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我在某钉钉群全程听完了一个直播对谈,标题为“一个人为一个行业洗白现场——《倩女幽魂》刘朝晖访谈”。
而在十天前刘先生的一封信在圈内刷屏,题为《来自影视行业鄙视链底端的一封信》。
上一次听类似的初心、野心和雄心表达还是在《阿修罗》的看片会,不过那个制片人是要“为中国电影正名”的,而最近这样的写给全行业的信实在太多了。
几年前的网络电影确实很招黑,那时候都是女性角色基本是女仆、寡妇、校花、学妹、女神、女总裁、护士、警花之类,而男性角色则集中在保镖、少爷、屌丝、雇佣兵、道士、僵尸,故事的主场景则有泳池、宿舍、墓穴、夜店、别墅、荒山、客栈、古宅等。
我们可以随意挑选三组词中的一个进行组合,比如《荒山客栈的僵尸女仆》《夜店女总裁的屌丝保镖》等等。
而近来则完全是七侠五义和怪力乱神的天下,比如包拯、展昭、狄仁杰、宋慈、武松、鲁智深、林冲、赵子龙,以及孙悟空、二郎神、哪吒、降龙、伏虎,从山海经、封神榜、三国演义、水浒传到金庸、古龙,悉数以东方魔幻、东方奇幻的面貌出场。
网络电影粗制滥造、软色情、打擦边球的特点,基本从蹭热度的《道士出山》开始就刻写在基因里了,而这个基因里也排列着香港电影的元素序列。
这部开山之作蹭的是《道士下山》的热度,而内里却是林正英僵尸片的拙劣模仿。
随着市场逐渐兴旺,秩序也逐渐建立,或许不会出现类似《谁是潘金莲》《潘金莲就是我》《她才是潘金莲》《他杀了潘金莲》《潘金莲复仇记》这样“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奇葩景象,但主流网络市场依然在吸食香港八九十年代电影残留的骨髓。
2018年3月,香港国际影展其中一个主题论坛上,王晶曾经怒斥内地网络电影可耻,然后愤然离席。
这个论坛主题是“网络发行价值再生,港片IP的破局重组”。王晶扔话筒之前说:
“这些作品根本没有向知识产权拥有方支付任何费用,或者征求同意。像刚才说的票房最高的《笔仙大战贞子》,我不相信它拿了日本的版权,也不相信他们向《笔仙》那个电影拿过任何版权,我觉得是无耻!我觉得今天这个座谈根本不成立。发行价值再生,应该是版权拥有人价值再生,而不是盗窃的价值再生。港片IP都是有版权的。”
然而,信奉“拿来主义”的香港电影业同样存在“中岛美雪养活了半个音乐圈”的现象,王晶便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文化研究者彭丽君在其著作《黄昏未晚:后九七香港电影》中写道:香港电影经常抄袭荷里活的电影,这已经成了文化工业的一个永恒问题。
焦雄屏也过类似的指责:香港电影一向善于剽窃西方(尤其是好莱坞)的类型,别人流行《疤面煞星》,香港便有了《英雄本色》。
期刊《电影评介》(1989年5月)
香港电影野蛮生长的黄金时期或许也没有拿到《虎胆龙威》《变相怪杰》《猛警恶匪》、街头霸王等的授权。
网络电影对香港电影的学习、借鉴、翻拍乃至抄袭,也都是学习、借鉴、翻拍、抄袭来的。
大量香港影视剧二三线演员齐聚网络电影中的现象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以陈浩民、林子聪为首的中青年演员,梁家仁、黄一山、钱小豪、何家劲、张达明,以及“包租公婆”元华、元秋“石榴姐”苑琼丹、“如花”李健仁等周星驰电影中的经典角色。
这些类型明晰甚至定型的演员承担着港片怀旧的基本功能,而像“二龙湖浩哥”一类的东北喜剧网络电影也直接可以“大战古惑仔”“血战铜锣湾”将80后、90后少年岁月时的街头想象付诸屏幕上,把当时学习的纹身和砍刀还给大B哥他们。
《四平青年》海报抄袭了《我不是潘金莲》,而《谁杀了潘巾莲》蹭了热度。
话说回来,现在的一些网络电影公司在注重“IP”的商业价值的同时,也注意到这是英语“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识产权)的缩写。
今年有几个头部网络电影就买了《鬼吹灯》《奇门遁甲》等的版权然后进行改编,本文要说的《倩女幽魂》就是其中一个。
《倩女幽魂》一口气买了徐克、程小东的三部曲,所以我们看到聂小倩的服装来自《倩女幽魂:妖魔道》,知秋一叶这个角色来自《倩女幽魂:人间道》,发型出自《倩女幽魂:道道道》,而改鬼为妖的设定符合政策要求。
类似的还有2011年叶伟信导演、刘亦菲主演的《新倩女幽魂》,以及成龙主演的《神探蒲松龄》。
《倩女幽魂:人间情》应该是这是这位制片人和导演野心的第一步,本不该奢求能与经典媲美,所以我也不是通过比对而对这部作品进行批评。
说得直白点,就算不用比对,仅仅从人物角色、关系情感以及故事逻辑上也可以说这部作品的问题。
这部作品在宣传时统一的口径是改编自1987版电影、投资近4000万是网络电影的天花板、特效做了一年多,有些朋友看了这样的宣传之后有种被当年转制3D电影欺骗一样的懊恼。
投资和技术固然是一部电影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重塑人物和讲顺故事也是艺术层面的重要基础。
《倩女幽魂:人间情》中的聂小倩确实多了一份邻家女孩的感觉,但也是一个毫无妖气的妖,我并没有用“风情万种”的想象先入为主,但只会“原地三圈半然后假摔”的动作实在有点过分了。
而且同一个假摔动作还来三次,真当观众都是拿了钱吹黑哨的足球教练吗?
