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欧阳锋纵声长笑,说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烟雨楼前要与你爹爹拼命。”黄蓉叹道:“你这计策原本大妙,他悲怒之中更难明是非。我先前还道是你擒住了岛上哑仆,逼着带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领你们进内。想必杨家哥哥答应带她回牛家村,傻姑一高兴,便对你们言听计从。嗯,定是你们两人埋伏在我妈妈墓内,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请,骗江南六怪进墓。欧阳伯伯拦在墓门,想那六怪如何能再逃脱毒手?这是个瓮捉鳖之计啊。”
柯镇恶听她所说,宛如亲见,当日在墓室中斗逢强敌的情境,立时又在脑中出现,只听黄蓉又道:“欧阳伯伯在海边检了我爹爹的长袍面具,穿戴起来,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上来就给伤了几人,余人危急之中那里还辨得出敌人是谁?是以南希仁亲口对柯镇恶言道,动手杀人的是我爹爹。朱聪与全金发是欧阳伯伯所杀,韩宝驹是杨家哥哥所杀,韩小莹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却逃出墓穴,在精舍中又苦斗一场。你们故意放柯镇恶逃命,待得南布仁得悉凶手姓杨时,他已中了剧毒了。”
欧阳锋叹道:“小ㄚ头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机缘凑合,也是六怪命该如此。我与康儿前赴桃花岛之时,倒不知六怪是在岛上。”黄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头虽响,却也只凭得侠义二字,若说到功夫武艺,如何在你欧阳伯伯眼里。你们两人这般大费周折,定是另有图谋。”欧阳锋笑道:“有你这个ㄚ头聪明机伶,想必也瞒你不过。”黄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错了,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岛上之时,本盼全真诸子和我爹爹斗得两败俱伤,你来个卞庄刺虎,一举而灭了全真教和桃花岛。那知到得迟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的道士们都已离岛他往。杨家哥哥一问傻姑,得知六怪却在,嗯,于是两人大显身手杀了五怪,装作是我爹爹所为,再将岛上哑仆尽数杀死,毁尸灭迹,那时各人死无对证,日后事发,洪七公、段皇爷等岂能不与我爹爹为难?杨家哥哥又怕我爹爹先回桃花岛,毁去你们留下的种种痕迹,是以故意放柯镇恶逃生。他眼睛瞎了,口中舌头却是好的。他真相瞧不见,胡言乱语却是会说的。”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是悲愤,又是羞愧。只听得欧阳锋叹道:“唉,我真羡慕黄老邪生得个好女儿啊,句句说到了我心窝里。”黄蓉幽幽的道:“现下郭靖中你之计,和我爹爹势不两立。等你明儿救了我爹爹,若是你侄儿尚在,唉,当日婚姻之约,难道不能旧事重提么?”欧阳锋心中一凛:“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却听黄蓉又道:“傻姑,这位姓杨的兄弟是个好人,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带我回家去,我不爱在那个岛上玩。”黄蓉道:“这位好兄弟在你家杀过一个人,你见到么?”
傻姑拍手道:“是啊,那当真好本事,他,……啊哟……”只听叮当两响,两件暗器跌落在地,黄蓉笑道:“杨家哥哥,你让她说下去,何必用暗器伤她?”杨康怒道:“这傻子胡说八道,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黄蓉道:“傻姑,你说好啦,这位爷爷爱听。”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许我说,我就不说。”杨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觉。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明儿我送你回岛上去。”傻姑很是害怕,连声答应:“噢,噢。”只听得衣服悉索之声,想是她已蒙头睡倒。
黄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我叫爷爷来领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黄蓉道:“那么你说,这好兄弟在你家里杀人,他杀了一个什么人?”众人听她忽问杨康杀人之事,都觉甚是奇怪,杨康却全身汗毛直竖,右手暗暗运劲,心想若是她当真要吐露出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为,纵然惹起欧阳锋疑心,也只得将她毙于当场,又想:“我杀欧阳公子时,只穆念慈、程瑶迦、陆冠英三人得见,难道风声已泄么?”
