墦间遘
汪士元,是安徽怀宁县的秀才,因为家境贫穷没娶妻子,寄宿在远郊,给村子里的儿童讲解四书五经,做启蒙老师。
一次,汪士元偶而在同一文社的某生家喝酒,某生的一个妻子和两个小妾为争宠而产生口角,河东狮吼声直达客堂间。汪生微微一笑,说:“《孟子》上的齐人只有一妻一妾,你比齐人更多一妾,遭这份罪真是活该。”某生又羞又怒,说:“你不要讥讽,恐怕日后你处在这样的境地,也会像我一样跼蹐不安。”汪生说:“我连一个妻子都娶不起,哪还妄想要娶小老婆?”当时在一起饮酒的座上客李万年,听了也捧腹大笑,说道:“你这叫自己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酸。”
此后不久,汪生聘定本县已故绅士杨某的女儿素兰为妻。素兰十八岁,身材窈窕,知书达理,远近出名的美艳。将要出嫁成亲时,龟江突然戒严。杨夫人住在浒溪养病,素兰赶紧入城收拾家中金银细软。正在捆扎装载,忽然传来县城北门已经沦陷的消息。素兰急忙丢下行李包裹,蓬头垢面混杂在左邻右舍逃难妇女中走出南门,纤细小脚走那么远路,其苦可想而知。又逃了几里路,迎面一座高山,妇女们都在山脚下休息。突然一个骑兵飞奔而来,大声呼告说:“贼军大队人马从山南面绕过来啦!”众人惊惶,四窜逃散。
素兰孤孤单单不
知该去何方,看到山的右方有棵枯死的老槐树,有十人合围那么粗,树干已是空心,于是隐藏在内。不一会儿,果然传来人呼马嘶嘈杂声,还夹杂着婴儿啼哭、老头悲号声,从午时直到申时,声音才渐渐沉寂。
素兰悄悄走出寻找路径,一个青年从草丛中探头张望,见已平静,出来与素兰作揖行礼,问她去哪里。素兰向他哀告,问:“秀才可知道浒溪有多远吗?”青年朝陌生女子偷偷上下打量了好久,才说:“路并不远,离山南只有五里地罢了。可是夕阳已下坠,深夜荒郊,什么样的危险不会发生?你脚小,只能莲步慢行,恐怕不死于贼倒要死在虎狼的口中了。溪水转弯的地方,隐隐露出几间茅屋,那是我亲戚家。地方冷僻,家里又没有男子,只有一个老太婆照看门户,我们何不先去投奔她。明天早晨请她送你回浒溪,不过多花费几贯钱的谢金,这是上策。”素兰沉思片刻,这青年说得也有道理,别无他法,只得涕泣涟涟跟着那青年走。
到了那里,只见不大的几间屋,果然有个老太婆,头发花白。老太婆抬头看见一对男女进门,就惊奇地说:“相公乘兵荒马乱的机会,就不告而娶亲了吗?好简便啊!”青年说:“老婆子不要胡说乱道,这是良家女子,住一宿就要走的。”随后老太婆与青年唠唠叨叨问长问短,说到贼军的
形势,又悲叹儿子在城里充当团防民兵还未回来,流泪不止。青年谎告说她儿子平安无事,安慰她,叫她准备晚餐。老太婆草草弄好。素兰心系母亲,吃不下饭。
夜间漆黑无灯,青年住在另一间屋,老太婆伴素兰睡,关切地询问素兰姓名家世。素兰介绍自己说:“我的父亲曾做过闻喜县令。我已经许配给南塘汪秀才,现在不知道他的生死存亡。”说着流下眼泪。老太婆说:“刚才带领你来的也是秀才,叫李万年,与你丈夫必定同过学,何不向他打听消息。他是租借土地给我的东家,近来也聘定潘家四姑娘为妻,姑娘模样很俊,可惜还没结婚。”
两人正在一问一答讲话,听到李生在窗外徘徊,而且咳嗽。接着又叫出老太婆,轻轻耳语,听不清讲什么。老太婆重新进屋,气喘像牛,浑身发抖。大约已三更时分,老太婆催促素兰快睡,素兰敷衍着答应。接着又听到老太婆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说:“老朽糊涂了,厨房门没有关好,野猫进来舔食剩菜,恐怕要砸破瓦盆呢。”说完披衣出门。素兰意识到将要出事,理好衣服端端正正坐着。李生果然偷偷进屋,靠近素兰进行挑逗。素兰声色俱厉地说:“白天承蒙你带到这里,是恩德;现在这副模样,还谈得上恩德吗?我自有丈夫,你自有老婆,瓜田李下的嫌疑,读书人不应当轻蹈
覆辙。”李生不理睬,动手动脚非常粗鲁。素兰用力抗拒狂叫,并且痛骂,声音传到门外。素兰越是大声喊叫,李生越是紧紧抱住素兰,仍不肯松手。老太婆则在远处窥伺,不来救援。
正危急万分,忽然听到门外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有人手握石块猛敲,像在擂鼓。老太婆赶紧进房叫素兰停止哭泣,说是贼军来临,走到门边从缝隙中张望,只见门外两个青年穿着短衫便装,打着一束火把,果然很像贼军的巡夜兵。老太婆对着门缝哀求说:“荒村很小,缸里没有一把粮食,求大王可怜饶恕了吧。”门外人恶狠狠说:“开门就有活命,再不开门,就立马放火烧光你的房子了!”老太婆无奈,刚刚拔起门栓,两人双双冲进,而李生早已翻过屋后矮墙仓皇逃跑了。
