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丽娜
在没有见识过纽约的冬天之前,我在华盛顿的博物馆里见过罗伯特·亨利(Robert Henri,1865-1929)的《纽约的雪》。没有天际线,高楼将天空切割成浑浊的长条。积雪的街道湿滑难行,惨淡的路灯不合比例地突兀出来。那时,我很感佩这位垃圾桶画派(Ashcan School)的核心创始人,以城市写实主义的决绝转向贫民纽约的勇气。2020年熬人的新冠疫情里,我常常想起这幅1902年的画作。这一整年的纽约,无非是他固住的那一瞬间。(图1)
图1:2021年1月16日。从新泽西隔着哈德逊河眺望曼哈顿,可见沿河诸多轮渡码头。由于疫情,渡船减班,河道清冷。不少人搬离纽约市区,令对岸新泽西州的房市大涨。(本文图片除两处网页截图外均为作者拍摄)
寒彻、泥泞、漫长。纽约永远的冬天。
2020年岁末,纽约间歇地下起小雪,泠冽窸窣,地上不留多少痕迹。
美国疾控中心(CDC)说,旅行会扩散疫情,纽约规定即便是家庭聚会也不可以超过6个人,这些声音在电视上报纸上滚动喧嚣。
但圣诞节,怎么说都像中国人的春节啊。
当地友人告诉我,回纽约的航班没有不满座的;但这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平安夜里大家族不能聚在一起吃个饭。阿娜从民主党执政的加州旧金山来,在家里也戴着口罩,吃饭才取下,端着盘子与家人保持着距离。她去看望儿时伙伴,从晚上8点聊到10点半,居然是戴着口罩站在户外的走廊上聊的。纽约夜里早已是零下了,后来一问才知道,旧金山市府规定,不戴口罩罚款五百美金,口罩就这样长在了他们的脸上。戴娅从佛罗里达州来探望父母,只有出门才戴口罩。她去新泽西会友、跳操、吃饭,出手大方。因为佛罗里达是共和党执政,餐厅虽然限制人数,但室内餐饮一直迎客。迈阿密一贯有众多从纽约飞去的“候鸟人”,纽约闭市后,迈阿密直接成了“陪都”。她这一年每天都能收到两百多美金的小费,估摸着一天要招呼25桌左右的客人,“因祸得福吧?都是豪客老乡”。圣诞礼物还是照送,不过今年多了新风景,亲朋好友互赠富余的糕点和菜肴——家家户户“准备年货”都是老规矩,但今年谁家也吃不了了。
但从纽约出入境的航班,人都不会多。阿霞的父亲有糖尿病,且肥胖,只有六十多岁。染上新冠,病危。波兰疫情严峻,但纽约疫苗是按年龄往下,75岁以上先打,阿霞刚满四十,她等不及也顾不上了。由于航空公司敦促乘客做好核酸检测,阿霞忙不迭地办好阴性证明,飞回波兰,结果一路上没人查。她入了美国籍,否则出去了还回不来。圣诞节当日,阿力坐飞机回科索沃的首都普里什蒂纳(Pristina)。走之前他就去街角的社区医疗点验了核酸,很多人排队,反正不是走保险就是政府买单;但登机前并未得到结果,出入境时也无人问津。等他到了家,与家人聚餐时,手机响了,阳性!可是他什么症状也没有,一大家人倒也不慌张。阿力的祖父母、父亲和舅舅都是当地的知名医生,祖母作为南斯拉夫早期女性外科专家还得到过“中国人民的老朋友”铁托授予的勋章。他老爹很淡定地帮他安排了2次核检,都是阴性,大家族整个圣诞节都在一起,平安喜乐,“我爹说了,核酸检测不全靠谱。”纽约市政府招募了6万“疫情追踪队员”,月薪四千美金。阿力回到纽约,因为阳性登录在册,果然接到电话查问行踪。纽约市府曾试图推行类似中国健康码和大数据行程卡之类的东西,但民众不认不从。阿力不想麻烦,就说哪儿也没去。失业的人越来越多,他节后在亚马逊倒谋得了一份工作。线下的小商家被按在地上摩擦了一年,对亚马逊网站和开市客(Costco)超市这样的霸主,估计连羡慕嫉妒恨的气力都没有了。我曾经问阿力怎么来的纽约,他说是1999年春夏之交科索沃战争的时候,阿族母亲拉着8岁的他从火海中逃出来,以难民身份到的纽约,一年后获得了美国公民身份。这和我的记忆吻合,就是那一年的5月,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被北约军队炸毁了,上海有市民和大学生到美领馆门前抗议,焚烧了美国国旗。世界上没有别的城市像纽约这样,身上带着全世界的伤。