这时古庙中寂静无声,只待傻姑开口。柯镇恶更是连大气不敢透。过了半晌,傻姑始终不说,只听得鼾声渐响,她竟是睡着了。
杨康松了一口气,但觉手心中全是冷汗,寻思:“此人留着终是祸胎,必当想个什么法儿除了她。”斜目瞧欧阳锋时,见他闭目而坐,月光照着他半张脸,神情漠然,似乎对适才的对答全未留意。众人都道黄蓉信口胡说,傻姑既已睡着,此事当无下文,于是或卧或倚,各各渐入睡乡。正蒙眬间,忽听傻姑大喊一声,跃起身来,叫道:“别扭我?好痛啊!”
黄蓉尖声叫道:“鬼,鬼,断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杀了那断腿的公子爷,他来找你你啦!”静夜之中,这几句话听来当真阴风恻恻。
傻姑叫道:“不,不,不是我杀,是好兄弟杀……”话未说完,呼、篷、啊哟三声连响,原来杨康突然跃起,伸手往傻姑天灵盖上抓下,却被黄蓉用打狗棒法甩了一个筋斗。这一动手,众人一阵大乱,沙通天等立时将黄蓉团团围住。黄蓉只如不见,伸左手指着庙门,叫道:“断腿的公子爷,你来,傻姑在这儿!”傻姑向庙门一望,黑沉沉的不见什么,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黄蓉的袖子,急道:“别来找我,是好兄弟用铁枪杀的,我躲在厨房门后瞧见的……别找我啊!”
欧阳锋万料不到自己的私生爱子竟是杨康所杀,但想别人能说谎,傻姑所言必是句句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横目向杨康道:“小王爷,我侄儿当真该死,杀得好啊,杀得好!”
这几句话说得凄厉之极,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细针同时在耳内钻刺一般。语音方绝,只听得群鸦乱噪,呀呀哑哑,夹着羽翼振扑之声,原来塔顶成千万头乌鸦被欧阳锋笑声惊醒,都飞了起来。
杨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双目斜睨,欲寻逃路,完颜烈也是暗暗心惊,待鸦声稍低,说道:“这女子疯疯癫癫,欧阳先生怎能信他的话?令侄是小王礼聘东来,小王父子倚重得紧,岂能无缘无故的相害于他。”欧阳锋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却斗然跃起,盘着双膝轻轻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的肩膀,喝道:“他干么要杀我侄儿,快说!”傻姑猛吃一惊,叫道:“不是我杀的,别捉我啊。”她用力挣扎,但欧阳锋手如钢钳,那里挣扎得脱,又惊又怕,不由得哭出声来,大叫:“妈呀!”
欧阳锋连问数声,把傻姑吓得哭也不敢哭,只瞪着一双眼睛发呆。黄蓉柔声道:“傻姑别怕,这位爷爷要给糕子你吃。”这一语提醒了欧阳锋,知道愈是强力威吓,她愈是不敢说话,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个作干粮的冷馒头来,塞在她手里,左手又放松她的手臂,笑道:“是啊!给你吃糕!”
