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询问
宋缭略愣了下,方道:“有劳姑娘动问,小可就是那日淋了雨,染了些风寒,怕过人,便在家中告假了几日。今日正好同大娘的药一起取了。”
“你在军营中一直都是掌管文书档案方面的事情的吗?”计安初目光灼灼,瞧着他的脸问。
宋缭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是见过这位验尸摆弄骨头的,人骨头在她手里如同玩物,那些恶心人的东西就没见过这姑娘变过色。
思及她的本事,如今她这么瞧着自己,心中难免发毛,避开目光道:“小可原本是随侍铁将军帐下杂事,因为掌管文书的长史三个月前因病去世,文书档案的小吏们人手不够用,铁将军便叫小的调剂去做了文书,管理档案的。”
计安初哦了一声,又问道:“这么说你以前并不接触军营相关的档案文书?”
“正是。”
“那掌管文书档案的有几个人?”
“加上小可,如今一共只有三个,军营要地,诸事庞杂,说起来这人手也是不够用的,我朝有规定,日间杂事录入都要两人一起核对画押,方可归档,不知道姑娘为何动问这些?”
宋缭虽有些不敢对视眼前这位姑娘的眼睛,这位是宪帅手下的人,那么问这些怕不是随意问的,故而在最后还是忍不住先行自己辩解了一番。
计安初瞧着对方的脸看了会儿,轻笑了下,虽然这笑在旁人看来颇有些意外,但她本人觉得挺正常:“没什么,好奇而已。”
“……”
仿佛没有在意宋缭的惊愕,又问道:“既然每日要两个人合作,三人轮值岂不是很不方便?”
宋缭点头:“确是,原本是有四个人的,只是月前有一个说是家中有事告假回去,一直没能来销假,故而有些不便,那老张头乃是个积年老吏,他这一走,好生忙乱了一阵,说起来还差点引了祝融,好在资料都没事。”
计安初眉梢一动:“哦,还有这事?告假回家,难道说你们没有派人去催?由着他一直不上值吗?”
宋缭神情略有些尴尬,道:“这,这老张头乃是之前那位长史张旭的亲儿子,都是本地人士,同,兵马钤辖乃是同族,呵呵。”
面对宋缭的吱唔,计安初却露出不解的表情,她没能从宋缭拐弯抹角的阐述中读懂意思:“那又如何?”
宋缭脸色微红,也不知眼前这位是真不懂呢,还是为难他,倒是一直在她身旁的老道探过头来跟她咬耳朵:“哎哟计大仙姑,这是咱人间的俗事您不懂也正常,这位老张头跟长史张旭还有兵马钤辖说起来就是都是亲戚,彼此照应,人家不来上值,只要他自己不辞,那名额便不能动,总之不能把他撇了,这坑得给人留着。”
这是冗员占着名额不办事的那种。
计安初恍然:“哦,这大概就是俗语说的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意思吧。”她终于有这么一回得以用俗语来理解现实。
“……”
她欣然看向二人,两位的表情看着她一言难尽,这让她的笑容下意识的一收。
“那你可知道这老张头的家在哪?”她索性又问道。
宋缭忙道:“他是莱州东城县人,如今应该还是住在东城县那一带。”
老道一旁捋了捋上唇那抹细溜麻长的八字胡,突然一手击掌道:“哎哟喂,老朽差点忘了倒叫这话提醒了,可是个巧盅,计大仙姑,您给老儿的那副图说得那地狱变相图里的第四殿五官王司掌合大地狱所涉及的说法与旁地不同,这独一份的说法就是来自于跟东城县临近的熟蕃部落里头传来的,老儿刚才正要说呢。”
大胤莱州这边作为军事重镇,裹挟在燕京北路上,它所包含的军队很杂,有正规的两路军,也有隶属莱州等几个州县自己的厢兵,还有就是依附在大胤庇护下的许多蕃兵部落,这些部落大大小小千余支,分布在燕京北路上各个临近军镇的山地和寨子里。
这些部落大的有千人到万人不等,小的不过几百,这些人的关系很复杂,有些因为跟羌夏临近,首鼠两端者也有很多,常年来大胤除了跟羌夏对峙外,有时候也要因为其中的蕃兵依附去了羌夏而成为敌对,但说不定过几天,这些人又会是自己一方的战友。
这些事,计安初还是因为前不久这肉身的哥哥计铮来跟她道别,说是自己隶属的营盘百里外有蕃兵作乱,他奉命随行剿叛离开,跟她解释了一下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东城县位于莱州主城区东南,大约有半日路程,它周边就有穿行而过的五恒山脉,驻扎有一些熟蕃。
计安初这些日子也了解了些莱州附近的地势和相关人文地理,听老道这么一说,她便问宋缭:“你能带我去那老张头家吗?”