好,三次假摔也忍了,那导演请来解释一下强扑的姿势也雷同是什么设计?
因为知识匮乏吗?还是做了市场调研,得出屌丝直男都喜欢“女上男下”?
或者导演有不同的想法,因为聂小倩和好姐妹双双在一起的时候,姿势是不同的。
我们不期待《倩女幽魂:人间情》能像1987年版一样改编出“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这样的诗句。
因为1987年版也没有1960年李翰祥导演版的思古幽思——“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若得雨盖能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但是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来搪塞是不是有点太敷衍了。
关键是不符合这两个人物的身份,这部作品里宁采臣不再是收租的、收账的,而实打实的是准备进京赶考。
而聂小倩曾经是当朝一品的大家闺秀,不祈求她可以填词、抚琴,但对着《诗经·蒹葭》品味良久是不是太花(白)痴了些呢。
再有就是这两人的关系升温像是使用了“热得快”,或者是发生在平行时空之中。这边燕赤霞和千年树妖酣畅淋漓地斗法,另一边毫无征兆地就爱得死去活来了。
1960年版的《倩女幽魂》聂小倩先是用美色诱惑、然后用金钱引诱,这才决定违背姥姥的命令,对这位“见美色不起淫心,见黄金不生贪念”的正人君子、忠义之士放下杀心、许了芳心。
1987年版中更是两人的关系有多次反复,这反复既有外界阻力的、也有内心挣扎的,所以我们才记住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
而《倩女幽魂:人间情》里除了假摔的动作、不变的姿势这些近乎笑料的桥段外,两人的爱情去哪儿了?
千年树妖来绞杀时的接吻来得莫名其妙,而且这个动作显得不合时宜。
此外,《倩女幽魂:人间情》精美华丽的美术置景也因没有明确的历史参照多流于表面了。
李翰祥的古装片有一种“文人画般的思古幽情”以及“金碧辉煌的中国幻想”,在《倩女幽魂》里考究的细节、精致的道具、华丽的造型,营造了一个古典雅致的场面效果,尽显大师风范。
明末清初的历史背景,为燕赤霞的性格、行为做了注解,其中的“家国之思”也与创作时期的时代环境相呼应。
而徐克和程小东版的《倩女幽魂》虽然对李翰祥版进行了比较大的改编,但保留和强调了“把金塔或骨灰送回家乡”的桥段。
“他乡之客”“孤魂野鬼”的时代隐喻也成为这部电影之所以经典流传的重要因素。
所以《倩女幽魂:人间情》最后宁采臣与聂小倩在转妖轮前依依不舍才显得渺小。
也正因如此,宁采臣坚持进京赶考“做一个好官,让这世上再无冤死之人,这才是真正的人间正道”才有种强行升华的尴尬。
制片人刘先生在我开篇提及的那场直播中提到一个吊诡的逻辑,那就是青年导演可以通过网络电影试错和投资升级来提升抗衡院线电影的经验和能力。
而事实证明,即便不断加磅投资、增加后期费用、渲染场面效果、铺天盖地宣传,并没有为网络电影洗白、正名。
不是每天多走几步就能占领朋友圈封面,也不是累加三四部豆瓣3分的作品就可以进入top250榜单,有时候方向走错了,只会越走越远。
当然,我期待网络电影越走越好。如果《倩女幽魂:人间情》有续集,我还愿意再次讨论今天说的这个话题。如果续集拍得有进步,我也愿意拍手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