傻姑抓住了馒头,微微一笑。黄蓉道:“那天断了腿的公子爷抱着一个姑娘,你说她长得标致么?”傻姑道:“标致得很啊,她到那里去啦?”黄蓉道:“你知她是谁?”傻姑甚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欧阳锋更无半点疑心,他素知自己侄儿生性风流,必是因调戏穆念慈起祸,只是欧阳公子武功高强,虽然双腿受伤,杨康也仍远不是他敌手,不知如何杀他,当下转头向杨康道:“他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该万死了。”杨康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欧阳锋厉声道:“那么是谁?”虽在黑夜之中,他双目仍是凛然有威,杨康吓得手脚麻软,平时的聪明机变突然消失,竟说不出话来。
黄蓉叹道:“欧阳伯伯,你不须怪小王爷心狠,也不须怪你侄儿风流,只怪你自己本领太高。”欧阳锋奇道:“为什么?”黄蓉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在牛家村时,我曾听一男一女在隔壁说话,心中好生不解。”欧阳锋被她说得如堕五里雾中,连问:“什么话?”黄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说给你听,决不增减一字,请你解给我听。我未见两人之面,不知那男的是谁,也不知女的是谁,只听得那男的说道:‘我杀了欧阳公子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能找得着。’”欧阳锋见黄蓉住了口,接着道:“这女子说得不错啊,那男的又怎么说?”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只把杨康听得惊怒交迫。这时月光从庙门中斜射进来,照在神像之前,杨康避开月光悄悄走到黄蓉背后,但听她道:“那男的几句话,教我想起,一切全是因你本领太高,才害了你侄儿性命。那人说:‘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黄蓉虽未说出此人姓名,但语言口吻,将杨康的说话学得维妙维肖,杨康自幼长于中都,母亲包惜弱却是临安府人氏,王府中又多金人,是以语音兼混南北,黄蓉这么一学,无人不知是杨康的言语。
欧阳锋嘿嘿冷笑,一转头不见了杨康所在,忽听拍的一响,又是“啊哟”一声叫,只见杨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鲜血淋漓,脸色惨白。原来他听黄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跃上,一抓往她头顶抓下。黄蓉头一偏,这一抓落在她的肩头。他这下出手用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常言道十指连心,痛得他险险昏晕。
旁人在黑暗中没看明白,只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黄蓉还是欧阳锋所为,众人忌惮欧阳锋了得,个个袖手旁观,不敢出声。完颜烈上前扶住,问道:“康儿,怎么啦?那里受了伤?”随手拔出腰刀,递在他的手里,他怕欧阳锋为侄儿报仇,突然动起手来。杨康忍痛道:“没什么?”刚接过腰刀,突然手一麻,呛啷一响,那刀跌在地上,急忙弯腰去拾,说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听使唤。这一惊非同小可,左手在右背上用力一捏,竟然毫没有知觉,他望着黄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针伤我。”
彭连虎等虽然碍着欧阳锋,但想完颜烈是金国王爷,欧阳公子的仇怨总能设法化解,眼见杨康一脸恐怖之极的神色,当下或抢上慰问或至黄蓉跟前,连叫:“快取解药来救治小王爷。”黄蓉淡淡的道:“我软猬甲上没毒,不必庸人自扰,这里自有杀死他之人,我又何苦伤他?”却听杨康忽然大叫:“我……我……动不来啦!”
但见他双膝弯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发出似人似兽的荷荷之声。黄蓉好生奇怪,一回头见欧阳锋脸上也有惊讶之色,再瞧杨康时,却见他忽然满面堆欢,裂嘴嘻笑,给银白色的月光一照,更显得诡异无伦,心中突然一动,说道:“是欧阳伯伯下的毒手你莫怪我。”欧阳锋奇道:“瞧他模样,确是中了我的怪蛇之毒,我原来要他尝尝这个滋味,小ㄚ头给我代劳,妙极妙极。只是这怪蛇天下唯我独有,小ㄚ头又从何处得来?”黄蓉道:“我那里有怪蛇?这原是你下的毒,只是你自己不知,亦未可知。”
欧阳锋道:“这倒奇了。”黄蓉道:“欧阳伯伯,我记得你曾与老顽童打过一次赌。你将怪蛇的毒液给一条鲨鱼吃了,这鱼中毒死后,第二条鲨鱼吃它的肉,又会中毒,如此传布,可说上遗毒无穷,是也不是?”欧阳锋笑道:“我的毒物若无特异之处,这西毒二字岂非浪得虚名?”黄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条鲨鱼。”
这时杨康势如发疯,只在地下打滚,梁子翁想要抱住他,却那里抱得住?欧阳锋微一沉吟,仍是不解,道:“愿闻其详。”
黄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曰我在桃花岛上与他相遇,被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在我的左肩,软猬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这软猬甲便是第二条鲨鱼。)适才小王爷出掌抓我,天网恢恢,正好抓在这些尖刺之上,毒血进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条鲨鱼。”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欧阳锋的怪蛇原来如此厉害,又想杨康害人反害己,当真报应不爽,心中都感到一阵寒意。完颜烈走到欧阳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先生,你救小儿一命,小王永感大德。”欧阳锋哈哈大笑,说道:“你儿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儿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连虎等人脸上缓缓横扫过去,阴沉沉的道:“那一位英雄不服,乘早站出来说话!”