安德鲁的岳母核酸测试阳性,她在长岛波兰人开的美发品工坊打工,厂里有四五十个波兰裔工人,说是有四五人感染上了。纽约都是居家隔离,她要在家里呆两周。安德鲁马上去测,快速检测和实验室检测的结果都是阴性,他自己也毫无感觉,所以,检测后他还去市政厅办过电梯安装执照。两天以后他感觉腿沉,再去测试,阳性!之后一周,剧烈咳嗽,肌肉疼痛到哭,医生说这算轻症,无需用药。他憋在家里实在难受,二男一女三个孩子吵得他快疯了,他就戴着口罩出门骑车。再一周,太太头也痛了,她没去检测,因为家就这么大,谁也回避不了谁。大儿子马修刚上公立小学,因为外婆生病,已经隔离了2周。刚想返校,一同学又感染,全体再隔离。一大家子都要奔溃了。这当口,8岁的马修抱着疫情前每周日带他去天主教堂的老爹说,不能上学真受不了啊,他喜欢上一个女孩儿了,她没有爸爸有两个妈妈。安德鲁心力交瘁啊。他的合伙人马森近来也非常抑郁,他心爱的表妹失业半年后,在英格兰全境级别封锁期间跳楼自杀了。英国在2020年12月初已经开打美国辉瑞的疫苗,2020年1月初开打英国牛津疫苗。但英国1月4日至2月中旬还是实施了新一轮封锁政策应对病毒变异,规定除了在极有必要情况下(例如满足基本的医疗和食品需求等),公民必须居家隔离,坚决不允许聚会社交类活动。从2020年9月到2021年3月,反对疫情严格管控的抗议游行,在英国首都伦敦就没有停止过。
2021年的元旦,纽约下起了冻雨,硬生生打在脸上。
剧场、博物馆、音乐厅、体育场,乃至教堂,这些原本洋溢节日气氛的场所,至今大门紧闭。美国人辟邪般地唾弃2020年,12月5日《时代》周刊的封面直接就在黑色的“2020”上打了个红色大“✖”。但辞旧迎新的时代广场,没有迫不及待的汹涌人潮,隔着电视屏幕的除夕落球仪式,连烟花都那么寂寞。从1907年开始,纽约人就用这样的仪式迎接新年,与这次灾难类似的,恐怕就是1942年和1943年二战期间限制照明的死寂。是天灾?是人祸?抑或既是天灾又是人祸?元旦的中央公园,凄风冷雨,但满眼还是熙熙攘攘的口罩。住在公园附近的纽约人,多数属于可以居家工作或者是根本就无需工作的,在户外空旷处也戴口罩,这被他们自诩为一种“德行修养”。公园的游乐设施,似乎只有沃尔曼(Wollman Rink)溜冰场还开着——溜冰到底是纽约的冬季民俗。中场时候,磨冰车慢悠悠洒着水雾修补冰场,白色车身上硕大的黑色“特朗普(TRUMP)”标志,开过来,开过去,像特朗普本尊的嗷嗷的恨意。1980年,溜冰场年久失修而关闭,纽约市府斥巨资花了六年也没完成翻修。1986年,特朗普接管,三个月搞定,花钱少于预算;特朗普颇得意,把自己的大名以巨大的字号刷在围墙上、印在溜冰鞋出租台和员工的制服上。没曾想,2019年都在自己的总统任上,“反特朗普”就成了纽约的“政治正确”,场子边沿和制服等处的名字被抹掉,旗杆下营造商的名字改用了很小的字体。只有磨冰车来不及换新,还顶着刺眼的“特朗普”磨磨叽叽。是不情愿还是不甘心?世道与人心,政治与冰面,不知道哪个更冷酷。(图2)
图2:2021年1月1日,曼哈顿中央公园内的沃尔曼溜冰场。旗杆下残留很小一行字,写着承建商“特朗普”的名字。