宋缭愣了下:“姑娘为何要去他家?”
这档口一直等在后头的苏轻墨终于忍不住上来道:“姑娘,咱们还是快些吧,要不赶不上一会的酒局了。”
计安初想了想,对宋缭道:“今晚有事,怕是来不及,明日我跟你一起走一趟。”
宋缭虽说是有些不明白,不过面对计安初,想到她身后那位宪帅,自然也不好拒绝,只得拱手应了,又晓得这会儿计安初大约是有事,很是机灵的告辞而去。
计安初目送宋缭远去,这才转身打算进成衣铺,一旁老道腆着脸哈腰道:“仙姑啊,您老明日要去,不若老朽也陪着一道去如何?”
计安初有点奇怪:“你去干什么?”
老道呵呵道:“仙姑您孤身一人只怕也是不方便,老朽在那一带也曾布施斋醮,不说旁的,几户人家也是熟悉的老客,说不得到时候仙姑有用的着老道的地方。”
计安初瞧了他半晌,眼见他捋着细长俩根上唇毛一派高深的模样,最终垂下眼皮子:“随你吧。”
13再遇丰乐楼
华灯初上,丰乐楼一如既往地热闹。
作为莱州最负盛名的酒楼,官府承办的酒局一般都会选在这里,大户人家应酬也喜欢此处,故而日日都是灯红酒绿的。
计安初陪坐着秦肇昱的马车到了丰乐楼前,便有厮波闲汉来将马车领下去喂食,又引了一行人穿堂过户,过桥上楼,在一片香风淋漓中上到雅间。
计安初不是头回来,倒也没多少兴趣四周的景物,对于秦肇昱来说这地方压根比不上京城,自然也不入眼看旁的,径直入了内,闲汉退下,熊刚忙就迎了上来。
那边王奔带着几个胡商模样的上首一排硕大八角屏风前围坐胡床上,已经下了几杯酒入肚,由熊刚来引见彼此客套了几句,便宾主落座。
早有那定下的歌姬鱼贯而入,大约是有胡商,这一波舞娘也是做了胡姬打扮,琵笆阮胡琴,颇有几分野趣,倒是将几个胡商惹得一阵叫好。
趁着热闹,王奔跟熊刚咬耳朵,一边狐疑瞧着秦肇昱一行,悄声道:“怎地还带了个陌生人来?”他们这生意,做熟不做生,那可是提着脑袋的买卖,生人难免叫人不放心。
熊刚也压低声道:“大好一桩生意,你道没有赵畴那小子,凭你我两个,能做得下这大笔买卖?”
王奔咬了下唇,也是,这生意本来是赵畴两头维系,凭他两个却是不够看的,如今没了赵畴,只熊刚一个牧马监,货是有,却也没这胆那么大一批马儿弄出来不叫人生疑。
思虑了下,总归是那几万贯的银钱更占上风,便也不好再多埋怨,倒是露出几分讨好的笑,举着杯子就跟秦肇昱这边殷勤起来。
客套话说了一溜,眼见秦肇昱眼风不动,神情莫测,也有些摸不透这位高低深浅,但是要跟官爷打交道他是知道,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也不急着催促说正题,只道:“这位大老爷,今夜听说楼里来了西域马戏团,有许多新鲜玩意,便是京城里头都是没见过的,什么大变活人,很是有趣,大老爷可有兴趣瞧一瞧?”