众人不由得各自后退,那敢开口?只见杨康忽从地上跃起,砰的一声,将梁子翁打了一个筋斗。完颜烈站起身来,叫道:“扶小王爷去临安,咱们赶请名医给他治伤。”欧阳锋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那个名医治得?又有那一个名医不要性命,敢来坏我的事?”完颜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将武师喝道:“还不快扶小王爷!”
杨康一跃数丈,头顶险险撞着横梁,指着完颜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妈,又想来害我!”沙通天道:“小王爷,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双臂,那知杨康反手一勾,擒住他的手腕,在他大拇指上狠狠咬了一口。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脱,呆了一呆,只觉手指微微麻养,不禁心胆俱裂。黄蓉冷冷的道:“第四条鲨鱼!”
千手人屠彭连虎与沙通天素来交好,他又善使毒药,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飕的一刀,已将沙通天半条臂膀砍了下来。候通海还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连虎,你敢伤我师哥?”和身扑上,要和他拼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彭大哥是为我好!”
此时杨康神智更加糊涂,指东打西,乱踢乱咬。众人见了沙通天的情景,那里还敢逗留,发一声喊,一拥出庙。这一阵大乱,又将塔上群鸦惊起,月光下只见庙前空地上鸦影飞舞,哑哑声中混杂着杨康的嘶叫。
完颜烈一脚跨出庙门,回过头来,叫道:“康儿,康儿!”杨康眼中流泪,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颜烈大喜,伸出手臂,两人抱在一起,说道:“孩子,你好些了么?”月光下猛见杨康面目突变,神智又迷乱。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左手一起,猛往他头顶插下。完颜烈这一惊非同小可,使劲一推,杨康力道全失,向后一交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完颜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庙,飞身上马,众家将前后簇拥,刹时间逃得影踪不见。
欧阳锋与黄蓉望着杨康在地下打滚,各有各的念头,都不说话,忽听庙顶屋瓦“格”的一响。欧阳锋喝道:“偷听什么?下来吧?”黄蓉一惊,只道柯镇恶悄悄爬上了屋顶,却见庙门口黑影一晃,一人从屋上跃下,直奔进殿。
黄蓉叫道:“穆姐姐,你也来啦!”穆念慈毫不理睬,俯身抱起杨康,柔声道:“你认得我吗?”杨康:“荷,荷”的叫了两声。穆念慈道:“啊,你看不见我。”转过身子,让月光照在自己脸上,又问:“你认得我么?”杨康呆呆的瞪着眼,隔了半晌,终于点头。穆念慈很是欢喜,低声道:“活在这世界上苦得很,你受够了苦,我也受够啦。咱们走啦,好不好?”杨康又点了点头,忽然大叫一声。穆念慈坐在地下,将他身子紧紧抱在怀里。
黄蓉见了这副情景,不禁暗暗叹息,只见穆念慈的头渐渐垂下,搁在杨康肩上,两人都不动了。黄蓉一惊,叫道:“穆姊姊,穆姊姊!”穆念慈恍若不闻。黄蓉俯身轻轻扳她肩头,穆念慈随势后仰,跌在地下。黄蓉失声惊呼,只见她胸口插了半截铁枪,早已气绝。再看杨康时,他胸口刺了一个大孔,鲜血汩汩而流,亦已毙命。
原来穆念慈不忍杨康多受苦楚,抱着他时,暗暗用杨铁心遗下的半截铁枪将他刺死,随即倒转枪头,抵住自己胸口,用力一抱杨康,铁枪透骨抵心,一痛而逝。
黄蓉伏在她的身上,哀哀恸哭,到后来想起自己身世,哭得更是悲切,欧阳锋冷冷的道:“死得好啊,有什么好哭的?闹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们瞧瞧你爹去。”黄蓉收泪道:“这会儿爹爹已回桃花岛了吧,有什么好瞧的?”