但纽约还是有讲人情的地界。如果真有耶稣从天上看,一片阴郁中,他会格外欢喜布鲁克林区戴克高地(Dyker Heights)的人间烟火。家家户户比拼着圣诞灯彩,那是财力物力人力的竞赛,又是价值观审美观和生活方式的展演。纵横两条主街和五条马路的上百户人家,自发自愿、兴致勃勃——节俗自古以来都是百姓生活的华彩乐章。耶稣诞生在马槽,伯利恒之星(the star of Bethlehem)永远指引,圣诞老人不忘派发礼物,驯鹿和雪橇依然欢腾——无论如何,信仰依旧在,“生活”在继续。人类还没有沦落到只知道吃喝(更准确地说,百姓只有吃喝是被权力允许)的“生存”状态。(图3)
图3:2020年末,纽约布鲁克林区戴克高地,民间自发的圣诞灯彩。上左:圣诞树、雪人、礼品盒和驯鹿,是圣诞节最常见的民俗符号。上右:世俗文化中的圣诞老人和他给孩子们藏礼物的大袜子。中:尽管疫情肆掠,但2021的新年,戴克高地仍然华灯齐放。邻里争奇斗艳,游客流连忘返。下左:除惯有的宗教元素外,今年的灯饰还带有疫情特色。这户人家做了美国国旗,还在牌子上写着:“谢谢!核心工作者们!我们爱你们!”。下右:圣诞节也是纽约最重大的宗教节日。圣诞灯饰一般从头一年的12月初开始,延续到新年1月6日的“主显日”(Epiphany)。以《圣经》为蓝本的“稣诞诞生的场景”(Nativity Scene)是常见的主题,“伯利恒之星”(the star of Bethlehem)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纽约新民俗戴克灯彩(Dyker Lights)的创始者是今年65岁的露西(Lucy Spata),1986年她搬到这个平民街区后,就决意用祖辈盛大的圣诞灯饰让它热闹起来,意大利裔生就了群居敞亮的脾性。街坊从不习惯到仿效,再到每年吸引30万游客。有报纸采访露西,说是不是今年疫情就别再搞了,以免人多聚集。露西两年前死了丈夫,但她到底还是这个地界上的“腕儿把子”,“难道咱们不更应该给大伙儿鼓鼓劲儿吗?”我问一个看灯的白人大叔为啥拖家带口来,“太给力了!Go Guinea Go!(上啊,“意佬”们上啊!)”。Guinea是纽约俚语,这个市井老词儿原来是专指在纽约赚小钱的意大利裔苦力,类似称呼黑人“黑鬼”(Nigger),带着上海话里说苏北人“赤佬”的那种歧视,但有时候调侃、亲昵甚至服气的调调也是有的。“Guinea们”在二十世纪初处在纽约社会受苦受难的最底层,如今这些劳工的后代却被主流媒体暗指为“白人种族主义者”的基本盘。1980年代,露西在农贸市场练摊儿,起早摸黑,卖老公亲手做的意大利香肠和胡椒粉,并冠名“露西香肠”爆得大名,后来成为纽约所有食品节上的标配。露西上过好多次游行彩车,抛飞吻的艳照登上报纸。老公开着肉铺,还兼职为黑手党科伦坡家族跑腿;但过圣诞节必定停下一切,头等大事帮老婆张灯结彩,说是喜欢“她有童心”。他们的儿子小安杰洛(Angelo Spata Jr.)后来娶了科伦坡家族老大的女儿,1990年代成为岳父的私人助理,帮他从监狱传出话来遥控全局;他自己也进过局子,出过局子,势力范围遍及布鲁克林、曼哈顿和布朗克斯。早年挤破头的布鲁克林意大利食品节,小安杰洛一虎镇八方,每个摊位要交给他2500美金保护费。这一家“赤佬”,简直是电影《教父》的真人版,尤其是第二集。别忘了,美国黑手党过去是、现在依旧是意大利裔的天下。明明是“坏人坏事”,普天之下的良民却都成了影迷。无他,足够现实粗粝的社会底层,才保有足够执拗强悍的生命力。盗亦有道,敬畏存焉。(图4)
图4:2021年1月1日,纽约“戴克灯彩”创始者露西家的圣诞彩灯,格外夺目。
但2021年开局的“三个惊悚”,可能预示着美国的“黑帮”换了主业。