相对于王奔的热情,秦肇昱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对他的提议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倒是叫王奔越发觉得此人高深,官派十足的。
你别瞧他如今不过是个牵线搭桥的中人,只他在这莱州军事重地左右逢源能吃两头,也是他本人吃透这军州官场,这一路五州,驻扎各路正规军,蕃兵,地方武装,盘根错杂,各路官员各有各的盘算,也造成了彼此派系林立。
这种错杂的情况,于正经办事,其实很是繁琐,但是于想要从里头找门路钻空子,却是极好寻的。
单说这马场,上头管着的正经有牧马监,也有漕运司转运使,还有武将那头兵马副总管,钤辖,都虞候都要插一手,文武两边的扯皮和层层叠叠的管理反而造成无人能全权管控马场。
官多,做事的却是小吏,你别看赵畴只是个小使臣,调到牧马监来便是官职还比不上熊刚,可他原本在先锋营待过,有人脉,有关系,又熟悉下面吏员的一应操作,胆又大,这偷梁换柱的买卖竟然就让他几个做成了许多年。
如今这边少了赵畴,他还真就愁财路断了,没想到熊刚大约也是舍不得,又给找来个当官的,这位看着比赵畴厉害不知多少,想来这手头权力更大,只要把人哄高兴了,日后这财路只会更宽阔。
王奔越想越觉得这事靠谱,他今日拉来的是讹藏部落的胡商,讹藏部落不是很大的,但是他们那块地方盛产井盐,一年的收成在十万贯以上,但是他们缺好马来运送,如果能够牵线成功,盐井的利让给他二三成,那也是万贯的数目了。
少不得这其中的利益,要跟这位大爷分享,人家吃大头,便是分些残羹也够他嚼用的,想那日后源源不断白花花银子,面对秦肇昱的轻慢王奔丝毫不在意。
越发客气地想要讨好这位大爷。
倒是没察觉那熊刚脸色的异常,殷勤地跟秦肇昱道:“这马戏团可不比咱大胤杂耍班子,不说里头那娘们都是些呵呵,发色眼珠子都别样的不同呢,前几日去了通州,倒是叫通州知府赞了说什么异姝佳丽,大人可有兴趣瞧瞧呐?”
秦肇昱斜睨一眼,一个中介牙人,便是说话也没什么水准,按着他旬日脾气压根入不了眼,不过今日却需要跟他先厮磨熟悉了,才能掏出他肚子里的玄机。
端着架子矜持模样的嗯了一声,那王奔越发欣喜,搓搓手道:“小的这就去跟老板说拿出他家看家的本事来给爷表演新鲜玩意,大人且等一等。”
说罢颠颠的就往外头走出去了。
熊刚抹了把额头的汗,瞅着秦肇昱,委实不知道这位爷心里头究竟要把这王奔如何,他跟王奔算是系在一根线上的,但是王奔不是官差,他是,论罪名,在这位宪帅跟前他才更要命,所以尽管跟王奔千丝万缕的,却也委实不敢提醒王奔。
秦肇昱话里有话,暗示过他要老实,至少一家老小的命,能给他留着,旁的也不敢求,只盼那王奔跟赵畴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更大的事。
说起来他也是被赵畴拖下水的,做这些买卖起头的不是他,别看他官阶比赵畴高,可人家背后有军营的人,自己这不入流的牧马都尉都要看他几分脸色。
他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看着赵畴把官家的马流转出去,从中等着抽成而已,往日觉得这事简直一本万利坐在家里数钱,如今却是悔之晚矣,只恨赵畴这厮死就死了,还拖累他。
他这里悔肠子,上头计安初有些坐不住,吃酒歌舞对她来说毫无吸引力,秦肇昱又一直跟着对方打太极不入正题,她知道自己不懂人际交往,不好催促,却也有些憋闷不住,索性跟秦肇昱道:“我出去一下。”
秦肇昱懒懒看她一眼,倒没有阻拦:“别乱跑。”
计安初不过知会他一声,应了扭身出了屋子。
走上过道没几步,却不想跟着对面一人冷不丁撞上,对方本扭着头往后瞧,倒是没防这边有人,两个人一撞彼此才看清,计安初倒是先认出对方:“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