欧阳锋一怔,冷笑道:“原来小ㄚ头一番话,全是骗人。”黄蓉道:“头上这些话,自然是骗你。我爹爹是何等样人,岂能让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困住了?我若不说九阴真经什么的,谅你也不容我盘问傻姑。”此时柯镇恶对黄蓉又是佩服,又是爱惜,只盼她快些想个妙策,逃脱欧阳锋的毒手,却听他说道:“你的谎话之中,夹着三分真话,否则老毒物也不能轻易上当。好吧,你将你爹爹的译文从头至尾说给我听,不许漏了一字半句?”
黄蓉道:“若是我记不得呢?”欧阳锋道:“最好你能记得。像你这般美貌的小ㄚ头,给我怪蛇咬上几口,可太煞风景。”黄蓉从神像后面跃出之时,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这时亲见杨康临死的惨状,不禁心惊胆战,暗暗寻思:“纵使我将一灯大师所授的经文说与他知晓,他仍是不能放过我,怎样想个法儿,得脱此难?”一时彷徨无计,心想只好先跟他敷衍一阵再作计较,于是说道:“我见了梵文的经文,或能译解得出,你一句句背来,让我试试。”
欧阳锋道:“这些叽哩咕噜的话,谁又背得出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黄蓉听他背诵不出,灵机一动,已生一计,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将经文当作性命。”当即说道:“好吧,你取出来读。”欧阳锋一意要听她译解,当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连接打开三层,这才取出郭靖所默写的经文。黄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写一气,这老毒物竟然当作至宝。”
欧阳锋晃亮火折,在神台上寻到半截残烛点着了,照着经文念道:“忽不尔,肯星多得,斯根六补。”黄蓉道:“善用观相,运作十二种息。”欧阳锋大喜,又念:“吉尔文花思,哈虎。”黄蓉道:“能愈诸患,渐入神通。”欧阳锋道:“取达别思吐,恩尼区。”黄蓉沉吟片刻,摇头道:“错了,你读错啦!”欧阳锋又读一遍,黄蓉仍是摇头。欧阳锋道:“没错儿,确是这样写的。”黄蓉道:“那却奇了,这句浑不可解。”一手支颐,假装苦苦思索。欧阳锋甚是焦急,凝视着她,只盼她快些想通。
过了片刻,黄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这傻小子写错了,给我瞧瞧。”欧阳锋不虞有他,将经文递了过去。黄蓉伸右手接着,左手拿过烛台,似在细看经文,蓦地里双足一登,向后跃开丈余,将那几张纸放在离烛火半尺之处,叫道:“欧阳伯伯,这经文是假的,我烧去了吧。”
欧阳锋大骇忙道:“喂,喂,你干什么?快还我。”黄蓉笑道:“你要经文呢,还是要我性命?”欧阳锋道:“要你性命作甚?快还我!”一面说,一面作势扑上抢夺。黄蓉将经文又移近烛火半寸,说道:“你一动我就烧,只要烧去一个字,就要您终身懊悔。”欧阳锋一想不错,哼了一声道:“我斗不过你这鬼精灵,将经文放下,你走你的吧!”
黄蓉笑道:“你是当代宗师,可不能食言。”欧阳锋沉着脸道:“我说快将经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黄蓉知他是大有身份的人,虽然生性歹毒,却不失信于人,当下将经文与烛台都放在地下,笑道:“欧阳伯伯,对不住啦。”提着打狗棒转身便走。欧阳锋竟不回头,斗然跃起,反手一掌,蓬的一声巨响,已将铁枪王彦章的神像打去了半边,喝道:“柯瞎子,滚山来!”
