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春梅托媒婆薛嫂给陈经济张罗媳妇。书中写道:“过了两日,先来说城里朱千户家小姐,今年十五岁,也好陪嫁,只是没了娘的儿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说应伯爵第二个女儿,年二十二岁,春梅又嫌应伯爵死了,在大爷手内聘嫁,没甚陪送,也不成……”
坦率地说,当我看到“应伯爵死了”这几个字,顿时震惊不已!
怎么会呢?他才三十大几、不到四十啊!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病啊!此前任何相关征兆、相关暗示都没有,怎么突然就死了?
在《金瓶梅》中,应伯爵当是“男二号”。他在书中的“戏份”太多了(远远多于陈经济),他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似乎并不亚于西门庆),兰陵笑笑生把他写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太有现实感了。这样一个人,怎么能用如此闲闲一笔就给交代了?
然而,他又是怎么死的?我来来回回翻看了N遍文本,却没找到任何的只言片语。
这是作者草率,还是别有他意?
其实在我的感觉里,《金瓶梅》中的所有人物,倘若选一个“最长寿者”,绝对不外乎应伯爵。
理由如下:
其一,他是一个活得最明白的人。他本是开绸绢铺的应员外的儿子,无论是家业还是身份,其祖上都要高出西门庆。但是,他家败落了。败落了也就败落了。败落后的他,并没有传说中的励精图治、重振家业,乃至光宗耀祖等任何想法。他则是在哪儿跌倒了就在哪儿躺下,而且还躺平。咋舒服咋躺。功名不去想,富贵不去想,未来不去想,只想活在当下,只想把现今的日子过好。天下诸事,唯此唯大,且不管他人如何侧目或鄙视。一句话:“自己好,才是真的好!”坦率地说,一个人倘若有此等心态,不长寿则天理有悖?
其二,他是一个最具才情的人。他的脑瓜、口齿——即他的智商、情商——远在常人之上。连西门庆都难望其项背。那些地位比他高的人,或他认为有用的人,和他在一起都会感到很舒服,很开心。这也是西门庆总是离不开他的根本原因。即便为他再破费也心甘情愿。当然,倘若有谁说他的才情全然没有用在“正道”上,那我就举双手双脚表示赞同了。
其三,他是一个活得最滋润的人。他,虽然穷,且没有任何“正当收入”,但他有妻,有妾,有儿,有女,还有佣人。出门吃吃喝喝、嫖娼宿妓等,皆有人给他埋单,进家上炕睡觉,更有人给他铺被暖脚;儿女绕膝可享天伦之乐,对佣人尽可呵来唤去以显主人之尊贵,与友朋诗酒唱和更是备受他人青目……在此处,虽不便套用刘邦的那句“嗟呼,大丈夫当如是”,但,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其四,他是一个最有头脑的人。他的全部心思,就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好。他比西门庆年岁大,对西门庆却是一口一个“哥”一口一个“哥”,让西门庆十分受用。当然,他也给了西门庆许多“实质性”的帮助,诸如介绍伙计,举荐师爷,促成买卖,扩大生意等。他清楚西门庆是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但他也未必就看得起西门庆。(这或如贝多芬对某伯爵说的话:“你能成为伯爵,只不过是因为偶然的出生,偶然的机缘。似你这样的伯爵,以前有,现在有,将来也一定有,而且不止一个。而我贝多芬能成为贝多芬,靠的全是自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乃至将来,唯有这一个贝多芬。”)或是因此,西门庆一死,他就马上投靠了接替西门庆官位的张二官。似他这等人,头脑绝对是一等一。他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会活得快活、惬意。正如有些人,无论是在“艰辛探索”之前,之中,还是之后,都活得十分风光。我甚至说,即便日本鬼子来了,这等人同样活得人五人六。
当然,他还是个有生存底线的人。他在西门庆面前,可以觍颜献媚、不顾脸面,可以伏低做小、肯做儿子,可以装傻充憨、自我作践,但他绝不像韩道国那样,无耻地认同自己的老婆与西门庆苟且,并从中捞取实惠。西门庆这个人,是一见了女人就走不动的主,是一对任何女人就会动非分之想的货,他对应伯爵的小妾春花,也曾动过杂念。当时,春花给应伯爵生了个儿子,家里用度大了,应伯爵便上门求西门庆施舍。西门庆当即给了五十两银子,遂后便对应伯爵说:“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合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兑了账。”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像你娘那样哩!”两个戏了一回,遂就嘻嘻哈哈对付过去了。不料西门庆倒是真有其意,过后又对应伯爵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着你了。”西门庆道:“别要慌,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伯爵佯长笑的去了。应伯爵终是没让西门庆见到春花。
然而,应伯爵这样一个人,怎么不到四十岁就死了?
书中没有答案。我便在网上搜,想看看他人说法——
有人说,他或是“病死”的。我感觉不大可能。书中从没流露过他患病的任何先兆,再者,似他这样“任事儿都看得开”的人,怎会得病?
有人说,他或是“穷死”的。我感觉这就更不可能了。以他的才智,任何时候混个温饱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再者说,任何时代都会有人需要这样的人。他是不愁饭吃的。
好像还有人说,他或是被武松“杀死”的。说武松回来找西门庆算账,可是西门庆已死,于是便拿他解气,杀了他。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么,应伯爵怎么就死了?又是怎么死的?
我思来想去,还真真是“百思不得其姐”。
当然,在我看来,兰陵笑笑生从骨子里是不喜欢应伯爵的,或也是从骨子里不喜欢自己“说书艺人”“书会才人”这一身份的。他不甘心自己一辈子竟然靠“说书”来谋生度日。他在书的最后,用闲闲一笔让应伯爵死掉,或也是让自己“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