1月6日,特朗普和朱利安尼主持“拯救美国”集会,特朗普发表演讲,认为“大选存在舞弊”,不接受“败选”;随后特朗普支持者冲进国会大厦,大选认证程序中断,有示威者与警方发生冲突,导致六人死亡。此乃“一惊”。当晚特朗普被“推特”(Twitter)永久封锁,“脸书”和“照片墙”(Instagram)火速跟进,“油管”(Youtube)随即隐藏了特朗普的视频。上不了社交媒体的特朗普,就像被封了微信和微博,一步坠入“社会性死亡”。一名在位民选总统被本国商业公司噤声,前无古人,举世无双,此乃“二惊”。随后,“谷歌”将允许特朗普及其同情者发声的“说吧”(Parler)软件从应用商店中移除,“苹果”也将其下架,而“亚马逊”应声停止为其提供互联网托管服务,从而导致“说吧”网站下线。此乃“三惊”。“新黑帮”,“云”上坐。所有的专制和屠杀,无不从监控与禁言滥觞。垄断一如专制,一手能遮天,才敢无法无天。“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美国“言论自由”的贞洁牌坊,在互联网寡头引领的“政治正确”中,呼啸着,轰然倒下!
“我们耻为美国人,但也许你该为此爱上它;因为你有权如此声张,而不会被公开吊上绞架。他们从未释放奴隶,他们明白无需锁链。他们给我们迷你屏幕,我们就当是自由无数,因为我们对这牢笼熟视无睹”。“政治不正确”的说唱歌手麦克唐纳(Thomas C. MacDonald)如当年崔健般异军突起,他的《假醒》(Fake Woke)1月份上线,一个月里点击播放了千万余次。
1月的纽约,滴水成了冰。
迟迟不许“里边请”,没有了餐厅的纽约也就没有了客厅。阳伞加帐篷,熬过了夏天的饭店业主,在门前马路上搞出了各式临时搭建。上东区93街上的意大利餐厅维科丽娜(Vicolina),求生欲绝对强悍,在麦迪逊大道上搭起木屋,挂上窗帘,烧起火炉,装饰上真的藤蔓。哭笑不得的是,典雅温暖的饭店本尊就在2米之遥;而坐在“模拟餐厅”(virtual即模拟,也译作“虚拟”,从2000年春开始就是纽约榜首流行语,满世界的“虚拟会议、虚拟课堂、虚拟展览”)里,你还要在餐费之上多付3.5%的所谓“新冠补偿费”(COVID-19 Recovery Charge)——这是纽约市议会的决议,最高可以收到10%。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幢木屋的造价保守估计也要2万美金啊。纽约的冬天,寒风凌烈。当地人都会在羽绒服套头帽里面再戴个绒线帽子,街面上实在是呆不住。1月22日,我从97街走到57街,麦迪逊大道上所有的室外搭建里都没有超过5名客人,且全部是白人。我特地转到熟悉的卡罗拉乔(Carrolagio),木架棚里摆着10张桌子,一对客人穿着大衣,戴着手套!小商铺渐次开了门,二十平方的面包店门上写着只可以同时有4名客人,十几平方的首饰店只可以进2人。这些张贴看得人恹气——人类互相嫌避,人山人海的纽约成了遥远的传说。(图5)
图5:疫情期间不允许室内用餐的纽约餐饮百态。左:2021年1月22日,曼哈顿的麦迪逊大道上,维科丽娜餐厅搭建的豪华版临时木屋,几乎碰上了从餐厅本体伸出来的雨蓬。右上:2021年1月22日,纽约餐饮时尚地标熨斗区,临时搭建连成了排,但吃客寥寥。右中:2021年2月14日,史泰登岛上的艾记(Egger’s)冰激凌店用因纽特人的“圆顶冰屋”(Igloo)为创意,在户外搭建的“情人节”食客区域,45分钟场租30美金,网上预定火爆。右下:2021年2月23日,一家做街坊生意的小吃店外,工人们正在临时搭建里吃着店里提供的快餐。