黄蓉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柯镇恶已从神像身后一跃而下,舞枪杆护住门户。黄蓉斗然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领,柯大侠躲在神像背后,岂能瞒得了他?想来吸呼之声早被他听见了。只是他不将柯大侠放在眼里,是以一直隐忍不发。”当即纵身上前,竹棒微探,帮同守御,向欧阳锋道:“欧阳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镇恶道:“不,蓉儿你走,你去找靖儿,叫他给咱们六兄弟报仇。”黄蓉凄然道:“郭靖若是肯信我的话,早就信了。柯大侠,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终难得明。你对郭靖说,我并不怪他,叫他别难过。”
柯镇恶是侠义之人,那里肯让她舍命相救自己,两人争持不已。欧阳锋焦躁起来,骂道:“小ㄚ头,我答应放你走,又啰嗦什么?”黄蓉道:“我却不爱走啦,欧阳伯伯,你把这惹厌的瞎子赶走,我好好陪陪你说话儿,可别伤他身子。”欧阳锋心想:你不走最好,这瞎子是死是活与我甚相干?当下大踏步上前,往柯镇恶胸口抓去。柯镇恶横过枪杆挡在胸前。只听敌人手臂一格,枪杆脱手,但觉手臂酸麻,胸口震得隐隐作痛,呛啷一声,那枪杆直飞起来,戮破屋瓦,穿顶而出。
柯镇恶急忙后跃,人去半空尚未落地,领口一紧,身子已被欧阳锋提了起来。他久经大敌,虽处危境,心神丝毫不乱,左手一扬,两枚毒菱往敌人面上打去。欧阳锋料想不到他竟有这门败中求胜的险招,相距既近,来势又急,实是难以闪避,当即向后一仰,乘势一仰,将柯镇恶的身子从头顶挥了出去。
柯镇恶从神像后跃出时,面向庙门,被欧阳锋一抛,不由自主的穿门而出。这一掷劲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抢在毒菱之前,这两枚毒菱飞过欧阳锋头顶,紧跟着要钉在柯镇恶自己身上。黄蓉叫声:“啊哟!”只见柯镇恶在空中身子一侧,伸出右手将两枚毒菱轻轻巧巧的接了过去,他这听风辨形之术实已练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还更看得清楚。
欧阳锋喝了一声采,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让你去吧。”柯镇恶落下地来,犹是迟疑。黄蓉笑道:“柯大侠,欧阳锋要拜我为师,学练九阴真经。你还不走,也想拜我为师么?”柯镇恶知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处境十分险恶,站在庙前,只是不走。欧阳锋抬头望天,说道:“天已大明了,咱们走吧!”拉着黄蓉的手,奔出庙门。黄蓉叫道:“柯大侠,记着我在你手掌里写的字。”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已在十余丈外。柯镇恶怔怔的站在当地,只听两人脚步声逐渐远去,终于全然消失,满天乌鸦啊啊的噪个不停。
柯镇恶呆了半个时辰,耳听得乌鸦一群群的扑入古庙,喙食尸身,心想穆念慈虽然钟情恶贼,本身却无过恶,不能让她葬身鸦腹,当下奔进殿去,赶开鸦群,抢出穆念慈的尸身,在庙后空地上挖一个坑,将她埋了,再跃上屋顶,找到铁枪的枪杆。他拄枪在庙顶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这瞎子更到何处去安身?只听得群鸦悲鸣,扑落落的不住从半空跌落,原来食了杨康尸身之肉,相继中毒而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纵下地来,绰枪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听空中雕唳,心想双雕既然在此,只怕靖儿亦在附近,当下在旷野中纵声大呼:“靖儿,靖儿!”过不多时,果听马蹄声响,郭靖骑了小红马奔来。他与柯镇恶在混战中失散,此时见师父无恙,欣喜无已,一跃下马,奔上来抱住,连叫:“师父。”柯镇恶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郭靖愕然放手。柯镇恶左手扑打郭靖,右手却连打自己耳光。这一来郭靖更是惊讶,叫道:“师父,你怎么了?”柯镇恶骂道:“你是小胡涂,我是老胡涂!”
他打了半晌,这才放手,两人面颊都已红肿。柯镇恶破口将郭靖与自己痛骂一顿,终于将古庙中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郭靖又惊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来真相如此,我当真是错怪蓉儿了。”柯镇恶喝道:“你说咱俩该不该死?”郭靖连连称是,说道:“师父,咱们快救蓉儿。”柯镇恶道:“她爹呢?”郭靖道:“黄岛主护送洪恩师到桃花岛养伤去了。师父,你说欧阳锋把蓉儿带到了那里?”