先前汪生住在远郊,听说县城被贼军攻破,由于一向豪迈不羁,也练过武,就用红披风妆扮成贼军模样,来城外探访杨家母女的消息。碰到杨家邻居,告诉他杨素兰已逃难走散,汪生懊丧而回。返回的路上,遇上一个女子在路边哭泣,怀疑是素兰,问讯后才知是李万年已聘的妻子潘家女儿,也由于跟随妯娌逃难而被轰散。潘家女儿想投奔李家庄,由于不认识路,因而请求汪生引导。李万年曾经邀请汪生来李家庄观赏过桃花,所以汪生很乐意陪潘家女儿一起走。又怕女妆碍
人耳目,不方便,就从地上拾起男子的衣服靴子,叫潘家女儿改扮成男装。汪生钻石取火点燃一束柴薪当火炬,来到李家庄,如释重负。
等到听见屋内女子的啼哭声,又看见老太婆惊惶颤抖的样子,汪生心中疑窦丛生,拔出靴子内的短刀威吓老太婆说:“你屋里藏着什么人,声音那么嘈杂刺耳?”老太婆说:“这是李田主所带来的女子,因逃难离散而悲哭。”问李万年何在,答道:“听到大王来这儿,刚已翻墙从后山逃走了。”汪生顿脚叹息,指着改扮男装的人说:“这就是他订婚的妻子潘四姑,阴差阳错,这次又错过了,怎么办?”女子脱掉帽子,露出云髻,老太婆一看,果然是个姣好姑娘。汪生又问:“李生带来的究竟是谁家女子?”老太婆不敢明说。汪生问现在是深夜什么时候了,将辞别而去。潘四姑拉住汪生衣襟,想留住汪生,恋恋不舍。汪生笑道:“我汪士元正失去了自己的老婆,要赶紧寻找,哪有空去夺取别人的妻子?”老太婆听说,吃了一惊,说:“郎君就是汪秀才吗?”汪生说:“是啊。”又问:“前年与李田主一起来这儿看桃花的吗?”汪生说:“对啊。”老太婆问:“你的夫人是杨县令的女儿名叫素兰的吗?”汪生说:“全是啊。”又立即问她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老太婆说:“秀才刚刚来时,
几乎让老婆子吓死。老婆子现在说明真相,当让秀才高兴死。”汪生着急追问,老太婆指指内房说:“刚才在房中呜呜啼哭的人,看看是不是你妻子?”汪生进房见面询问,果真没错,素兰满面泪水,一把扑到汪生的怀中,久久啜泣。牛郎织女不期而遇,惊喜非常。于是,老太婆端茶倒水,各自叙述离别寻难一番。汪生留下潘四姑,托老太婆好好照看。天已快亮,汪生到前村雇了一辆小车,载着素兰一同到浒溪。
当时贼兵已建立伪政权,地方秩序暂时得到安定。汪生挑选了吉日良辰与素兰结亲成婚。可是贼兵孽党仍然夜间四出横行,抢来妇女,不论老幼美丑,都囚禁在一处,名叫姊妹馆。时间长了,伙食供应不上,又贴出布告准许家人来赎取,或有钱人买回去做婢女、小妾。杨素兰身体羸弱,操劳家务有困难,杨夫人由于意外地骨肉重新团聚,特别高兴,疾病顿时痊愈。杨夫人请在贼军做地方小官吏的邻居老头进城代买个婢女,代替掌上明珠的女儿做家务。
婢女买回家,汪生夫妇一看极为惊诧,原来那婢女就是荒村黑夜里见过一面的潘四姑,真是无巧不成书。四姑说:“自从郎君携带素姑偕回的第二天,李生果然到老太婆家找上门。刚刚坐定,贼兵一下子包围了村庄,李生想逃跑,被抓获。贼兵索取黄金白银贵重物品
非常横暴,李生回说没有,贼兵发怒,抽打了他无数鞭。老太婆出面代为恳求,贼兵没有人性,竟然将李生与老太婆一起斩首处死。逼迫我住进姊妹馆,受尽凌辱,比最下贱的娼妓还不如。想不到今天能重见你们!”大家相对着感慨悲叹。潘四姑请求汪生让她做个小妾,自己也是甘心的。
汪生一本正经说:“李生即使死了,你也应当替他守寡,怎么能够另萌异志呢?”潘四姑被他说得羞赧万分,而素兰却袖子一甩,站起身来,捂着胸口而感叹说:“天啊,天啊!报应真是丝毫不爽啊!我没有妒忌的癖性,郎君也不要太迂腐拘泥。请照四姑的话去做,顺乎天心,快乎人意。”汪生问她在说些什么,素兰忽泪忽笑,历历叙述当时遇见李生,李生设计陷害并逼奸的经过。潘四姑听后也怒气冲天说:“丈夫如此丧尽天良,应该遭到阴间的报应!”汪生反而谦逊辞谢,警诫自己,惧怕地说:“读书人没有品行,李生就是前车之鉴。”终于没有同意四姑的请求。
几天后,素兰准备一桌好酒好菜,有心给汪生灌酒,等他喝得微醉后,暗中让四姑代替自己躺在香衾里。汪生一时没辨清,乘酒兴二人欢乐一番。等到好事已了,素兰手持烛灯从另外房间走进卧房,端上浓茶。汪生酒醒,见了床上美人并非爱妻,深感不安,说:“我并非爱野
鸡,厌家鸡,没想到,原来竟然是中了夫人的圈套。”素兰得意地笑道:“我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使郎君通过,怎么样?”那时贼兵的势力尚未肃清,而汪生已一妻一妾,活像《孟子》里所写的齐人了。
出自清 宣鼎《夜雨秋灯录》卷二之俨然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