惠特妮博物馆终于恢复了营业,开馆时间大大缩水,要提前网上预约时间。2020年3月闭馆前就开始的墨西哥壁画特展到1月底就要结束,里面人头攒动。观众大衣口罩、背包戴帽,狼狈地面对着人类的精神文明。衣帽间不再服务,整个世界不可触碰的样子。在这个“革命”的热展之外,还有什么特展呢?一个黑人摄影师群展和一个同性恋画家个展。惠特妮近年的策展水平令人担忧,越来越热衷“身份政治”的图解。以肤色和性取向来认定艺术家,难道不是对其完整人格及其艺品修为的无视、肢解乃至诋毁吗?好在还有固展,但1900年到1965年的珍藏前,观者寥寥,人们似乎不记得它们曾经也时髦得惊世骇俗过的。但身体不说谎,一进来,其他展厅的聒噪与骄狂就被消了音。时间最忠厚诚恳。我在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的《星期天的早晨》前坐了许久,1930年他描绘的第七大街,像是纽约疫情的预言——街上空无一人,商铺缄默不语。如此现实,又如此的现实感丧失,仿佛面对的是幻境与幽灵。历史没有巧合。罗伯特·亨利画《纽约的雪》的时候,徒弟的名单里就有日后鼎鼎大名的霍珀。(图6)
图6:2021年1月28日,惠特妮博物馆。观众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和口罩,参观墨西哥壁画特展。背景是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的《人,宇宙的控制者》,原作现存墨西哥城美术宫。这幅壁画原名《十字路口的人》,是1933年迭戈应邀在纽约的洛克菲勒中心的墙面上绘制的,里面有列宁等社会主义者的头像。洛克菲勒要求迭戈删除遭拒,洛克菲勒结清润笔,结束了合同。后该墙画被毁。迭戈随即回墨西哥,在贝拉宫美术馆墙上重绘了这幅画。于历史于现实,这幅画都值得再三玩味。
1月31日,纽约飘起大雪。很快,“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1月20日拜登入住白宫后,第五大道上的大商家才真正恢复营业。蒂凡尼门前的路障总算被移除了,车辆通行,碾过刷在地上的“黑命贵”标语。以前由年轻的白人帅哥担任的门童都换成了黑人大叔,沿街的蒂凡尼广告上清一色黑人模特。时尚界是靠敏感吃饭的,2020年11月号的Elle(《世界时装之苑》)杂志的封面就已经是卡玛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了;在她坐上副总统宝座后,Vogue(《服饰与美容》)把她登上了2020年第2期的封面,迟了一步不说,还因为把黑人和印度人混血的她拍得显白而引发了舆论争议。但话都是人说的,世界顶级模特公司IMG不失时机地把哈里斯的养女艾拉(Elle Emhoff)收入帐下,总裁巴特(Ivan Bart)就说得不管不顾,“高矮胖瘦性别什么的都无所谓哈,艾拉有酷酷的乐呵劲儿”。好吧,特朗普做了四年总统,第一夫人梅拉尼娅(Melania Trump)可是专业模特出身,却一次封面都没有上过。2月7日被比作“美国春晚”的“超级碗”橄榄球赛,可容纳6万多人的球场仅限2万观众;空座上插着3万纸板人,大把大把的人花100美金把自己的照片印上去——这都什么鬼?佛罗里达是特朗普的大本营,前任总统亲临现场,但媒体上一个鬼影也没有。所以说,美国的主流媒体也是特别讲政治的。历史和魔鬼,都藏在这样的细节里。(图7)
图7:2021年1月28日,纽约第五大道上移除护栏后的“黑命贵”标语。这条标语是2020年7月由纽约市长带领刷在地上的,之后长时间不允许人车通行。旁边是刚刚恢复营业的蒂凡尼旗舰店。
当然,纽约主媒也有让人惊诧莫名的时候。2月4日,《时代》周刊发表调查记者莫莉·鲍尔(Molly Ball)的署名文章《保护了2020大选的影子竞选运动的秘密史》。这份详细的报告指出,“左翼活动家和商业巨头”联手的“影子运动”,稳准狠地“保卫了2020年总统大选”。我姑且逐字翻译两段原文如下:“尽管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偏执狂的梦想,但参与者还是希望2020年大选的秘史告诉人们:这是由跨越各行各业和意识形态的实力者组成的阴谋集团,他们在幕后共同操作,来影响民众的看法,改变规则和法律,引导媒体报道并控制信息流”,并抵御了预料中特朗普的欺诈指控。鲍尔声称这是“维护自由和公平选举的英勇努力”,“他们不是在操纵选举,而是在强化它,他们认为,公众需要了解选举系统的脆弱性,以确保美国的民主能够持久。”《时代》是左派媒体,这样成王败寇式的文字究竟是得意忘形、邀功请赏还是不打自招?不得而知,但2020年的大选被人做了手脚,且是以相当堂而皇之的方式,已然不再是谣言了吧?(图8)