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一阵方道:“蓉儿若逃不脱他手掌;侥幸不死,也不知给他折磨成什么样子,靖儿,你快去救她,我是要自杀谢她的了。”郭靖惊道:“师父,您千万别这么想。”只是他素知师父性情刚愎,不听人言,说死就死,义无反顾。于是道:“师父,你到桃花岛去报讯,待见到黄岛主,请他急速来援,弟子实不是欧阳锋的对手。”柯镇恶一想不错,持枪便行。郭靖恋恋不舍,跟在后面。柯镇恶一枪打来,骂道:“还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儿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
郭靖只得止步,眼望师父的背影在东边桑树丛中消失,实不知到那里去找黄蓉,思索良久,策马携雕,寻路到铁枪庙来。只见庙前庙后尽是死鸦,殿上只余一堆白骨。郭靖虽恨杨康戕害师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笔勾消,念着结义一场,检起骸骨,到庙后葬在穆念慈的坟旁,拜了几拜,祝道:“杨兄弟啊杨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须当佑我找到蓉儿,以补你生前之过。”
祝毕,向杨康与穆念慈的坟揖了四揖,回身出庙,一路打听,找寻黄蓉的踪迹,郭靖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来,冬尽春回,他策着小红马到处探访,问遍了丐帮、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但黄蓉的音讯半点俱无。他生性坚毅,愈遇挫折愈不灰心,下了决心纵然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黄蓉找到。这半年中他一赴燕京,二至汴梁,连完颜烈竟也不知去向。
这一日行至山东境内,但见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纷纷逃难,都说蒙古与金兵连日大战,金兵溃败,奸淫掳掠,无所不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疮痍满目,心想兵凶战危,害人一至于斯,苦就苦了百姓。这天来到山谷中一个村庄,正想借个地方饮马做饭,突然前面一阵喧哗,人喊马嘶,数百名金兵冲过村来。当先一名军官头上挑着一个婴儿死尸,哈哈大笑。兵士放火烧村,将众百姓逼出屋来,见有年轻女子,一个个用绳缚了,其余不问老幼,见人便砍。
郭靖见了大怒,纵马上前,夹手将那军官手中大枪夺过,左手反手一掌,正打在他的太阳穴上。这半年来他练功不缀,内力大进,这一掌那军官如何禁受得起,登时双睛突出而死。众金兵齐声呼喊,刀枪并举,冲杀上来。那小红马见过战阵,兴高采烈,四蹄如飞般迎了上去。郭靖杀得兴起,左手又夺过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术,在敌军大呼酣战。
众金兵见他凶猛,败军之余那里还有斗志,转过身来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飘出一面大旗,烟雾中一队百人队的蒙古兵急冲而至。金兵被蒙古兵杀得吓破了胆,不敢迎战,仗着人多,回头又斗郭靖,只盼夺路而逃。郭靖恼恨金兵残害百姓,纵马抢先出村,一人单骑,神威凛凛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金兵奋勇冲上,被他一一挑下马来。余众不敢上前,进又不得,退又不能。
蒙古兵见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前后夹击,片刻时几百名金兵尽数歼于村中。带队的百夫长正要询问郭靖来历,队中一名什长识得郭靖,大叫:“金刀驸马!”拜伏在地,百夫长一听是大汗的驸马爷,那敢怠慢,急忙下马致敬,命人快马报了上去。
郭靖急传号令,命蒙古兵急速扑灭村中各处火头,众百姓扶老携幼,纷纷来谢。正乱间,村外声响,无数军马涌至。众百姓大惊,只见一匹大黄马奔入村中,马上一位少年将军大叫:“郭靖安答在那里?”
