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午后的阳光像一滩金色的湖水,渗过窗户,流过地面,没过了床沿。徐牧闭着眼,即将滑入梦乡。床尾处的屋门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徐晓峰轻轻地走到徐牧的床前,他没有叫醒徐牧,徐牧也没有睁开眼睛。
徐牧能感觉到,父亲在床边坐了下来。他静静地感受着父亲的气息,缓慢而有力,他甚至感觉到了父亲呼吸的温度,与阳光的味道夹杂在一起,温暖而舒适。
这感觉就像无数条丝线,轻柔地拉着徐牧飘在空中,跨过小溪,翻过群山,浸入到一片光亮之中,越沉越深,越沉越深.......咔哒!丝线突然断开了,徐牧猛地睁开眼。父亲已经不在了,枕头旁放着一个信封。徐牧的脑子瞬间嗡嗡作响,他不知道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但他记得上次母亲留下一封信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徐牧不敢打开信封,也许父亲只是出去买东西了,怕自己担心,所以留了封信?也许是父亲跟自己开的一个小玩笑?也许是父亲今天还有什么惊喜要给自己?也许是父亲抱着必死的决心,独自去找昨晚的那个人决斗了,留下了绝别信?徐牧竟然还下意识地看向餐桌,看一看桌上有没有也像母亲那样,留下一盘饺子。
扯淡,哪有什么他妈的也许,父亲扔下自己走了!徐牧边向门外冲去边在心中狠狠骂着自己。他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自己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追上父亲,紧紧地跟在他身边,牢牢地抓着他的胳膊,一刻都不离开。
徐牧顺着门前的一条土渣路没命地跑下去。徐牧的家在一片平房中,这条小路是通向外边的唯一途径,顺着走下去就可以到汽配大街。如果父亲没有走这条路,那说明父亲没有走远,也许只是去邻居家串门而已。徐牧希望自己能尽快追上父亲,又希望父亲压根儿就没有走上这条离家的路,让自己扑个空也是好的。
徐牧刚刚拐过小路的最后一个弯,父亲的背影赫然出现在前方,他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不紧不慢地走着,眼见着就走上了汽配大街。
“爸!爸!”徐牧边加紧了脚步边喊着。徐晓峰似乎听到了儿子的喊声,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猛地加快了脚步。徐牧刚想再叫出声,一辆蓝色的中型货车就像一头受了惊的公牛,陡然冲进徐牧的视野中,瞬间取代了父亲的位置。
伴随着卡车发出的一声尖叫,父亲与尘土一同腾空而起,就像片被秋风荡起的落叶。望着高高飞起的父亲,徐牧的眼睛还未来得及眨一下,父亲的身体已然重重拍在地上,明明沉闷的一声此刻却如此的刺耳。
徐牧想要迈开双腿奔跑,却感觉周围的空气变成了水泥一样,把自己牢牢地包裹在其中,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身体仿佛要被压裂了一样。腹部像狠狠地挨了一拳,一股热流从胃里直冲出来,哇的一口,徐牧将喷香的羊肉面、诱人的饭菜一股脑喷在了地上。
徐牧远远地望着围观者像栅栏一样,一圈一圈的在父亲身边聚拢。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呆立了多久,闻讯赶来的几个邻居搀着徐牧来到了父亲身边。说是搀,不如说是拖着。徐牧的双脚几乎全程都未完全离开地面,身后断断续续留下了两道拖痕。
不知谁用一张旧床单盖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的身体使单子表面呈现出缓缓的起伏,头部的位置星星点点映出几片红,与床单原有的花色竟相映成辉。
徐牧怀疑床单下面也许不是自己的父亲,兴许是自己看错了,可旁边散落的鞋子与手提包又明明那么熟悉。旁边邻居们的眼神纷纷转过来,仿佛在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孩子,那是你爹,他死了。
回到家已是深夜,徐牧没有开灯,只是默默地走进屋。屋门合上的一瞬间,他瘫坐在了地上,就像腿上的大筋猛的被人抽出去了。他仿佛想哭,但却没有一滴哭水,他仿佛想喊,但却张不开嘴,他仿佛是伤心的,但心却好像已经被掏走了,也许自己的心肝脾肺已经在白天那次呕吐时被全部吐出去了。
徐牧记不清自己回答了警察多少个问题,也记不清按照医生的指示签了多少个字,他甚至不确定这些事是否都是自己亲自做的。
月光自顾自的在屋里泼洒开来,里屋的床上有一点星光在月光中微微闪烁,像随着月光跌落的星辰。那是父亲买给自己的变形金刚。徐牧猛的想起父亲临走时留给自己的那封信,他的身体嗖的一下弹了起来,好像这封信是让父亲起死回生的最后希望。
因为交通事故的原因,父亲收集了近几年所有从汽配厂进货的票据,打算去公安局自首。蹲几年大牢是免不了的,也必然背上一个罪犯的名声。父亲没脸当面向徐牧说出这一切,因此选择了不辞而别。在信中父亲没有嘱咐很多,徐牧的爷爷奶奶走得早,父亲也是独子,母亲走后徐牧与父亲便一直相依为命,现实让徐牧早早学会了如何让家中的生活能够井井有条,父亲显然对徐牧的自理能力很有把握,只在最后向徐牧提了一个要求,好好读书,堂堂正正做个人。信封中还有些钱和一个存折,那是家里所有的积蓄,按照父亲的盘算,这些钱应该已足够自己离开这几年徐牧的生活与学业所需。
这明明不是一封绝别信,却成为了父亲留下的最后只言片语。它像一把尖刀,猛的刺破了罩在徐牧心上的那一层薄膜,让悲伤的空气随着血液瞬间涌入了心脏,又随着心脏的跳动传遍了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在胸中积蓄了许久的能量像一颗炸弹,瞬间被引爆了。
那一夜,徐牧撕心裂肺的哭号取代了黑暗,成为了夜晚唯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