图8:2021年2月4日,《时代》周刊调查记者莫莉·鲍尔的推特截屏,中间是为该文设计的插图。插图上方的文字是:“我的新作是篇大家伙——《保护了2020大选的影子竞选运动的秘密史》”,图下的文字是“一个组织松散的联盟争相支撑了美国的制度”。
事实的反转,可谓一夕数惊。纽约市一直是疫情重灾区,但纽约州长科莫(Andrew Cuomo)一直以“抗疫英雄”自居,2020年10月就出了本被我外交部某发言人公开表扬的书《美国危机:从新冠疫情看领导力教训》,他的“丰功伟绩”之一就是把感染的老人送回养老院;因为每天上电视评说疫情,甚至获得了2020年的美国电视大奖“艾美奖”。吊诡的是,2021年1月下旬,纽约州检察长发布报告称,纽约养老院的死亡人数不是先前公布的9154人,而是15049人,占纽约死亡人数的三分之一;半个月后,科莫给出数据对不上的理由是“数据报告延迟”;但尴尬的是,2月11日,科莫的秘书在电话会议中告知州议员们,隐瞒真实数据,是为了防止特朗普政府采取“政治行动”;当同事公开批评后,科莫竟电话威胁断其前程。舆论一度哗然,而邀请哥哥上CNN(美国有限电视新闻网)节目十多次的知名主持人小科莫却对此丑闻保持了沉默。更有意味的是,随即爆出所谓科莫“性骚扰”的绯闻,如果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摩美国的政坛,是可以咂摸出一些暗度陈仓的味道的。科莫的《美国危机》仍在亚马逊上热销,最高的一条读后评论超过三千复议,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这是一条真正的批评:将COVID阳性患者送回疗养院的决定,杀死了数千人,而这是他拒绝承担任何责任的事实。封锁和限制,对经济造成了极大的破坏。用科学来领导?让我们记住,‘用科学来领导’也曾是纳粹德国优生运动的口号。人们不会不理会科学,但是COVID期间的科学简直是可怕的,而且完全被政治化了。”
2月的纽约极寒,雪花纷纷扬扬,无休无止的样子。
拜登1月20日上台后,民主党主政的芝加哥、费城和华盛顿立马恢复了室内用餐(限客流25%),加州紧随其后,纽约硬是拖到了2月中旬。18日暴雪,好友说好不容易又可以去饭店了,顶风冒雪的,就去家好点的吧,于是约了中央公园西面“特朗普国际酒店”里的法餐厅“让·乔治”(Nougatine at Jean-Georges)。这是家米其林两星,菜品没话说,但餐聚真的只为口腹之欲吗?这样高级的餐厅,桌上放着洗手液;为了防疫,点菜要扫码,闺蜜是纽约“老克勒”,不紧不慢,轻轻一句“我要菜单,可以吗?”经理一路小跑着打印了人手一份,“您留着,您放心,不重复使用的。”很显然,菜单与疫情前相比是瘦身了的。侍应生带着一次性纸口罩和塑料手套摆上刀叉,直接就是医院里开刀前医生码齐手术刀的即视感。小伙子原先在下城的格拉梅西酒馆(Gramercy Tavern)跑堂,饭店做的是周边写字楼的生意,现在都在家上班了,午餐也就开不起,他就转来这里。问他为什么戴两层黑色纸口罩,何不直接戴一个N95保险?他说不好看,而且黑色看起来比蓝色、白色的口罩要高级。也是,何止“让·乔治”啊,人人都在戏里。两层口罩,从直播拜登的就职典礼就开始流行了,而且外面一层布口罩还要和着装配着色,俨然“新时尚”,“两朝元老”疫情专家福奇医生在接受NBC(美国全国广播公司)采访时也说,两层口罩“应该更管用(it likely does)”。美国人从去年最不习惯戴口罩,到今年流行戴两层口罩,我很难判断,这是不是矫枉过正;但我确定的是,“两层口罩”已然是阶级分化和党派归属的标记物,高低贵贱,民主共和,“罩”数分晓。(图9)