郭靖见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两人奔近,抱在一起。一对白雕识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也是十分亲热。拖雷命一名千夫长率兵追击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帐篷,与郭靖互道别来情景。拖雷当日信了杨康慌言,只道郭靖已死,此时见他无恙,自是欢喜无限。
拖雷说起北国军务,郭靖才知这一年多时日之中,成吉思汗马不停蹄的东征西伐,拓地无数。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王子,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开国四杰,都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现下拖雷与木华黎统兵攻打金国,山东数场大战,将金兵打得溃不成军。金国精兵集于潼关,闭关而守,不敢出山东迎战。
郭靖在拖雷军中住了数日,忽尔快马传来急讯,成吉思汗召集诸王众将,大会漠北。拖雷与木华黎不敢怠慢,将令旗交了副将,连夜北上,郭靖想念母亲,当下与拖雷同行。
不一日来到斡难河畔,纵目远望,一片无际的大草原之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成千成万的战马奔跃嘶叫,成千成万的矛头耀曰生辉。千万座灰色的营帐之中,耸立着一座黄绸大帐,营帐顶子用黄金铸成,帐前高高竖着一枝九旄大纛,这金帐威震大漠,君临绝域。成吉思汗在这金帐中传出号令,快马一匹接一匹,将这号令送到万里之外的王子和大将手中,于是号角鸣响,草原上烽火弥天,箭如蝗发,长刀闪动,烟尘中铁蹄奔驰。
郭靖策马立在一座沙丘之上,望着这赫赫兵威,凝思无话。忽见尘头起处,一队骑兵快步驰来相迎。拖雷、木华黎、郭靖三人进金帐谒见大汗。一进帐中,三人微微一惊,原来大汗手下的诸王诸将都已集在帐。
成吉思汗见三人到来,心中甚喜。拖雷与木华黎禀报了军情,郭靖上前跪下请罪,说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国完颜烈的脑袋,但数次相见,都总被他逃走了,甘受大汗责罚。”成吉期汗笑道:“小鹰长大了,终有一天会抓到狐狸,我罚你作甚?”当下与诸将共议伐金大计。
会中诸将都道,金国精兵坚守潼关,急切难下,上策莫如联宋夹击。成吉思汗道:“好,就是这么办。”当下命人修下书信,遣使南下。大会至晚间始散。
郭靖辞出金帐,暮色苍茫中正要去母亲帐中,突觉一双温软的手掌掩在自己眼上,同时鼻中闻到一股香气,一怔之下,叫道:“华筝妹子!”转过身来,只见华筝公主一身白衣,似笑非笑的站在当地。两人分别经年,此番重逢,只见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劲风茂草之中长身玉立,更显得英姿飒爽。郭靖一呆,惊道:“妹子,你给谁带孝?”
华筝公主喜极而涕,哭出声来,叫道:“给你带啊,原来你没死。”郭靖心道:“她与我虽未结亲,却已待我如若丈夫。”心中也甚感动,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在晚风中相对而立,双双竟似痴了。过了良久,华筝道:“去看你妈去。你活着回来,你猜是我欢喜多些呢,还是你妈欢喜多些?”
郭靖道:“我妈定然欢喜万分。”华筝嗔道:“难道我就不欢喜了?自从那日我听说你死了,难道我没有连夜连日的哭你?”蒙古人生性直率,心中想到什么,口里就说了出来。郭靖与南人相处年余,多历机巧,此时重回旧地,听到华筝这种说话口气,不禁深有亲切之感,暮色中细看她的容颜,果然较前大为瘦损。两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帐中。郭靖母子相见,自有一番悲喜,不在话下。
又过数日,成吉思汗召见郭靖,说道:“你的所作所为,我都已听拖雷说了。你这孩子守信重义,我很高兴。再过数日,就给你和我女儿成亲吧!”郭靖大吃一惊,心想:“蓉儿此时存亡未卜,我如何能背她与别人成亲?”但见成吉思汗仪容威严,满心虽想抗命,却半句也说不出来。成吉思汗素知他朴实,只道他欢喜得傻了,当下赏了他一百斤黄金,五百头牛,二千头羊,命他自去筹办成亲。
华筝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钟爱。此时蒙古国势日隆,成吉思汗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族诸汗一听大汗嫁女,自是纷纷来贺,珍贵礼物堆满了数十座营帐。华筝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却是一脸愁容。
眼见喜期已在不远,郭靖越来越是烦恼。李萍见儿子神色有异,这天晚上在帐中问起。郭靖当下将黄蓉的种种情由,从头细说了一遍。李萍听了,半晌做声不得。郭靖道:“母亲,孩儿有此苦楚,不知如何是好。”李萍道:“大汗对你恩深义重,岂能相负?但那蓉儿,那蓉儿,唉,我虽未见过她,想来也是万般的惹人爱怜。”