段却立刻转入对玄家姐妹的忆述里，企图用家庭的悲剧概括人性的悲剧。
而这还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八角亭迷雾》带给观众更致命的无奈和失望，是对“性少数群体”的错位定性。
真凶丁桡烈团长是一个“非常规”人物，看似得体温良，其实藏着外人不可知的童年阴影。
▲丁桡烈，昆剧团团长
小时候，作为家里备受宠爱的唯一的、最小的男孩，丁团长得到最充分的物质偏袒，却没能得到心灵上的关爱和宽容。因为喜欢穿女装而被父亲家暴，从此压抑内心，直到精神失常，成长为一个悲剧性人物。
剧情从童年层面，揭示了丁桡烈的可怜和孤独，这想必是不少现实中广义上的“少数群体”，可能经历的处境。
但无论如何，只是因为“抑郁症”，和模糊定性的“精神错乱”而选择杀人，未免站不住脚。
而且，抑郁症、异装癖和连环杀人被绑定在一个丁团长身上，如此不假思索地对“社会的少数群体”的刻画，是否得当呢？
剧中的丁团长，作为一起凶杀案中最为重要的角色，却没有获得导演“真正专注的镜头”。
丁团长在剧中仿佛只有两种姿态——正常与反常，正常时温柔得体，反常时失忆、变装。可以说，他从头至尾都不是一个丰满的角色，这个角色的可恨之处远大于可悲，所以在最后同时揭晓丁团长既是异装癖、也是杀人真凶时，有许多观众都感到不适。
▲丁桡烈的身世固然坎坷，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一个12集的探案剧，竟仓促地用“精神疾病”之名来推出一个凶手，解决一件“连环杀人案”的动机。
而这个杀人凶手，也被贴上了潦草的“变态”称号，所谓最重要的反面角色，却只有一段家长的童年回忆作为其成长历程。
从跨性别、被家暴到长大有精神障碍，从精神障碍到杀人凶手，这一层叠一层的身份，来得太轻易了，极其容易裹挟社会偏见。
——一个跨性别、被家暴长大的孩子一定会有抑郁症吗，一个有精神障碍的人一定会是杀人凶手吗？
现实中看，不见得。
但剧情就这样演了。
当然也可以这样演，可惜的是在其间看不见导演太多思考的痕迹，更多的是污名化的捆绑。
因此，观众持续到最后的怨气和怅然，到最后是可以被理解的，有人直呼“可惜”，甚至有人大呼“可恶”。
“全员恶人”
电视剧是以探案的思路来拍的，像拼图一样，一小片一小片地还原凶杀案事实真相。
剧中，不断的记忆的闪回，许多有现实意义的话题被切分到细小的镜头里，一些思考断裂了。我们的影评，不妨来完成这一份对于家庭的思考。
施害者、受害者的家庭，其实都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之处，甚至是可以延展到现实中的、无数普通人不会感到陌生的家庭。
丁桡烈的“痴魔”，离不开儿时受到的“扼杀式”教育，离不开身为“少数”不被理解甚至被打压的心理。
玄珍的“霸”，来源于从小备受宠爱、偏爱。她看似长大了，却仍是巨婴，以为世界以自己为中心，所以不断地侵占本不属于她的人、事、物，这份骄纵不仅没有得到大人们的重视，反而被哥哥姐姐给予了更多偏袒，让玄珍原本就骄傲、自利的性格变本加厉。
玄珠是一个更让人心疼的角色。
几乎每一个多子女家庭中都可能会有一个玄珠这样透明的角色，她被分走爱，却仍忍不住地付出爱。看似幸福的大家庭，她却活在煎熬之中。
结局那天，“所有人都欠玄珠一个道歉”冲上热搜，昭示着观众的呼声。
▲少时的玄珍并不如她表现出的那般乖巧，背地里常常嘲讽玄珠
同一个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玄珍的死无疑是悲剧，但若她继续活着，成长为一个目中无人、虚伪自私的漂亮大人，也未尝不是一种悲剧。
不论是丁桡烈还是玄珠，如果他们在自己的童年，得到过更得当的、更多心灵层面的关照，而不是一味打压或是纵容，也许，悲剧不会发生。
当然，不是要为杀人犯开脱，更不是主张“受害者有罪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八角亭》讲述的不止是两起杀人案，而是两起由家庭、成长伤痛带来的悲剧碰撞。
“各怀心事的玄家”其实并不神秘，它可能是你是我们每个人在各自生命里遇到的和经历过的普通家庭。
每一个人的悲剧，都是由他的过去、环境综合造成的。
▲玄珍的悲剧正是她自己一手酿成
从这个层面来看，相较于“悬疑剧”的类型题材，《八角亭迷雾》的悲剧气质更强烈。
全剧真正的“谋杀”，不是对生命的谋杀，更是对一段错位的家庭关系、对未被得到关照的青春期心理的扼杀。
说到这里，竟然有几分原谅了《八角亭迷雾》，它的思考并不彻底，但好歹给出了一个引子。
结合下来看，这部剧给人带来的感觉，或者说“感情”，终究有几分撕裂——
骂，可以狠狠骂，骂它拖沓冗余的剧情，骂它最后揪出真凶的桥段，踩在了一个让人感到冒犯的价值落点上。
但只要想起后半部分玄珍和念玫轮回式的呼应，想起女孩们在被刺痛的青春里寻求出路，就忍不住要揪心。
▲《八角亭迷雾》剧照
因此，它仍然会叫人叹一声“可惜”。
可惜，最“独特”的部分错给了次要剧情，和或许并不那么重要的风格、色调。
也可惜，它从一开始就被放置到一个类比去年悬疑佳作的“高密度”“紧凑节奏”等叙事期待之下，让那些真正犀利、韧性的东西，刚出发就走向了结束，到最后，没能很完整地抵达观众。
如果一定要说点不那么压抑的，那么，对《八角亭迷雾》以及所有尝试去做“非常规”的悬疑剧的人，也许我们仍可以给出一个鼓励的态度。
观众们不必非得用“迷雾剧场”光环去苛求，也不必过于将注意力集中投掷到破案解谜里。悬疑，可以是一种类型，也可以是一抹元素。仍旧期待悬疑剧的壳子里，能够装进更好的东西。
编辑 | 季洁
排版 | 贝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