图9:2021年2月18日,恢复营业的纽约高档法餐厅“让·乔治”。只允许25%的客流,餐桌间隔很大,由有机玻璃板隔开。侍应生戴双层口罩,桌上摆着印有餐厅标志的消毒液和菜单二维码。左下是让·乔治的招牌甜点熔岩巧克力蛋糕,请想象一下,这般美食是由服务生戴着一次性塑料手套端上餐桌的。
雪越下越大,路面积雪很厚。开车四轮驱动,也不敢超过时速20英里。
只能坐在家里看书了。上亚马逊看见时事类里的畅销书第一名,是一本2月17日出版的《深探》(The Deep Rig),216页,Kindle卖3.99美金。副标题特别长,“大选欺诈是如何毁灭了唐纳德·特朗普的白宫生涯——作者是一个没有投票给他的人——或者如何回应友人们的疑问:‘你为什么对2020年大选的公正性持有怀疑?’”亚马逊上十天不到有149条评论,和《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的观点南辕北辙,我想,美国的政治学教授们是否愿意躬身倾听一分钟这类的声音呢?
3月2日,出版商“苏斯博士企业”发布声明,旗下初版于1937年到1976年间的六本童书,因涉嫌“以伤人且错误的方式描绘人”而停止出版。路透社的报道说,这些童书是“种族主义的”,存在对亚洲裔和非洲裔的负面形象。我一打听,邻居老太卡洛家就有一整套,我和她的外孙、6岁的尼古拉商量,借来了一本“嫌犯”。看下来,很像小朋友的语音教材,多是押韵的有趣的句子,配上夸张诙谐的画面,被报上批评的那页写着“中国人吃饭用棍子(筷子)”,画着一个穿马褂的男孩,戴着一顶清代的喇叭式凉帽。苏斯博士(Dr. Seuss)是西奥多·盖索(Theodor Seuss Geisel,1904-1991)的笔名,福布斯2020年名下进账最多的过世名人榜单上,他排名第二,仅次于已故歌星迈克尔·杰克逊,足见其在美国民众中至今受欢迎的程度。苏斯博士一生画了六十多本童书,但他估计没有过一个中国好友;其实他的年代,美国所有大众文化中对中国的异域想象,就没有不荒唐走板的。然而,究竟该如何认识和评价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尤其是本国文化遗产中的问题和局限?与当前以禁书禁言为表征的“删除文化”相比,美国是否拿得出更理性、更智慧的解决方案?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将是美国向上走还是向下走的分水岭。当历史为我所用被断章取义,当文化遗产也要接受“政治验血”,当民众习惯于听信与服从,人类就会失去“自由思考”这一沉重而至尊的权利。(图10)
图10:2021年3月6日美国亚马逊网站截屏。在“苏斯博士”系列中的六本童书遭禁后,亚马逊热销书排行榜有7本“苏斯博士”绘本升至前十名,且稳稳占据了前三榜单。
百多年过去了,纽约的雪还是纽约的雪。银装素裹,只会是清晨的一瞬间。很快的,盐撒过、车开过,人踩过。邋遢的残雪,终是纽约冬天的日常。
顶着暴雪,深一脚浅一脚,再付了三小时六十美元的车库停车费,赶去摩根博物馆。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生命写真》个展,像一份画出来的简历,坦白出他一生中亲近过的人。名冠天下的老人家,据说正在法国南方庄园里自我隔离着画花画草,这里不过是些早期探索性的作品,自我表白的成分多,尤其在青年同性恋题材里沉浮又纠结;当然这在纽约之当下,按照鲁迅先生的说法,还是“髦的合时”的。疫情极大地刺激了网络技术的应用,网上预定时间和门票,避免了接触,控制了人流。我预约的是周五下午三点进场的免费票,不是舍不得买票,而是贪恋每周五下午循例会表演的室内乐,太久没有现场欣赏过演出了呀,可又担心太多老规矩都以疫情之名大打折扣。偌大的博物馆不超过30名客人,但乐声安闲随意地充满了这个新旧一体的牢固空间。三位乐手带着口罩,演绎着爵士;观众穿着大衣,保持社交距离,静静倾听。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几十米挑高的玻璃幕墙外飘然而落,摩根图书馆的大理石屋顶早已皑皑无瑕。我知道,这是摩根的气度,也是纽约保有的一种底线和尊严。(图11)
图11:2021年2月19日,重开的摩根博物馆延续了每周五室内乐慈善义演的惯例。戴着口罩的乐手在演奏爵士乐。
当一切都不确定时,应该去曼哈顿下东城吃一块三明治,那也是踏实的纽约的味道。卡茨熟食店(Katz’s Delicatessen),1888年在犹太移民聚居的贫民街区开业。新名片背面印着2021的年历,头顶一句“美国建国245年,我们开业133年”。二战期间店主的三个儿子都在部队服役,它就打出广告“给你队伍里的男儿寄根香肠”,这句话至今印在卡茨提供给境内外美军特供食品的包装上。这是一个没有被游客败坏的“当地”,所有人都乖乖地“屈从”于它古老的购物规则,拿小票、点餐、票上记账、吃,只要不出门,上述步骤可无限循环,最后去门口小窗凭票付现金。情绪低落时我会来这里,店堂里站着的坐着的,没有一天不是人挤人的;点上一份《男欢女爱(When Harry Met Sally)》里的女主吃过的三明治,心情马上大好(原因不宜剧透)。老法制作的熏牛肉,处理过程长达30天,绝对酥软。一份熏牛肉(pastrami)三明治21刀,一般都会厚到手握不住,但具体有多大,要看你和壮硕的切肉师傅面对面的互动效果,这才是高潮。一列壮汉排开,你好不容易挤上柜台逮着一位,他拿着大块的肉,给你各种切各种尝,你负责各种尝各种赞;你往他的杯子里塞小费,他往你的三明治里塞牛肉;双方意犹未尽。纽约人爱这里的摩肩接踵,爱这里的热闹俚俗——爱这里轻松畅快的人与人。但疫情及其政策,竟然让开业了百多年的老店,一年里没有坐进一个客人来。外卖能塞饱肚子,但无法慰藉人心。社会,本该是人与人的连接,这和“饮食男女”一样,原本也是“人之大欲”的呀。
3月里,被铲到路边的雪堆开始融化,里面裹挟着的垃圾露出来,有不少是丢弃的纸口罩,东一个西一个,皱巴着,像残废的病体,像无声的叹息。但春天,还是不可遏制地到来了。我在脏兮兮的街边土路上,又看见了儿时常挖的一簇一簇的野葱,一片荒芜中欣欣然。房东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把野草挖回来种在阳台上,还把它放到菜里去。我很难讲给他听中国人在背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的心悸,我只能给他念德国诗人里尔克的句子,“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图12)
图12:2021年2月19日,位于第五大道42街的纽约市公共图书馆主馆。这座研究型的图书馆自2020年3月14日闭馆至今。北面的石狮子叫“坚毅”,身上落满了积雪,不知道是谁给他戴上了巨型口罩。图书馆门柱红色的旗帜上写着“纽约永在”。
2021年3月26日春雨中
责任编辑:韩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